死寂。
是連空氣都凝固成鉛塊的死寂。
東華城,這座片刻前還沉浸在瘋狂咒罵與焚魔烈焰中的喧囂巨城,此刻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扼住了咽喉。所有聲音——風(fēng)聲、呼吸聲、甚至心臟的搏動聲——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真空,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活物的頭頂。
城主府門樓,柳鎮(zhèn)岳僵立著。他按在陣石上的手還殘留著強行催動“九曜伏魔陣”的反噬劇痛,虎口崩裂,鮮血順著玉石上玄奧的紋路蜿蜒而下。
但他感覺不到。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眼前那恐怖的景象攫住,思維一片空白。
那道洞穿天穹的暗金光柱已然消散,只留下九天之上一個巨大、猙獰、邊緣流淌著不祥暗金與漆黑魔焰的空間裂痕,像一只漠然俯視人間的魔眼。
裂痕下方,長街中央,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坑洞取代了沈夜站立的位置。
坑洞邊緣的泥土、磚石呈現(xiàn)出詭異的琉璃化,暗金色的魔紋如同活物般在琉璃表面緩緩流淌、蔓延,散發(fā)著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陰寒氣息。
沈夜……那個曾被他視為東華城最大隱患、必須清除的“怪物”,
就在那個坑洞里,被那道光……不,是被他自己召喚出來的某種東西,徹底吞噬了?
柳鎮(zhèn)岳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想發(fā)出點聲音,卻只嘗到滿嘴的血腥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他下意識地看向身旁的女兒。
柳如絮比他更不堪。那張絕美的臉上,此刻只剩下死人般的慘白。
精心描畫的妝容早已被冷汗和淚水沖刷得一塌糊涂,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體篩糠般抖動著,那雙曾經(jīng)寫滿憎惡和快意的秋水明眸,此刻被無邊無際的恐慌填滿,
瞳孔渙散,失焦地望著那冒著絲絲黑煙的坑洞。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虛空,看到了光柱爆發(fā)瞬間,沈夜那殘破身軀在黑暗與金芒中扭曲膨脹、發(fā)出不似人聲嘶吼的恐怖景象。
那是噩夢,是烙印在靈魂深處的烙印!
“爹……”她嘴唇翕動,發(fā)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他……”
她想問,他死了嗎?還是……變成了更可怕的東西?
話未出口,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猛地涌上喉嚨!她再也忍不住,猛地彎腰,對著冰冷的欄桿劇烈地干嘔起來,仿佛要將靈魂都嘔出來。素白的中衣被冷汗浸透,貼在玲瓏的曲線上,勾勒出劇烈起伏的弧度。
柳鎮(zhèn)岳被女兒的干嘔聲驚醒,心中那份不祥的預(yù)感陡然放大。但他來不及細想,更讓他心膽俱裂的事情發(fā)生了!
“咚!”
一聲低沉、沉重到無法形容的聲響,毫無征兆地,直接敲擊在每一個生靈的靈魂核
不是通過耳朵聽到,而是直接在意識深處炸開!仿佛一顆星辰在心臟里爆裂,又似整個大地化作了巨鼓,被無形的魔槌狠狠擂動!
柳鎮(zhèn)岳渾身劇震,如遭重錘!本就因反噬而翻騰的氣血瞬間逆沖而上,“噗”地又是一口鮮血噴出,濺在女兒雪白的衣襟上,觸目驚心。
“咚!”
第二聲緊隨而至!比第一聲更近!更沉!更響!
這一次,整個東華城的地面,都隨之猛地一顫!不是劇烈的地動山搖,而是一種沉悶的、源自地脈最深處的脈動!仿佛有什么難以想象的龐然巨物,正從亙古的沉眠中緩緩蘇醒,每一次心跳,都牽引著腳下這顆星辰的律動!
門樓下,長街上,那些前一秒還因光柱消散而陷入呆滯的百姓,如同被投入滾油的魚群,瞬間炸開了鍋!
“啊——?。。 ?/p>
“地……地龍翻身了!快跑?。 ?/p>
“魔!是那魔物!他沒死!他變成更可怕的東西回來了!”
“天罰!是天罰??!”
“救命!我不想死!”
極致的恐懼如同瘟疫般瘋狂蔓延!所有的理智在瞬間崩潰!呆滯變成了歇斯底里的尖叫,僵硬的身體爆發(fā)出求生的本能,人群如同被驚散的螻蟻,推搡著、踐踏著、哭嚎著,朝著四面八方亡命奔逃!無數(shù)人跌倒,瞬間被后面涌來的人潮淹沒,慘叫聲被淹沒在更大的混亂喧囂中。
方才還整齊的街道,頃刻間化為煉獄般的修羅場,只留下滿地狼藉的雜物、踐踏的猩紅錦緞和被踩踏得不成人形的尸體。
柳鎮(zhèn)岳看著下方徹底失控的混亂,看著那象征著人間秩序的崩潰,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他猛地抬頭,死死盯住九天之上那道巨大的空間裂痕!
那裂痕邊緣流淌的暗金魔焰,此刻似乎燃燒得更加妖異!那沉重的、撼動靈魂的心跳聲,源頭就在那里!
不!不止是那里!
那心跳聲仿佛穿透了無盡時空的阻隔,直接來自……九幽之下!
“咚——!”
第三聲心跳!如同滅世的喪鐘,轟然敲響!
這一次,伴隨著心跳聲,一股無形的、無法抗拒的恐怖威壓,如同億萬噸深海之水,驟然降臨!覆蓋了整個東華城,并向著更廣闊的地域瘋狂擴散!
奔跑的人群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拍在地上!哭嚎聲、尖叫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這股超越想象的威壓死死按在地面,動彈不得,連呼吸都變成了一種奢望!
每一根骨頭都在呻吟,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恐懼!弱小者瞬間昏死過去,強壯者也只剩下身體無意識的抽搐和靈魂深處的絕望哀鳴。
柳鎮(zhèn)岳身為城主,修為在金丹期,此刻也感覺如同背負著一座神山!
膝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死死抓住冰冷的欄桿,指甲深深陷入堅硬的靈木之中,才勉強維持著站立,不至于像女兒柳如絮一樣癱軟在地。他體內(nèi)的金丹瘋狂運轉(zhuǎn),靈力如同開閘的洪水般涌出,試圖抵御這恐怖的威壓,卻如同螳臂當(dāng)車,杯水車薪!
他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看向天空。
那道巨大的空間裂痕,在第三聲心跳響起的瞬間,驟然擴大!邊緣的暗金魔焰暴漲,如同億萬條貪婪的觸手,瘋狂吞噬著周圍的空間!裂痕深處,不再是混亂的虛無亂流,而是……一片無法形容的、純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與希望的絕對黑暗!
在那片深邃到令人瘋狂的黑暗中,有什么東西……睜開了!
不是一雙眼睛,而是……兩輪!
兩輪巨大到無法用言語描述的“星辰”!它們并非真正的星辰,而是由凝固的、吞噬萬物的黑暗星辰鑄就的瞳孔!
瞳孔中心,是兩道冰冷、漠然、如同萬載玄冰雕琢而成的暗金色豎瞳!
那豎瞳中沒有絲毫情緒,只有一種俯瞰塵埃、視萬物為芻狗的至高無上的漠然!仿佛整個宇宙的生滅,在其眼中也不過是一縷微不足道的塵埃。
目光垂落。
如同兩道無形的、凍結(jié)靈魂的寒流,瞬間掃過整個東華城,掃過柳鎮(zhèn)岳,掃過癱軟在地干嘔的柳如絮,掃過下方那些匍匐在地、如同待宰羔羊般顫抖的生靈。
時間,空間,思維……一切都在那目光降臨的瞬間凝固了。
柳鎮(zhèn)岳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被剝了出來,赤裸裸地暴露在那兩輪冰冷的“星辰”之下。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恐懼,所有的卑微,在那目光中都無所遁形。
他引以為傲的金丹修為,他掌控一城的權(quán)勢,甚至他作為“人”的存在本身,在那目光中都渺小得如同微塵!一股源自生命最本源的、最原始的恐懼徹底攫住了他,
讓他連一絲反抗的念頭都無法升起,只剩下徹底臣服和等待毀滅的麻木。
柳如絮的干嘔停止了。在那目光掃過的瞬間,她感覺自己像一只被釘在琥珀里的蟲子,連恐懼都凝固了。
巨大的壓迫感讓她小腹一陣難以言喻的絞痛,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內(nèi)部被那目光狠狠攥住、撕扯。她眼前發(fā)黑,幾乎要暈厥過去。
就在這絕對的死寂與凝固中,一個宏大、低沉、仿佛由億萬星辰寂滅之音匯聚而成的聲音,無視了空間與時間的阻隔,直接在所有生靈的意識深處響起。那聲音不帶任何情緒,卻蘊含著一種令天地法則都為之顫抖的絕對意志:
“善。”
只有一個字。
回應(yīng)著沈夜那絕望的、燃燒靈魂的詛咒與呼喚。
隨著這“善”字落下,那兩輪俯瞰人間的暗金豎瞳,似乎……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目光的焦點,似乎穿透了城主府的門樓,穿透了柳如絮劇烈起伏的胸口,落在了更深、更隱秘的所在。那目光中,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幾乎無法察覺的……玩味?
隨即,那兩輪恐怖的“星辰”緩緩閉合,連同那片吞噬一切的絕對黑暗,以及那道撕裂蒼穹的巨大空間裂痕,如同從未出現(xiàn)過一般,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九天之上。
覆蓋全城的恐怖威壓,如同潮水般驟然退去。
“呼……嗬……嗬……”
粗重、劫后余生般的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在死寂的東華城各處此起彼伏地響起。壓在身上的無形大山消失了,但靈魂深處的恐懼烙印卻更加深刻。
人們癱軟在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眼神空洞,臉上殘留著極致的驚恐,仿佛剛剛從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中掙脫。
柳鎮(zhèn)岳渾身一軟,差點癱倒,他死死抓住欄桿,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錦袍,緊貼著冰冷的皮膚。他不敢再看天空,也不敢看女兒。剛才那目光掃過柳如絮時,他分明感覺到一股極其隱晦卻陰冷刺骨的寒意,讓他如墜冰窟!
“爹……爹……”柳如絮蜷縮在地上,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顫抖,聲音虛弱得如同蚊蚋,帶著哭腔,“我……我好怕……肚子……好痛……”
柳鎮(zhèn)岳猛地低頭,看向女兒捂著的小腹。一個極其荒謬、卻又讓他瞬間手腳冰涼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他的腦海!百年前沈夜墜入魔淵前……那晚……難道?!
他不敢再想下去!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心臟!
“快!來人!帶小姐回府!請最好的醫(yī)師!快!”柳鎮(zhèn)岳的聲音嘶啞變形,帶著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急迫。他必須立刻查清楚!
幾個勉強恢復(fù)了些力氣的護衛(wèi),連滾帶爬地沖上城樓,七手八腳地抬起癱軟的柳如絮。
就在這時——
“哇啊——!”
一聲極其嘹亮、中氣十足的嬰兒啼哭聲,毫無征兆地,劃破了東華城劫后余生的死寂!
那哭聲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突兀!仿佛就在耳邊響起!帶著新生命初臨人世的純粹力量,與這滿目瘡痍、被恐懼浸透的城市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是一愣,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哭聲……似乎來自下方混亂狼藉的長街?又似乎……來自更遠的地方?甚至……來自四面八方?
人們茫然四顧,試圖尋找哭聲的來源??赡抗馑爸帲挥袕U墟、尸體、以及無數(shù)張同樣茫然驚恐的臉。哪里有什么嬰兒?
柳如絮被這突如其來的啼哭聲驚得一顫,小腹的絞痛似乎瞬間加劇,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再次涌上,她猛地捂住嘴,又是一陣劇烈的干嘔。
混亂中,無人注意到,九天之上,那道剛剛愈合的空間裂痕殘留的最后一絲暗金魔氣,仿佛受到了那嘹亮啼哭聲的牽引,極其輕微地、難以察覺地……波動了一下。
魔淵深處,那片永恒的、連光線都無法逃脫的絕對黑暗核心。
那雙剛剛閉合的、如同黑暗星辰鑄就的巨眼,在嬰兒啼哭聲穿透無盡時空阻隔、隱隱傳來的瞬間,眼皮……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一道宏大、漠然,卻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興味的意念,在無盡的黑暗中無聲流淌:
“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