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的光，是扭曲的幽藍。
巨大的氣泡如同凝固的水晶珠，從深不可測的淵藪緩緩升起，在頭頂百丈高的水幕穹頂下無聲破裂，折射出迷離變幻的光暈。嶙峋的黑石如同史前巨獸的骸骨，沉默地矗立在渾濁的水流中，表面覆蓋著厚厚一層散發(fā)微光的深藍苔蘚，如同無數(shù)只幽暗的眼睛。水流在這里變得粘稠、滯澀，帶著一股沉甸甸的陰寒，仿佛凝固了萬載時光。每一次劃動船槳（沈夜用斷裂的船板臨時削成），都異常費力，如同在膠水中掙扎。
這便是沉淵之眼的外圍水域。死寂，沉重，如同巨大的墳墓。
沈夜半跪在勉強漂浮的船板殘骸上，臉色比周圍的幽暗更蒼白。右臂的傷口被明月用撕下的衣襟和殘余的止血草藥草草包扎，暗金色的血液依舊不斷滲出，將粗糙的布條浸透成詭異的暗紫色。每一次肌肉的牽動，都帶來鉆心的劇痛和魔氣的猛烈反撲。左眼的暗金豎瞳在幽藍光線下顯得異常疲憊，血絲密布，瞳孔邊緣甚至有些渙散。他強撐著，用未受傷的左手奮力劃槳，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胸前同樣崩裂的傷口，暗金魔紋在皮膚下灼燒般起伏。
明月站在殘骸前端，銀白的長發(fā)在粘稠的水流中微微飄拂，周身散發(fā)著淡淡的月華清輝，如同黑暗中的燈塔。她銀白的眸子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渾濁的水域，指尖縈繞的寒氣在身前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將那些試圖靠近、啃噬木板的細小水蟲凍結、驅散。她的臉色同樣不好看，強行維持“水鏡窺影”被對方打斷的反噬，加上為沈夜壓制魔氣的巨大消耗，讓她清冷的面容透著一絲難掩的虛弱。
“水流在變快……方向也亂了……”明月的聲音帶著水底特有的沉悶感，穿透粘稠的水體，“有什么東西在牽引我們?！?/p>
沈夜也感覺到了。船板殘骸正不受控制地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著，朝著水域深處某個方向加速滑去。那方向，正是古圖上標記的漩渦中心！他左眼的豎瞳死死盯著前方愈發(fā)幽暗的水域，那里，水的顏色正逐漸由幽藍轉向一種令人心悸的、吞噬光線的墨黑！
“是沉淵之眼的核心吸力……”沈夜咬著牙，試圖穩(wěn)住船板，但那股力量沛然莫御，“她在引我們進去！”
話音未落，異變再生！
“嗚——嗚——嗚——”
一陣空靈、縹緲、又帶著深入骨髓幽怨的歌聲，毫無征兆地在死寂的水底響起！那歌聲仿佛來自四面八方，又仿佛直接響徹在靈魂深處！音調婉轉起伏，時而如泣如訴，時而纏綿悱惻，每一個音符都帶著一種勾魂奪魄的魔力，穿透粘稠的水體，無視肉身的阻隔，直刺心神！
沈夜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左眼的暗金豎瞳瞬間被混亂的血色覆蓋！
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在腦海中瘋狂閃現(xiàn)——柳如絮撕碎嫁衣的決絕、東華城百姓投擲石塊的憎惡、玄天宗魂閣中那盞早已熄滅的魂燈……
那些被他強行壓在心底的絕望、痛苦、仇恨，如同被這歌聲點燃的火山，轟然爆發(fā)！魔氣瞬間失控，在經脈中瘋狂沖撞，右臂的傷口如同被撕裂，暗金血液狂涌！他痛苦地低吼一聲，手中的船槳“咔嚓”一聲被捏得粉碎！
明月銀白的瞳孔驟然收縮！她同樣受到了歌聲的沖擊！那歌聲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狠狠鑿向她冰封的心湖！三百年的囚禁、噬魂淵的黑暗、同門凋零的孤寂……那些早已被太陰玄體凍結的情感碎片，在這詭異的歌聲中竟有復蘇的跡象！她悶哼一聲，周身月華劇烈波動，按在沈夜后背輸送道韻的手猛地一顫！
“是鮫人魅歌！”明月的聲音帶著一絲罕見的驚悸，強行穩(wěn)住心神，“緊守靈臺！別被它勾起心魔！”
但沈夜此刻的狀態(tài)比她預想的更糟！那歌聲如同引線，徹底點燃了他體內被壓制的魔氣暴動！左眼的血瞳徹底被瘋狂吞噬，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周身暗金魔紋如同活過來的巖漿般鼓脹、扭曲！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前方幽暗水域，那里，歌聲的源頭仿佛正散發(fā)著致命的誘惑！
“殺了她……殺了她……殺光……所有人?。?！”混亂的嘶吼從他喉嚨里擠出，充滿了暴戾與毀滅的欲望！他竟掙扎著，想要跳入水中，撲向那歌聲傳來的方向！
“沈夜！清醒！”明月厲喝，顧不得自身反噬，雙手閃電般結?。√幍理嵄凰邉拥綐O致，如同兩道冰封的鎖鏈，狠狠纏繞在沈夜雙臂之上！刺骨的寒意瞬間侵入他灼熱的經脈！
“呃啊——！”沈夜發(fā)出痛苦的咆哮，被冰鏈束縛的身體劇烈掙扎，魔焰與寒氣激烈碰撞，發(fā)出“滋滋”的爆響！冰鏈表面迅速出現(xiàn)裂痕，顯然支撐不了多久！
就在這岌岌可危之際！
前方的墨黑水域，突然亮起一點幽藍的光芒！
緊接著，兩點、三點……無數(shù)幽藍色的光點如同繁星般在黑暗中亮起！它們無聲地移動著，如同深海中的幽靈燈籠，迅速朝著船板殘骸逼近！
“是鬼面鮫！”明月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
她分出一縷心神，操控寒氣在船板周圍凝結出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如同刺猬般指向四周！
幽藍的光點越來越近，終于顯露出真容！
那是一種人身魚尾的奇異生物，但絕非傳說中美麗善良的鮫人！它們的上半身覆蓋著墨綠色的粗糙鱗片，肌肉虬結扭曲，面容猙獰如同惡鬼，獠牙外翻，一雙雙眼睛如同死魚般凸起，閃爍著毫無生氣的幽藍光芒。下半身的魚尾巨大而丑陋，覆蓋著厚厚的、如同苔蘚般的粘稠物。它們手中握著用巨大魚骨磨制的粗糙三叉戟，戟尖閃爍著幽藍的寒光，顯然淬有劇毒！
密密麻麻，足有上百條！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魚群，無聲而迅疾地將小小的船板殘骸包圍在中央！它們張開布滿獠牙的巨口，發(fā)出無聲的嘶吼，幽藍的眼中只有純粹的殺戮欲望！
鮫人魅歌陡然拔高！變得更加尖銳刺耳！如同無數(shù)根鋼針狠狠扎進腦髓！沈夜的掙扎瞬間加劇，左眼的血瞳幾乎要爆裂開來！明月維持的冰鏈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裂痕飛速蔓延！
“桀桀桀……”
一聲慵懶妖媚的輕笑，如同情人間的低語，卻清晰地蓋過了刺耳的鮫歌，直接響在兩人耳邊。
前方墨黑水域的中心，水波如同幕布般向兩側分開。那位曾在“水鏡窺影”中出現(xiàn)過的妖異女子，洛璃，優(yōu)雅地懸浮在幽暗的水中。她依舊僅以幾片巨大的、閃爍著幽藍磷光的奇異鱗片遮體，雪白的肌膚在深藍水光的映襯下，如同上好的羊脂玉。漆黑如海藻的長發(fā)在水中妖嬈舞動，發(fā)間的瑩白珍珠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暈。她幽藍的豎瞳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戲謔，猩紅的唇角勾起一抹傾倒眾生的弧度，目光在瘋狂掙扎的沈夜和勉力維持的明月之間流轉。
“小蛇兒不中用，沒想到我的歌聲倒是格外合這位‘鑰匙’先生的胃口呢……”洛璃的聲音如同浸了蜜糖的毒藥，魅惑入骨，“瞧瞧這美味的痛苦和瘋狂……真是……令人著迷……”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明月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嫉妒和冰冷：“至于你，小妹妹……你的月光，在這里太刺眼了?！?/p>
洛璃優(yōu)雅地抬起一只纖纖玉手，指尖纏繞著一縷流動的幽藍水光。她對著明月輕輕一點！
“去，撕碎她?！?/p>
包圍圈最前方的十幾條鬼面鮫，眼中的幽藍光芒瞬間暴漲！
它們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力量，發(fā)出無聲的咆哮，揮舞著劇毒的三叉戟，如同離弦之箭般，朝著明月瘋狂撲殺而來！
腥風撲面，死亡的陰影瞬間降臨！
明月銀白的瞳孔中寒芒炸裂！她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在胸前！刺目的銀白光芒瞬間從她體內爆發(fā)！
“月華天幕！”
一道凝練到極致的月華光柱沖天而起，瞬間在她身前形成一面巨大的、流轉著無數(shù)古老冰晶符文的銀色光盾！光盾出現(xiàn)的剎那，周圍粘稠陰寒的水體仿佛都被凍結了一瞬！
“轟！轟！轟！”
十幾柄淬毒的三叉戟狠狠撞在銀色光盾之上！爆發(fā)出沉悶如雷的巨響！
幽藍的毒光與銀白的月華激烈碰撞、湮滅！光盾劇烈震顫，表面冰晶符文瘋狂閃爍！
巨大的沖擊力讓明月嬌軀劇震，銀發(fā)狂舞，本就蒼白的臉色瞬間失去所有血色，嘴角溢出的鮮血在幽藍水光中顯得格外刺目！
她死死支撐著光盾，但更多的鬼面鮫正悍不畏死地撲來！三叉戟如同雨點般砸落！光盾上的裂痕越來越多
而另一邊，失去明月全力壓制的沈夜，左眼的血瞳徹底被瘋狂吞噬！纏繞雙臂的冰鏈轟然炸碎！
“吼——?。。 ?/p>
一聲非人的咆哮！沈夜猛地掙脫束縛，周身魔焰如同火山噴發(fā)般沖天而起！暗金色的魔紋瞬間覆蓋全身，肌肉賁張，骨骼發(fā)出令人牙酸的爆響！他化作一道燃燒的暗金流星，無視了撲來的鬼面鮫，帶著毀滅一切的狂暴氣勢，直撲向懸浮在幽暗水域中心、嘴角噙著妖媚笑意的洛璃！
“找死！”洛璃幽藍豎瞳中閃過一絲厲色，慵懶的神情瞬間被冰冷的殺意取代！她雙手在胸前急速劃動，纏繞指尖的幽藍水光瞬間暴漲，化作兩條咆哮的、由純粹水之精魄凝聚而成的猙獰水龍！水龍栩栩如生，鱗爪飛揚，帶著凍結靈魂的寒意和撕裂空間的威勢，迎向撲來的沈夜！
魔焰與水龍，暗金與幽藍，毀滅與極寒！
兩股恐怖的力量，在沉淵之眼幽暗死寂的核心水域，即將展開最慘烈的碰撞！
就在魔焰與水龍即將對撞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沈夜那布滿血絲、只剩瘋狂毀滅的左眼深處，一點極其微弱、卻無比執(zhí)拗的清明之光，如同風中的殘燭，驟然亮起！
那不是屬于魔尊的力量，也不是屬于太陰的道韻，而是……源自他靈魂最深處、被無盡痛苦和仇恨層層掩埋的……屬于“沈夜”的意志！
這意志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卻在此刻生死關頭，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猛地壓下了沸騰的魔性！
他前沖的身形極其詭異地一頓！右臂上那被草草包扎、依舊汩汩流血的恐怖傷口，被他猛地抬起，五指張開，對準了咆哮而至的幽藍水龍！
不是格擋，不是反擊！
而是……主動迎接！
“噗嗤——！”
兩條猙獰的水龍，狠狠撞入了沈夜右臂那血肉模糊的傷口之中！
刺骨的寒意混合著狂暴的水元之力，如同億萬根冰針瞬間刺入！劇痛讓他發(fā)出一聲凄厲到變形的嘶吼！暗金色的魔血混合著被凍結的碎肉狂噴而出！
然而，詭異的一幕發(fā)生了！
那侵入傷口的幽藍水元之力，并未立刻肆虐破壞，反而如同遇到了某種更具吸引力的存在，瘋狂地涌向他傷口深處、那正在瘋狂跳動、試圖吞噬一切的魔尊之力烙?。?/p>
“呃啊啊啊——！”
沈夜的身體在半空中劇烈抽搐、扭曲！右臂傷口處，暗金魔焰與幽藍水光瘋狂交織、湮滅、吞噬！
他的皮膚下，暗金魔紋與冰藍色的水元脈絡如同兩條廝殺的毒蛇，劇烈地扭動、凸起！整個右臂時而膨脹如魔爪，覆蓋暗金角質，時而又被幽藍堅冰徹底凍結，發(fā)出“咔嚓咔嚓”的碎裂聲！
這突如其來的自殘式舉動，讓洛璃也愣住了！她幽藍豎瞳中的殺意被驚愕取代，操控水龍的法訣都出現(xiàn)了一絲凝滯！
就是這剎那的凝滯！
沈夜左眼那點微弱的清明之光驟然放大！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鎖定洛璃胸前——那里，在她雪白肌膚與幽藍鱗片交界的溝壑深處，一枚鴿卵大小、通體流轉著深邃幽藍光暈、內部仿佛有潮汐涌動的奇異珠子，正散發(fā)著柔和而強大的水靈波動！
鮫珠！她的力量核心！
“抓到你了！”沈夜喉嚨里擠出破碎而瘋狂的低吼！
他強忍著右臂那非人的、仿佛要將靈魂都撕裂成兩半的冰火劇痛，猛地將那只被幽藍水元和暗金魔氣瘋狂撕扯、幾乎不成形狀的右臂，狠狠插入了自己胸前那同樣崩裂的傷口之中！
“噗——！”
粘稠的暗金血液如同噴泉般涌出！
他沾滿自己鮮血和碎肉的右手，在胸前那個被他親手撕開的、冒著黑煙的可怖傷口里，死死攥住了那半塊早已與心臟融為一體的漆黑玉佩！
“以魔之血……染汝靈珠！”他嘶吼著，聲音如同地獄的詛咒！
隨著這聲嘶吼，他攥著玉佩的右手猛地抽出！掌心之中，那半塊漆黑玉佩此刻竟完全融化，化作一團粘稠無比、不斷翻騰扭曲的暗金色魔血！
這魔血散發(fā)著比之前更加純粹、更加邪惡、仿佛能污染萬物的恐怖氣息！
沈夜用盡全身最后的力量，將這一團污穢的魔血，狠狠擲向洛璃胸前那枚散發(fā)著幽藍光暈的鮫珠！
“不——！”洛璃終于意識到了什么，幽藍豎瞳中第一次浮現(xiàn)出真實的恐懼！她尖叫著想要后退，雙手瘋狂結印，試圖凝聚水幕防御！
但太遲了！
那團污穢的暗金魔血，無視了空間距離，如同擁有生命般，精準地、狠狠地砸在了那枚幽藍深邃的鮫珠之上！
“滋啦——?。。 ?/p>
如同滾燙的烙鐵按在了寒冰之上！刺耳至極的腐蝕聲伴隨著洛璃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嘯響徹整個沉淵之眼！
那枚純凈無瑕、流轉著潮汐之力的幽藍鮫珠，瞬間被粘稠的暗金魔血包裹！
魔血如同跗骨之蛆，瘋狂地向珠體內部侵蝕！純凈的幽藍光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污濁、混亂的暗金與幽藍交織的詭異光芒！
珠體表面，一道道蛛網般的暗金色裂紋迅速蔓延！
“啊啊啊——！我的鮫珠！！”
洛璃痛苦地捂住胸口，妖媚的面容因劇痛和憤怒而徹底扭曲！
她周身強大的水靈波動瞬間變得混亂不堪，幽藍的豎瞳中充滿了怨毒和難以置信！鮫珠被污染，如同本源被玷污，帶來的痛苦和反噬遠超肉身之傷！
她死死盯著沈夜，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匕首：“我要……把你碎尸萬段！??！”
然而，沈夜在擲出那團魔血后，最后一絲力量也徹底耗盡。
周身魔焰如同風中殘燭般熄滅，覆蓋全身的暗金魔紋迅速黯淡、隱沒。他眼中的瘋狂與清明同時褪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空洞。
身體如同斷了線的木偶，直直地向下方墨黑幽暗的深淵之水墜落下去……
“沈夜！”明月發(fā)出驚急的呼喊！她強行震開周圍撲來的鬼面鮫，不顧一切地朝著沈夜墜落的方向撲去！銀白的發(fā)絲在幽暗的水中劃出一道決絕的光痕。
而上方，洛璃捂著胸口那枚被魔血污染、裂紋遍布的鮫珠，幽藍豎瞳死死盯著墜落的沈夜和撲去的明月，扭曲的臉上露出一個混合著極致痛苦和瘋狂怨毒的獰笑：
“沉淵……會好好‘招待’你們的……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