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畢業(yè)典禮那天,空氣里飄著廉價氣球的味道和一股子散伙飯的油腥氣,
混合成一種名為“青春散場”的復雜氣息。我,李大明,心臟在瘦巴巴的胸膛里咚咚撞著鼓,
手心汗?jié)竦媚莛B(yǎng)魚。目標:坐在前排第三張桌子,扎著兩根油亮麻花辮的陳薇。
她是我懵懂人生的初代女神,地位大概等同于動畫片里救世主的存在。
口袋里那張皺巴巴的小紙條,承載著我人生第一次重大戰(zhàn)略部署的全部內容。
上面用當時能想到的最華麗詞藻寫著:“陳薇,我喜歡你。畢業(yè)了,以后還能一起玩嗎?
——李大明”。我深吸一口氣,混雜著汗味和粉筆灰的空氣灌進肺里,鼓足十二萬分的勇氣,
視死如歸地穿過喧鬧的人群,像個即將就義的勇士,把紙條精準地、帶著我體溫的汗?jié)n,
塞進了陳薇手里。陳薇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疑惑地眨了眨,低頭展開紙條。時間仿佛凝固了。
周圍同學打鬧的聲音瞬間遠去,世界只剩下她和我。然后,
我看見那片薄薄的紙片在她手里抖了一下,接著,像是被燙到一樣,她的臉“唰”地一下,
從脖子根紅到了耳朵尖,顏色堪比講臺上那個熟透的西紅柿教具?!巴邸?!
” 一聲怪叫不知從哪個角落響起,如同點燃了導火索?!袄畲竺鲗懬闀o陳薇啦!
”“快看看寫的啥!”哄笑聲像潮水一樣瞬間淹沒了整個教室,
連講臺上收拾教案的班主任都停下了動作,推了推眼鏡,嘴角可疑地向上彎了一下。
陳薇的臉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她猛地站起來,那雙漂亮的眼睛里蓄滿了水汽,是羞憤,
是惱怒。她看也沒看我一眼,纖細的手指帶著一種決絕的狠勁,“嗤啦——嗤啦——嗤啦!
” 幾下,那張承載了我全部少年心事的紙條,就在全班幾十雙眼睛的注視下,
化作了紛紛揚揚的白色碎片,像一場不合時宜的小雪,飄落在我腳邊冰涼的水磨石地上。
世界安靜了一瞬,隨即是更加響亮的哄笑和口哨。我站在原地,
感覺一股冰冷從腳底板直沖頭頂,耳朵里嗡嗡作響,臉上火辣辣的,比挨了一耳光還疼。
視線模糊中,我看到陳薇飛快地坐下,把臉深深埋進胳膊里,肩膀微微聳動。那一刻,
我覺得自己像個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舞臺中央,燈光刺眼,無處可逃。我的初戀,
還沒開始,就在一場公開的處刑中,死得透透的,連渣都不剩。后來,陳薇去了城西的中學,
我則留在了城東。初中三年,像是兩條平行線,
偶爾在全區(qū)聯考的光榮榜上看到她的名字高懸在前列,提醒我那段尷尬的往事。
高中更是天各一方。至于那個總是坐在教室最角落,安靜得像團空氣的女生林曉?
她倒是和我上了同一所初中。三年里,我們說過的話加起來大概不超過十句,
其中九句是“借過一下”,剩下一句是“謝謝”。她永遠低著頭,劉海遮住大半張臉,
走路輕得像只貓,存在感低得令人發(fā)指。
我們就像生活在同一個魚缸里卻從未有過交集的兩粒沙子。
班長王雪倒是一直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聯系。她是個神奇的存在,永遠知道所有人的八卦,
永遠能在老師發(fā)火前嗅到危險氣息,永遠能用一種“我罩著你”的大姐大氣場組織各種活動。
逢年過節(jié),她會群發(fā)個祝福短信;寒暑假,
偶爾會吆喝幾個老同學一起看場電影或者吃個路邊攤。每次聚會,
她總是很自然地坐在我旁邊,跟我碰個杯,聊聊近況,吐槽吐槽學校和老師,
但話題永遠不會深入,也永遠不會觸及某個特定的名字——陳薇。
我們像兩個保持安全社交距離的熟人,熟悉又陌生。時間像個沒心沒肺的賊,偷走了懵懂,
偷走了校服,也偷走了那段恨不得鉆地縫的尷尬記憶。轉眼到了大學畢業(yè)第二年。
某個秋日的周末,手機在褲兜里瘋狂震動,
王雪那極具穿透力的語音消息在安靜的房間里炸開:“李大明白!十年同學會!
老地方‘青春回憶’燒烤攤,晚上七點!敢不來打斷你狗腿!記得帶錢,姐最近手頭緊!
” 后面還跟著一串囂張的大笑表情包。十年。這個詞像顆小石子,
在我心里“咚”地砸了一下,泛起一圈漣漪。燒烤攤?那個當年我們偷偷溜出去吃烤串,
被教導主任追了三條街的地方?陳薇……那張漲紅的臉和漫天飛舞的紙片,
毫無預兆地沖進腦海。我下意識地摸了摸下巴上剛刮干凈的胡茬,
對著鏡子扯出一個僵硬的、略帶滄桑的笑。行吧,十年了,該翻篇了。再說,
王雪說要“打斷狗腿”的威脅,從來不是說說而已。
“青春回憶”燒烤攤的霓虹招牌在夜色里閃得有些刺眼,
孜然和辣椒面的霸道香氣老遠就勾引著人的饞蟲。包間里煙霧繚繞,人聲鼎沸。
啤酒瓶碰撞的聲音、男生們刻意拔高的吹牛聲、女生們清脆的笑罵聲,
混雜著烤串滋滋冒油的背景音,瞬間把我拉回了那個吵吵鬧鬧的教室?!皢?!李大明白!
這兒呢!” 王雪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在門口躊躇的我。她燙了一頭時髦的大波浪,
穿著件亮片小吊帶,比當年當班長時更顯張揚。她一把將我拽進去,按在一個空位上,
“瞅啥呢?十年沒見,不認識你雪姐了?”我笑著寒暄幾句,目光卻像裝了雷達,
不由自主地在喧囂的人群中掃描。很快,目標鎖定。陳薇坐在斜對面,
正側頭和旁邊的人說笑。時間真是把……呃,整容刀?當年兩根麻花辮的羞澀小姑娘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留著清爽利落短發(fā)、穿著寬松涂鴉T恤和工裝褲的酷女孩。
眉宇間那股子青澀怯懦蕩然無存,眼神明亮銳利,舉手投足間帶著一種……嗯,怎么說呢,
一種“姐很颯,別惹姐”的氣場。我正琢磨著這翻天覆地的變化,包間門又被推開。
進來的人讓我差點把剛喝進嘴里的啤酒噴出來。是林曉!
那個初中三年跟我說話不超過十句、存在感堪比空氣的林曉!她變化更大,
不再是那個劉海遮臉、縮在角落的小透明了。她化了精致的淡妝,
穿著剪裁得體的米白色連衣裙,襯得氣質溫婉沉靜,像顆被打磨過的珍珠,散發(fā)著柔和的光。
更讓我眼珠子掉地上的是她的動作。她進來后,目光很自然地落在陳薇身上,
然后徑直走了過去。陳薇看到她,臉上瞬間綻開一個極其燦爛的笑容,
那笑容里的親昵和熟稔,簡直能閃瞎人眼。陳薇很自然地伸出手臂,一把攬住林曉的腰,
把人往自己懷里帶了帶,聲音帶著點撒嬌的意味,
在略顯嘈雜的環(huán)境里清晰地飄過來:“老婆,怎么才來?堵車了?”“老……老婆?!
” 我手里的啤酒杯一個哆嗦,冰涼的液體濺到了手背上。周圍幾個耳朵尖的同學也聽到了,
紛紛投來詫異的目光。我腦子里嗡嗡作響,像有幾百只蜜蜂在開派對。陳薇?林曉?老婆?
這排列組合比奧數題還燒腦!我的小學初戀女神,和我初中幾乎零交流的女同學,
現在……是一對兒?這世界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魔幻了?就在我CPU快要燒干,
努力消化這驚天巨瓜時,旁邊的王雪,這位永遠不嫌事兒大的情報頭子兼氣氛組組長,
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手里的啤酒杯晃得泡沫四溢。
她臉上掛著那種“老娘憋了好久終于能說了”的促狹笑容,
聲音洪亮得壓過了所有嘈雜:“喂喂喂!都靜一靜!看這兒!”她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然后伸出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精準地指向我,那眼神,仿佛在看動物園里新來的猴子,
“李大明白!瞅你那傻樣!還沒反應過來呢?哈哈哈!告訴你個更勁爆的!
當年你塞給陳薇的那封‘千古絕唱’的情書——”她故意拖長了調子,
滿意地看到我瞬間石化的表情,還有陳薇臉上飛起的一抹尷尬紅暈(雖然很淡),
以及林曉投來的帶著好奇和溫柔笑意的目光,“——里面的錯別字和病句,一大半兒!
都是老娘我!在語文課代表的光環(huán)下,犧牲寶貴的午休時間,一個字一個字給你摳出來的!
不然你以為就憑你那‘狗啃的’語文水平,
能寫出‘我喜歡你像星星喜歡月亮’這種酸掉牙的句子?哈哈哈哈!
”包間里安靜了大概零點一秒,隨即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狂笑。男生們拍著桌子跺著腳,
女生們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飆出來了?!肮±畲竺?!原來你當年是文抄公?。?/p>
”“雪姐!隱藏得夠深??!”“大明,你該給雪姐磕一個!沒她潤色,
你那情書殺傷力減半啊哈哈哈!”哄笑聲浪幾乎要把燒烤攤的屋頂掀翻。我坐在風暴中心,
感覺全身的血液“轟”地一下全涌到了臉上,燙得能煎雞蛋。
十年前畢業(yè)典禮上的那種熟悉的、無處遁形的羞恥感,像個甩不掉的幽靈,
又一次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臟。我恨不得當場表演一個原地消失術,或者干脆鉆到桌子底下去。
視線慌亂地掃過笑得花枝亂顫的王雪,掃過表情復雜、努力憋笑的陳薇,
掃過依偎在陳薇身邊、眼神里帶著一絲了然和溫柔安撫的林曉……最后,
像個溺水的人尋找浮木,我的目光無意識地飄向包間相對安靜的一角。
林曉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陳薇身邊,正安靜地坐在那里,手里拿著一串沒怎么動的烤土豆片。
她沒像其他人那樣笑得前俯后仰,只是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幾乎看不出的笑意,
目光平靜地穿過哄鬧的人群,落在我身上。就在我狼狽不堪,
感覺下一秒就要被這洶涌的羞恥感溺斃的時候,一道聲音,不高,
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鼎沸的喧囂,像一根針,輕輕刺破了膨脹的氣球。“李大明?!笔橇謺?。
她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陳薇身邊,安靜地坐在包間相對清靜的角落。她沒有笑,眼神很清澈,
像初秋平靜的湖水,越過哄鬧的人群,落在我身上。“你鞋帶散了。”五個字。
平平常常的五個字。我的大腦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
所有的哄笑、所有的羞恥、所有關于陳薇和王雪的喧囂,瞬間被按下了靜音鍵。
我?guī)缀跏菣C械地、茫然地低下頭。右腳球鞋的鞋帶,不知何時已經掙脫了束縛,
像兩條死掉的小白蛇,軟塌塌地拖在油膩膩的地板上。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
鼻子酸得厲害。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拽回了十年前,
拽回了那個永遠充滿尷尬和笨拙的操場。每一次體育課,每一次課間操,
每一次急匆匆跑向廁所……我那該死的、永遠系不緊的鞋帶,
總會在我最狼狽的時刻華麗散開。然后,
總會有那么一個極其細微、幾乎被所有喧囂淹沒的聲音,從某個角落輕輕響起:“李大明,
鞋帶。”聲音的主人,永遠低著頭,劉海遮住眼睛,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十年了。
連我自己都快忘了這個該死的、屬于“李大明白”的標志性bug。十年了,換了城市,
換了圈子,換了身份,我以為自己早就擺脫了那個笨拙少年的影子。可是她記得。
在所有人都忙著嘲笑我十年前那封錯字連篇的情書時,只有她,看到了我此刻松開的鞋帶。
我猛地吸了一下鼻子,掩飾住那洶涌而來的酸澀,飛快地彎下腰,
手指因為莫名的顫抖而顯得有些笨拙,胡亂地抓住那兩根不聽話的帶子,
用力地、狠狠地打了個死結。再抬起頭時,我努力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對著林曉的方向,聲音有點?。骸爸x…謝謝啊,林曉?!绷謺灾皇俏⑽Ⅻc了點頭,
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低頭繼續(xù)撥弄著那串烤土豆片,
仿佛剛才只是提醒我“湯要涼了”一樣平常。那晚后來的喧囂,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王雪還在眉飛色舞地講著我當年的糗事,陳薇和林曉偶爾低聲交談,嘴角帶著默契的笑。
我努力地融入,跟著笑,跟著碰杯,啤酒一杯杯灌下去,喉嚨里卻只剩下苦澀。
只有腳上那個被系得死緊、甚至有點勒腳的鞋結,像個沉默的烙印,
提醒著我剛剛經歷的那場微小卻震撼心靈的“地震”。同學會散場,
夜風帶著涼意吹在發(fā)燙的臉上。我拒絕了王雪“轉場再戰(zhàn)”的提議,
獨自一人沿著路燈昏黃的人行道往回走。影子被拉得很長,搖晃著。
腦子里像塞了一團亂麻:陳薇和林曉依偎的身影,王雪那石破天驚的“代筆”宣言,
還有……林曉那平靜的提醒。原來年少時那些自以為驚天動地的喜歡,
不過是一場精心潤色過的誤會。原來那些被忽視的、沉默的角落,藏著最深的注視。
原來十年時光,改變的遠不止是外貌和身份。心里某個地方,好像有什么東西“咔噠”一聲,
松動了,又有什么東西,悄然落定。***同學會的“余震”在我心里晃蕩了好幾天。
生活還得繼續(xù),尤其是我這種剛畢業(yè)、在職場食物鏈底層掙扎的小蝦米。很快,
一個重要的項目砸了下來,部門老大拍著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讓我齜牙咧嘴):“大明!
機會來了!好好跟沈工學!這可是咱們重金挖來的技術大牛!”沈工,沈薇,
一個只存在于公司內部傳說和項目文檔署名欄里的名字。技術強悍,作風凌厲,
據說曾把一個拖延進度的合作方項目經理當場懟哭。當她踩著高跟鞋,
帶著一陣冷風走進我們項目組的小會議室時,
我正手忙腳亂地試圖把投影儀的線插進我那臺老爺筆記本?!霸?。” 聲音不高,干脆利落,
帶著一種金屬的質感。我下意識地抬頭。第一印象:高。絕對超過一米七五。
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裝套裙,勾勒出利落的線條。長發(fā)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
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一雙……銳利得像手術刀的眼睛。鼻梁很高,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整個人像一尊行走的冰山女神像,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熟人也別瞎套近乎”的強大氣場。
目測年齡……嗯,至少比我大個三五歲?“沈…沈工早!” 我趕緊站直,
差點被地上的線絆個趔趄。她目光掃過我,沒什么溫度,徑直走到主位坐下,
打開自己的超薄筆記本:“李大明?項目對接人?資料都看過了?十分鐘后,
給我簡述項目當前瓶頸和你認為的三個潛在風險點?,F在開始?!?她抬手看了眼腕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