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7月9日,暫七十二師駐地。
營長馬富貴叼著半截?zé)熅?,瞇著眼看桌上那摞血書,厚厚一疊,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手指發(fā)顫。他認(rèn)得顧家生的字,那小子寫字向來工整,可今天這一筆一劃卻像是用刺刀刻上去的。
"他娘的……"
馬富貴罵了半句,煙灰簌簌落在血書上。忽然抬頭問副官:
"師部有消息沒?"
"還沒。"
副官搖頭:
"但聽說二十九軍那邊打得慘,小鬼子連重炮都用上了。"
馬富貴吐掉煙頭,一腳碾進(jìn)泥地里。他猛地咬破拇指,在血書上重重按下指印,又抓起鋼筆在"馬富貴"三個字上狠狠描了一遍,墨水混著血珠往下淌。
"送團(tuán)部!"
他吼了一嗓子,順手抄起桌上的酒壺灌了一口。
團(tuán)部,鄭大川的辦公室里煙霧繚繞。團(tuán)長鄭大川平時最煩文書工作,可今天他卻把那一摞摞血書翻來覆去看了三遍。每一張紙都浸著汗和血,有的名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士兵們自己寫的;有的干脆只按了個血手印,連字都不會寫。
"狗日的……"
鄭大川罵了一句,眼眶卻紅了。他抓起電話搖了兩下:
"接師部!老子找?guī)熼L!"
電話那頭傳來嘈雜的電流聲,周參謀長不耐煩的聲音響起:
"鄭團(tuán)長?什么事?"
"我全團(tuán)官兵請戰(zhàn)!"
鄭大川嗓門震得窗玻璃嗡嗡響。
"血書都遞上來了,參座您給個準(zhǔn)話!"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周參謀長壓低聲音:
"師座正在開會,董事長剛下令全國備戰(zhàn)……"
"備他娘的戰(zhàn)!"
鄭大川一拍桌子,"小鬼子都打到家門口了,還備什么戰(zhàn)?老子要上前線!"
電話突然被接起,師長王學(xué)民低沉的聲音傳來:
"鄭大川。"
鄭大川立刻站直了身體:
"師座!我團(tuán)全體官兵請戰(zhàn)!"
王師長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你急什么?二十九軍還在頂著,輪不到我們這些雜牌送死。"
"師座!"
鄭大川急了。
"雜牌怎么了?雜牌也是華夏的兵!"
電話那頭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音,王師長終于嘆了口氣:
"行了,你們團(tuán)待命,隨時準(zhǔn)備開拔。"
鄭大川啪地立正:"是!"
當(dāng)夜,暫七十二師駐地?zé)艋鹜鳌?/p>
士兵們圍坐在篝火旁,刺刀磨得锃亮,子彈一顆顆擦得能照出人影。炊事班破天荒的燉肉了,油花在鍋里咕嘟咕嘟冒泡,香氣飄出老遠(yuǎn)。
"聽說沒?"一個新兵湊到老兵身邊,"北平那邊,學(xué)生娃娃都上街游行了,喊得嗓子都啞了。"
老兵往槍膛里壓著子彈,頭也不抬:
"聽說滬上那邊更熱鬧,碼頭工人把日本人的貨全砸了,連娘們都把首飾捐出來了。"
遠(yuǎn)處傳來手風(fēng)琴的聲音,有人開始唱《滿江紅》,很快整個駐地都跟著吼起來,歌聲震得樹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走。
顧家生靠在墻根下抽煙,火光映著他半邊臉。程遠(yuǎn)跑過來,興奮得滿臉通紅:
"四哥!我剛?cè)F(tuán)部打探消息,看見鄭團(tuán)長也在寫血書!聽說連師長都簽字了!"
顧家生吐出一口煙,沒說話。他望向北方,仿佛那里隱約有炮火的閃光。
1937年7月17日,廬山,美廬別墅。
山間的霧氣還未散盡,松針上的露水折射著晨光。國府軍政大員們的汽車一輛接一輛駛?cè)刖鋮^(qū),輪胎碾過濕漉的青石板,發(fā)出沉悶的摩擦聲。
會議廳內(nèi),爭論已經(jīng)持續(xù)了整整一夜。
"現(xiàn)在開戰(zhàn)?我們拿什么打?"軍政部何部長拍著桌子,茶杯里的水濺出來。
"德械師還沒整訓(xùn)完,空軍只有三百架老式飛機(jī)!"
"再等下去,華北就沒了!"馮委員一拳砸在墻上,掛著的作戰(zhàn)地圖簌簌顫動,"二十九軍快頂不住了!"
角落里,戴老板默默記錄著每個人的表情。窗外,侍從室的參謀們屏息凝神,手里的電報越積越厚——北平急電、天津急電、滬上急電……
董事長始終沒說話。他站在窗前,看著云霧中若隱若現(xiàn)的長江。江面上,一艘小火輪正吐著黑煙逆流而上,像極了此刻華夏的命運(yùn)。
上午九時,廬山圖書館。
麥克風(fēng)已經(jīng)調(diào)試了三次。工作人員額頭冒汗,生怕這臺德國進(jìn)口的擴(kuò)音器出故障,今天的聲音,要傳遍整個華夏的每一個角落。
董事長整理了一下深藍(lán)色中山裝的領(lǐng)口,緩步走上講臺。臺下鎂光燈驟然亮起,照得他胸前那枚青天白日徽章閃閃發(fā)光。
"諸位同胞。"
他的聲音通過無線電波,瞬間傳向金陵、武漢、重慶……傳向暫七十二師駐地那臺老舊的電子管收音機(jī)。
暫七十二師駐地,全體官兵肅立。
收音機(jī)滋滋啦啦響著,李德昌伸手調(diào)整了一下天線。突然,那個帶著濃重浙江口音的聲音清晰地炸響在每個人耳邊:
"如果戰(zhàn)端一開,那就是地?zé)o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zhàn)之責(zé)......"
"我們只有犧牲到底,抗戰(zhàn)到底,唯有犧牲的決心,才能博得最后的勝利......"
"如果放棄國土與主權(quán),便是華夏民族的千古罪人!"
程遠(yuǎn)突然吼了一嗓子:"打他狗日的小日本!"
全連跟著咆哮起來,聲浪震得收音機(jī)都在顫抖。顧家生摸出最后一支哈德門,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穩(wěn)得出奇,火柴劃燃的瞬間,他看見火光里映著無數(shù)張漲紅的臉。
廬山,講話仍在繼續(xù)。
董事長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沒人知道,他貼身的白襯衫早已被汗水浸透。
"和平已非輕易可以求得......"
他的聲音忽然哽咽了一下。
"如果臨到最后關(guān)頭,便只有拼全民族的生命,以求國家生存......"
最后一句話,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
"此事能否結(jié)束,就是最后關(guān)頭的境界!"
全場死寂三秒,突然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馮委員站起來鼓掌,何部長站起來鼓掌,連一向陰郁的汪主席也不得不跟著起身鼓掌。
1937年7月17日,暫七十二師駐地。
廣播里的講話聲剛停,營軍需官李德昌就一屁股從板凳上滑了下來。
"地?zé)o分南北...皆有守土抗戰(zhàn)之責(zé)..."
他喃喃重復(fù)著董事長的話,突然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日他先人!"
沒人注意到這個佝僂著背的身影,正哆哆嗦嗦地摸向倉庫。李德昌的鑰匙串今天格外沉重,銅鑰匙在鎖眼里轉(zhuǎn)了三次才卡到位。推開鐵門的瞬間,一股霉味混著槍油味撲面而來,他站在門口,望著碼得整整齊齊的木箱,突然捂住心口蹲了下去。
他顫抖著撫摸最外層箱子上的封條,那是他去年新?lián)Q的防潮油紙。
"這都是老子的命根子呀..."
遠(yuǎn)處傳來士兵們的怒吼聲,李德昌猛地站起來,抄起撬棍狠狠砸向木箱。"咔嚓"一聲,嶄新的中正式步槍露了出來,藍(lán)幽幽的槍管映著他扭曲的臉。
"狗日的小日本..."
他一邊罵一邊瘋狂地撬開更多箱子,子彈箱、手榴彈箱、機(jī)槍零件箱...每開一個箱子,他的嘴角就抽搐一下。當(dāng)最后一箱德制手榴彈被掀開時,這個"鐵公雞"終于癱坐在彈藥箱上,軍裝后背全被冷汗浸透了。
"軍法處...去你娘的軍法處..."
他神經(jīng)質(zhì)地念叨著,突然從懷里掏出賬本。油燈下,那些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記錄著他這些年克扣的每一粒子彈、每一尺綁腿?;鹈?騰"地竄起來時,他盯著燃燒的賬本咧嘴笑了:
"怕個幾把!搞不好就死在戰(zhàn)場上了..."
操場上,領(lǐng)到新槍的士兵們突然安靜下來,他們看見那個摳唆的李處長,正挺直腰板站在倉庫門口。夕陽給他鍍了層金邊,腳邊是燒成灰燼的賬本。
李德昌突然吼了一嗓子,聲音嘶啞得不像話:
"弟兄們......都他娘的打準(zhǔn)點(diǎn),多送點(diǎn)畜生下去,也算對的起老子了。"
顧家生走過來,默默往他嘴里塞了支點(diǎn)燃的香煙。李德昌猛吸一口,被嗆得直咳嗽,卻把煙屁股攥得死緊,就像攥著他那點(diǎn)終于找回來的魂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