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朱漆正門在身后轟然閉合,隔絕了外間最后一線天光與喧囂,
也將那癱軟在地的賈璉徹底拋在了門外的惶惑與驚懼之中。門內(nèi),是另一個世界。
名貴香料、脂粉甜膩以及…某種更深沉的、屬于百年簪纓世族特有的、略帶腐朽的富貴氣息,
撲面而來。暮色四合,府內(nèi)各處已次第點(diǎn)起了燈籠。暖黃的燭光透過精致的紗罩,
將雕梁畫棟、曲徑回廊映照得影影綽綽,如同置身于一個巨大而奢華的夢境迷宮。
賈琰負(fù)手立于門內(nèi)巨大的青磚影壁前,微微仰頭。影壁上,
“榮禧”兩個斗大的泥金篆字在燈籠光下熠熠生輝,氣派非凡。他并未立刻前行,
只是靜靜地站著,深潭般的目光緩緩掃過眼前這片被燈火勾勒出的、極盡繁華的府邸輪廓。
那目光里沒有驚嘆,沒有艷羨,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
如同將軍在巡視一座剛剛攻克的城池,評估著它的價值與…弱點(diǎn)。
賈璉連滾爬爬地從角門那邊追了進(jìn)來,臉色依舊慘白如紙,額上汗水涔涔,也顧不得擦拭。
他沖到賈琰身側(cè),努力平復(fù)著喘息,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小心翼翼:“侯…侯爺,
您看…老太太和老爺們都在榮慶堂候著,咱們…是不是先過去拜見?
”他只想趕緊把這尊煞神引到老太太跟前,自己好脫身。賈琰仿佛沒聽見他的話,
目光越過影壁一角,投向東側(cè)一片燈火尤為密集、屋宇連綿的院落群。那院落雖也富麗,
飛檐翹角,但格局方位,卻隱隱偏離了中軸線上的正院。他抬手指了指那邊,聲音平淡無波,
如同在詢問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尋常事:“那是何處?”賈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忙不迭地回道:“回侯爺,那是東路院。是…是承爵的大老爺…呃,
就是家父…赦老爺?shù)木铀??!彼岬礁赣H名諱時,聲音下意識地又低了幾分,
帶著本能的畏懼?!芭??”賈琰眉梢極其細(xì)微地一挑,
臉上露出一絲玩味的、近乎刻薄的笑意,“東路院?有趣。堂堂襲爵的長房大老爺,
不住正院,反倒偏居一隅?那正院榮禧堂…卻讓二房賈政住著?這是何道理?
難道榮國府承爵的是二房不成?”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洞穿虛偽的鋒銳,
在這暮色沉沉的庭院里顯得格外刺耳。“哎喲我的侯爺!琰祖宗!”賈璉嚇得魂飛魄散,
幾乎要撲上去捂賈琰的嘴,又哪里敢?他急得跺腳,聲音都帶了哭腔,連連作揖,“求您了!
口下留情?。∧恰鞘悄牡沼H伯父!親伯父!豈可…豈可直呼其名諱?
這…這若傳到大老爺耳中,小的…小的我怕是活不成了!”他額上的冷汗匯成小溪,
順著鬢角往下淌。賈琰看著賈璉這副驚弓之鳥的模樣,唇邊那抹刻薄的笑意反而加深了些。
他慢悠悠地踱了兩步,目光依舊鎖著東路院那片燈火,仿佛在自言自語,
又似故意說給賈璉聽:“親伯父?呵。依我看,賈老大那等壞種,
定是做了什么忤逆不孝、天怒人怨的勾當(dāng),
才被老太太一怒之下發(fā)配到那‘東路院’冷宮去的吧?嗯,想必是了?!薄班弁ǎ?/p>
”賈璉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一屁股癱坐在冰涼的金磚地上,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眼前金星亂冒。他幼時頑劣,沒少挨父親賈赦的鞭笞板子,對父親是刻在骨子里的懼怕。
此刻聽著賈琰如此肆無忌憚地直呼父親為“賈老大”、“壞種”,
還編排他被老太太“發(fā)配”,這每一句話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神經(jīng)上,
讓他恐懼得幾乎窒息!他雙手抱頭,恨不得把耳朵堵起來,
再不敢聽這大逆不道、足以招致殺身之禍的言語。賈琰卻不再理會地上癱軟的賈璉。
他收回目光,轉(zhuǎn)向影壁西側(cè)。那邊有一片相對緊湊的房舍,青磚灰瓦,
規(guī)制明顯比主子的院落低了許多,但收拾得也頗為整潔。此刻里面也亮著燈,
隱隱有人影晃動,似是仆役居住之所。“那邊,”賈琰抬了抬下巴,
問剛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的賈璉,“是何所在?”賈璉驚魂未定,順著賈琰所指望去,
啞著嗓子回道:“回侯爺,那…那是府里幾位有頭臉的管家、管事在府內(nèi)的住所。
賴大管家、林之孝管家、吳新登管事他們,都住在那一片院子里。
”他心中隱隱升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肮芗易∷俊辟Z琰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隨即邁開步子,
徑直朝那片房舍走去。王大虎等親兵立刻如影隨形,沉默跟上,
沉重的腳步踏在寂靜的庭院里,如同悶鼓。賈璉心頭那點(diǎn)不祥之感瞬間放大,顧不得腿軟,
連滾爬爬地追了上去:“侯爺?侯爺您這是…”賈琰已走到那片院落的入口。
只見里面是幾個相連的小四合院,雖不如主子院落軒敞奢華,卻也青磚墁地,抄手游廊,
花木扶疏,頗為齊整。尤其當(dāng)中一個院子,還引了一小股活水,養(yǎng)著幾尾錦鯉,
顯是地位最高的管家所居。賈琰駐足在當(dāng)先一個院門前,
目光掃過那寬敞的庭院和幾間亮著燈的正房、廂房,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他回頭,
對著緊跟在身后、一臉緊張的王大虎,隨意地?fù)]了揮手,如同在分配戰(zhàn)利品:“大虎,
地方不錯,夠?qū)挸?。去,叫兄弟們過來,把行李搬進(jìn)來。這幾個院子,你們百十號人,
勻一勻,先住下。等過兩日我尋摸好了長久的住處,你們再挪過去。”王大虎一聽,
兩只豹眼瞬間瞪得溜圓,放出驚喜的光!這地方?給他們住?
這可比他們在邊塞住的破營帳、漏風(fēng)漏雨的土坯房強(qiáng)了百倍千倍!簡直是天上掉餡餅!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聲音洪亮得震人耳膜:“得令!謝將軍體恤!兄弟們!抄家伙!
搬行李!侯爺賞咱們好地方住啦!”“謝侯爺!”眾親兵轟然應(yīng)諾,聲震屋瓦,
個個臉上都露出興奮之色,摩拳擦掌就要往院子里沖?!暗取鹊?!侯爺!琰祖宗!使不得!
萬萬使不得?。 辟Z璉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再也顧不得害怕,猛地?fù)涞劫Z琰身前,
張開雙臂試圖阻攔,聲音凄厲得變了調(diào),“侯爺!您…您的親兵兄弟自然是金貴的!
可…可這幾個院子,是賴大管家、林之孝管家他們的住處啊!您…您讓親兵兄弟們住了這里,
那…那幾位管家…他們…他們住哪兒去啊?”賈琰終于正眼瞧了賈璉一下,
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個天真的傻子。他唇角勾起一抹極其冷淡、近乎殘忍的弧度:“他們?
愛住哪兒住哪兒。”他語氣輕松得如同在談?wù)撎鞖?,“便是讓他們搬到榮禧堂正房去住,
只要老太太和賈政沒意見,老子也管不著。”他頓了頓,眼神陡然銳利如刀,語氣斬釘截鐵,
不容半分質(zhì)疑,“老子只曉得一件事——我的親兵,必須住在這里!離老子最近!
方便隨時聽調(diào),護(hù)衛(wèi)出入!聽明白了?”話音未落,王大虎早已按捺不住,
大手一揮:“兄弟們!還愣著干啥?侯爺發(fā)話了!動手!給老子清場!”“得令!
”如狼似虎的親兵們早已等得不耐煩,聞言如同餓虎撲食般沖進(jìn)了那幾個小院!一時間,
雞飛狗跳!“哎喲!你們干什么?”“我的箱子!我的箱子!”“軍爺!軍爺手下留情!
那是太太賞的…”“滾開!擋老子路,活膩歪了?
驚呼聲、哀求聲、怒罵聲、器皿碎裂聲、重物落地聲…瞬間打破了這片管家區(qū)域的寧靜祥和。
親兵們可不管里面住的是誰,侯爺有令,便是天王老子的窩也照端不誤!
他們粗暴地踢開房門,將里面那些屬于管事的、帶著富貴氣息的箱籠、被褥,
如同丟垃圾一般,胡亂地扔到了院中的空地上!描金繪彩的箱子砸在青石板上,
發(fā)出沉悶的響聲;精致的瓷瓶摔得粉碎;衣服被褥散落一地,
沾滿塵土;幾個穿著體面、顯然是管家娘子或大丫鬟的女子,
哭哭啼啼地被從廂房里“請”了出來,釵環(huán)散亂,好不狼狽。賴大家的、林之孝家的,
這些平日里在奴仆中作威作福、體面尊貴的大管家娘子,此刻也嚇得面無人色,
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連哭都不敢大聲。賈璉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片狼藉的景象。
屋里本來存放的物件被隨意丟棄踐踏,平日里趾高氣揚(yáng)的管家及其家眷如同喪家之犬。
而那群兇神惡煞的親兵,卻興高采烈地扛著自己的簡陋行囊,
大搖大擺地占據(jù)了那些寬敞明亮的房間,呼朋引伴,喧嘩笑鬧,如同回到了自家軍營。
這…這哪里是位高權(quán)重的侯爺?這分明是個不講道理、只憑心意、無法無天的活閻王!
賈璉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渾身冰涼,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
只剩下深深的無力感和…恐懼。他哭喪著臉,
看著負(fù)手而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賈琰,聲音干澀沙啞,
著最后一絲哀求:“侯爺…您…您看這…住處也安置了…現(xiàn)在…現(xiàn)在總能去拜見老太太了吧?
她老人家…怕是等急了…”他只求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把這燙手山芋交到老太太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