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在療養(yǎng)院待了七年,第一次有人來看我。我很高興,那人見到我卻并不高興。
他說他厭我、恨我、不愿再看到我;后來還是不顧所有人反對娶了我。我知道他的口是心非,
心里充滿甜蜜,決定陪他一輩子。直到站在他身旁多年的女人無法容忍我的存在,
失手把我推下樓梯。我全想起來了。晚上他回家推開門,我沒有像往常一樣興奮地撲上去。
“談?wù)悴皇且恢毕胫牢覟槭裁匆湍惴质謫?,現(xiàn)在我告訴你。
”1皮鞋點在地上的聲音滴滴答答。我坐在輪椅上,看著手里的雛菊,充滿期待。
在療養(yǎng)院待了七年,終于有一個人來看我。七年前,我從醫(yī)院醒來,
醫(yī)生說我經(jīng)歷了一場嚴重的交通事故。不但全身上下多處損傷,
下肢癱瘓;從我表現(xiàn)的癥狀來看,很可能頭部也受到重創(chuàng),失去了記憶。
“我的家人、朋友、同學(xué)……他們一個都沒有來嗎?”我茫然地望著四周,
找不到一個可以依靠詢問的對象?!斑@……”病床前的醫(yī)生眼神飄忽了一下,欲言又止。
我順著他的方向看過去。一雙發(fā)紅的眼睛一閃而過。一個模樣清瘦的少年很快消失不見。
我像猛然找到歸宿的燕,激動地撲扇著雙臂,想到他面前;想把他留下。
可是不管我怎么再三追問、胡攪蠻纏地鬧,醫(yī)生和護士始終守口如瓶,
不愿告訴我有關(guān)那個少年的分毫。不久,我病情好轉(zhuǎn),轉(zhuǎn)入一家位于山里的療養(yǎng)院。
幾乎是與世隔絕。每天清晨,我對著鏡子梳好頭發(fā),一個人推著輪椅,
到花園里摘下一束開得最鮮艷、漂亮的花帶回房間?;孟胫绻麃碚椅?,
我就把這今天新采下的花親手送給他。親口對他說一聲謝謝??墒瞧吣陙恚麤]有來過一次。
我只能睡覺前把當天采下的花夾在書本里,第二天早上再去花園里摘下開得最好的花。
用牛皮紙包好,麻繩系好。這個習(xí)慣成了我漫長等待中唯一的消遣。
有時候我也會猜測自己的身世,猜測那個驚鴻一瞥少年的身份。他會是我的愛人嗎?
可是再好的風(fēng)景,如果不能停留,也只能錯過。七年過去了,什么都變得不重要了。
2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走廊上的陽光潑在我身上。我從輪椅里抬頭,
終于看清了當年那個少年。從白體恤到黑色西裝,他清俊的眉眼多了一些成熟和冷漠。
身旁也站了一位漂亮的佳人。不變的是他漆黑的短發(fā)。
我在探視表里看過他的名字:秦、幾、許。“秦先生,謝謝你?!蔽衣洱X微笑,
把手里的雛菊遞給他。謝謝你,七年前把遭受車禍的我及時送到醫(yī)院。謝謝你,
幫我繳納了七年來的所有醫(yī)療費、手術(shù)費、療養(yǎng)費。謝謝你,給我新生,
讓我有了重新活下去的機會。“秦先生?” 男人性感的薄唇向上勾起,眼神帶刺,
“許秀妍,你不記得我了?”“記得?!蹦腥搜凵耠[隱有了一絲期待,“我是誰?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蔽腋杏X不對勁,還是笑著說。男人嘴角肉眼可見撇了下去,
“只是這樣?”“……我失憶了?!薄罢娴募俚??”“真的。”男人嘴角的笑容徹底消失,
“別裝了?!薄拔覜]有!”我說得急切,語氣里帶了一絲激動。我怎么會騙我的救命恩人呢。
秦幾許的眼神在我臉上流轉(zhuǎn)良久,帶著犀利的審視。忽然,他冷冷諷刺一笑,“七年不見,
許秀妍,你這副裝瘋賣傻的樣子還是這么討人厭!”“我真的沒有……”“夠了!
你還要再裝到什么時候?”男人銳利的攻擊像一把冷硬的冰刀,直直捅進我心里,又冷又痛。
如果一個人不愿意相信你,再多的解釋都是枉然。我無力地沉下肩去,只能沉默。
3秦幾許離開的第二天,我被趕出了療養(yǎng)院?!氨?,許小姐,
昨天晚上秦先生的助理聯(lián)系我,他停止了您在這里所有費用的繳納。
”“您還有其他親人、朋友、同學(xué)么?”我搖搖頭,“沒有,一個也沒有。
”就算有也不知道在哪里。“那非常抱歉了,許小姐,明天您只能離開了。”“好。
”我黯然地垂下眼睛,推著輪椅離開療養(yǎng)院。清晨的霧帶著薄薄的冷氣,讓人找不到方向。
接下來該怎么辦?“秀妍?!辈贿h處一個深藍上衣的女人朝我揮揮手。
好像是昨天站在秦幾許旁邊那位。我太迷茫了,鬼使神差地把輪椅推了過去?!澳闶牵?/p>
”“我叫沈明珠,是阿許的女朋友。”女人打開車門,“正好我也要下山,一起下去吧。
”“謝謝?!迸顺覔u搖頭,轉(zhuǎn)動方向盤。說她是我的老同學(xué),認識我很久了。我問她,
秦幾許以前是不是認識我。車輛猛然一個剎閘,她抱歉地說,自己剛才走神了。
“你是阿許的前女友?!彼卮?,臉上隱隱有一層苦笑。車里的氛圍頓時變得尷尬,
我趕緊轉(zhuǎn)移話題,接著問她,知不知道我的家人。這次她倒是回答得很干脆,
“這些年你療傷期間,阿姨一直在打聽你的消息?!薄安贿^可能其中有什么誤會,
你很早以前就說過不想再見到她了?!鄙蛎髦閾P揚手機,“我這里還有阿姨的手機號,
需要我?guī)湍懵?lián)絡(luò)嗎?”我點點頭。我只有媽媽一個親人了。再大的仇恨,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
也應(yīng)該消散了。居民樓前。女人的年齡大約五十多歲,
走樣的身材外面穿了一件廉價的亮黃裙裝,臉上戴著一副墨鏡??吹轿页霈F(xiàn),
自然而然接過我的輪椅和行李,帶著我回家。到家,她摘下墨鏡,
一雙刻著皺紋的眼睛有兩圈瘀傷,一紫一青。我當下不由得緊張起來,“媽,你這是怎么了?
”4“沒事兒沒事兒?!迸硕氵^我的觸碰,連連擺手,進廚房端出一道道擺盤精致的菜肴,
“今天你回來,媽高興?!薄皝韥韥?,紅燒肉、可樂雞翅、尖椒雞塊……都是你愛吃的菜,
多吃點啊?!蔽抑刂攸c頭。把一塊紅燒肉夾到碗里,筷子還沒有動,眼淚已經(jīng)流了下來。
感動的?!翱斐园??!倍厒鱽韹寢尩拇叽伲壹t燒肉放進嘴里,咸的。
又夾了一塊可樂雞翅,生的。我頓了頓,筷子盯上唯一的炒芹菜,老的。嚼不爛?!霸趺礃??
”對上媽媽小心翼翼的目光,我把嘴里的菜和飯勉強咽下說,好吃。媽媽欣慰地笑笑,
給我一筷子接著一筷子往碗里夾菜?!拔也火I,你多吃點兒?!蔽医乐炖锏氖澄?,想哭,
沒忍住。母親也哭了。就在我們母女倆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時候,
門哐當一聲被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踹開?!皩O娥蘭,要么今天給老子還錢,
要么把你一雙手給老子留下!”母親頓時大驚失色,上前雙手合十,“倉大哥,
我女兒今天剛剛回來,行行好讓我好好吃完今天這一頓飯再說,行不行。”“不行!
”黃毛胖子怒目圓睜,抑揚頓挫道。一個眼色,他身后一群體型龐大的小弟活動手腳,
三下五除二把我媽按在地上摩擦。我忍無可忍:“放了我媽!你們這是犯法的知不知道。
”“犯法?”黃毛胖子往地上噦了口唾沫,“你不知道你媽堵伯?”怎么可能!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媽媽。她閃躲的眼神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袄咸?,對不住了,
今天你這雙手我廢定了,不然我沒法回去交差呀?!薄跋葟U哪只手好呢?左手吧——大G,
動手!”我絕望地幾乎無法呼吸,“不要——”“啊!”地上的母親傳來一聲慘叫,
仿佛痛徹心扉。黃毛胖子獰笑一聲,“這就受不了了,還有一只手呢,大G——”不要不要!
我拼命搖著頭,母親左手可能已經(jīng)廢了,如果再失去右手,她怎么生活。
額頭上冒出陣陣冷汗,我感覺自己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在忍不住顫抖。
就在那個叫大G的紋身男要一腳朝著我母親的右手踩下去的時候,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力量。
竟然從輪椅上站了起來。我隨手拿起身旁的沙發(fā)抱枕,拉開里面的拉鏈,用力晃動。
沸沸揚揚的劣質(zhì)毛毛灑滿整座房間,嗆得所有人連連咳嗽。我來不及緩過來,
趁那一群惡漢分神,拉起母親的胳膊就往外沖?!皨專焯?!”后面的人很快追了上來。
我拉著母親的胳膊,一下也不敢分神,拼命地往前跑往前跑。
直到跑到一個正在舉辦展會的菜市場,混入擁擠的人群之中,終于松了一口氣。“媽,
你的手……我?guī)闳メt(yī)院吧?!蹦赣H拼命搖搖頭,“我們哪來的錢啊。再說是我愛賭,
是我活該?!薄皨尅蔽疫€想說點什么,卻全卡在了嗓子眼里,不上不下。
5我們后來還是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說我媽的手已經(jīng)廢了,沒有再治療的必要了。
媽媽安慰我說沒事沒事,回家卻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到房間里好久好久。我從輪椅上站了起來,
我自然而然地照顧起了母親。煲湯做飯。一日三餐,送到母親房間,她還是有點失落。
失去了左手,她好像也失去了一部分生活的勇氣。沒關(guān)系的。我想,接下來我會給她。然而,
平靜的日子太過短暫。母親好不容易養(yǎng)好的狀態(tài),被倉哥一伙人的再次上門消磨殆盡。
倉哥的人像上一次把母親踩在地上,要廢掉她右手的時候。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向我投來求救的目光。“妍妍,你救救媽媽好不好?!薄皨寢屩挥羞@一只手了,
如果都沒有了,媽媽也活不下去了。”我攥緊了拳頭,心揪成一團。
“你們到底怎樣才肯放過我媽?”“很簡單,要么今天還錢,要么留下孫娥蘭的右手,
我們馬上離開。”“不要不要!妍妍救救媽媽,媽媽好怕……”“沒有別的辦法?
”倉哥上下打量我一眼,瞇起眼睛,吐了口煙,“也不是沒有。”“是什么?
”來不及反應(yīng)和躲閃,腿上已經(jīng)傳來一陣碎骨般的疼痛,我不由得發(fā)出一聲慘叫。
難以忍受的痛感讓我恨不得馬上暈厥。霎時我額頭上冒出陣陣冷汗,
艱難地抬頭看著始作俑者倉哥。他則摸著胡子滿意地笑了,“現(xiàn)在就完美多了。
”“什么意思?”接下來他的話讓我感到一陣惡寒,從頭涼到腳底,
“你的雙腿非常修長、漂亮,但對你要服務(wù)的客戶來說,有時候不完美也是一種完美。
”說完他往我的懷里扔了一張名片——DMTD高級私人會所。“后天晚上七點,
千萬不要遲到?!眰}哥揮了揮手,帶著他的人馬離開。“否則,后果你懂的。
”6DMTD高級會所,名片上的鎏金燙字與夜幕里銀光閃閃的字牌重合。
安保把我攔在門口,“無關(guān)人等,不得入內(nèi)。
”我把手里的名片遞過去:“是倉哥通知我來的?!卑脖?戳丝词稚系拿?,再看了看我,
神色了然?!霸瓉硎墙裢硇碌降娜伺肌比恕⑴?。這兩個字讓我皺眉,
直覺告訴我這里一定是個危險的地方。但我沒有退路。雖然,
我已經(jīng)意識到母親多年來的愛與尋找,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不然她怎么忍心讓我到這里來呢。眼淚在眼里打轉(zhuǎn),我恨不得把手心掐出血。
不要這么輕易哭出來,我對自己說。安保帶著我進去。
五光十色的燈光在動感的音樂里有節(jié)奏地變換,形形色色的男女都聚集在這里。
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階級分明。這里,與外面的世界只有一門之隔,規(guī)則卻好像天翻地覆。
簡單來說只有一個,窮人是富人的玩物。衣著暴露的男男女女賣力地討好人模狗樣的精英。
安保不允許我逗留,催促著我快點往前走。后臺,化妝間里排列滿一個個容貌姣好的年輕人,
放在娛樂圈里都是可以直接出道的程度。但是不可能,他們和我一樣,有著不同程度的殘疾。
有的眼睛失明、有的聾啞、有的胳膊少了一只……一眼望去,
像一排排完美卻有著殘缺的藝術(shù)人偶,美麗且驚心動魄。我問安保為什么。
他語氣淡淡地告訴我,這是有錢人的癖好。那毫無疑問,
所謂的高級會所不過是一個販賣人體供富豪取樂的恐怖俱樂部。我驚慌地尋找著安慰,
我的同事卻個個臉上寫滿了麻木,仿佛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份特殊的工作。音樂停止,
一束耀眼炫目的燈光打在我們身上。底下的西裝男女,
幾百雙寫滿城府和算計的眼睛從我們身上一一掃過、移開。
品酒、聊天的間隙才舉起牌子出出價。我頓時感覺頭腦一陣眩暈。
仿佛置身一場無法醒來的夢境。然而并不是夢。一切真實而殘酷地都發(fā)生了。當晚,
我和CNS會所完成第一筆交易,就還清了媽媽欠下的所有債務(wù)。
但倉哥告訴我這只是個開始,因為這里每個房間都安裝了隱秘性極高的針孔攝像頭。
所有的高級會員都不知道這一點。我把嘴唇咬出了血,
意識到自己掉進了一個深淵巨口的魔窟里,卻想不到辦法掙脫。
7我和DMTD進行的第二次合作, 客戶是一個六十多歲精瘦的老頭。
跟我對接的工作人員告訴我,這單如果做下來,到手的錢夠我后半輩子衣食無憂。
可以直接從DMTD退休,如果有命花這錢的話。這個老頭花名叫杰夫,
對于看上的貨物出手闊綽,卻不常來光顧。因為他來一次就有一個人非死即傷。
并且他的審美非常的獨特,只要齊劉海長發(fā)、大眼睛、輪廓分明的藝術(shù)人偶。
聽說傷害過他的初戀情人就長這副模樣。DMTD不愿意和這種難搞的客戶做生意,
但是也拒絕不了。他給的太多了。工作人員說我也無法拒絕,因為如果杰夫情緒失控,
DMTD不知道會面臨什么樣的困境。但是他們不會管我面臨什么樣的困境。我氣笑了。
“您們這是在逼我。”“我拒絕?!薄澳蔷捅噶恕!惫ぷ魅藛T露出詭異的微笑。
我還沒明白怎么回事,眼前一陣眩暈。醒來是在一間沒開燈的房間里,一張熟悉的床上。
第一反應(yīng)就是逃。下一秒房間的燈打開。僅有一面之緣的變態(tài)老頭杰夫沒有出現(xiàn)。
那這條腿比我命還長是誰的?“許秀妍?!蔽移D難地睜開眼,不禁愣住了。秦幾許?
是我在做夢嗎。男人掐住我的下巴,深邃的眼里恨意濃烈:“你就這么低賤嗎?”我低賤?
我不禁笑了,我如果是低賤,那你呢。你又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霸S秀妍,你知不知道,
我特別恨你?!蹦腥搜劬Πl(fā)紅,聲音嘶啞,卻低頭吻了下來。我諷刺地笑笑,沒有反抗。
這筆買賣和誰做不是做,左右還是我賺了。眼淚卻不爭氣地從眼角流下。8疼。
痛徹心扉的疼。像躺在馬路上被一輛卡車輾過,像被猛獸撕扯咬碎?!扒叵壬?/p>
你這是在報復(fù)我嗎?”“叫我……阿許……”阿許。我呢喃著這兩個字,笑意更深。
皺眉忍著陣痛,最終昏厥了過去。一縷晨光從窗簾縫隙里泄了出來,我睜開眼睛,
起身倒了一杯水,從包里拿出緊急避孕藥,熟練地要往嘴里咽。床上的男人睜開眼,突然說,
“不許吃?!蔽腋械胶眯Γ骸澳钦l來為我負責?”“你要我娶你?”秦幾許皺眉,
“以前也就罷了,現(xiàn)在你覺得我秦幾許會要你這么一個骯臟低賤的女人?
”他接著刻薄地笑:“你哪里來的自信?”“我沒要你娶我。
”男人這才神色稍緩:“算你有自知之明?!薄安粶蚀虻艉⒆?。把孩子生下來,
我秦幾許現(xiàn)在有的是錢,養(yǎng)活你們娘倆不是問題?!蔽野阉幦M嘴里,咽下去,
笑得張揚:“我也不想生下你的孩子?!薄澳恪鼻貛自S氣惱地推了我一把。頭撞在墻上,
很痛,心里卻痛快極了。男人拍拍我的臉。“你以為你如今是個什么值錢的貨色?
”“像你這樣的女人,別說DMTD俱樂部,出去滿大街都是。
”“有什么資本讓我秦幾許會跪舔你?!蔽覠o動于衷似的,漠然地看著他。仿佛充耳未聞。
秦幾許大發(fā)雷霆,一氣之下,把我扛起來丟出門外?!斑@就是你對待客人的態(tài)度嗎?
既然把自己賣了,就賣得徹底點?!薄斑@副欲擒故縱的把戲玩兒給誰看?”“給我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