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染典口中吐出的“祆教穆護”四字,如同淬了冰的針,精準地刺入杜衡早已繃緊至極限的神經(jīng)末梢。祆教!那些侍奉不滅圣火、行蹤詭秘、傳聞能溝通神明的波斯祭司!他們怎會知曉自己?那“星辰圖卷”、“死亡陰影”、“神諭之路”的預(yù)言,字字如楔,狠狠釘入他的認知,仿佛他這只在泥濘中掙扎的螻蟻,一舉一動早已被置于某種超越凡俗、冰冷而宏大的注視之下,無所遁形。
一股比面對弩箭更深的寒意,瞬間凍結(jié)了杜衡的骨髓。前有“白骨鋪就的寂靜之路”這九死一生的絕境,后有如跗骨之蛆、手段狠辣精準的神秘殺手,如今又突兀地卷入深不可測的宗教漩渦!他感覺自己像一顆被投入巨獸搏殺場中央的石子,頃刻間就會被碾為齏粉,連一聲微弱的哀鳴都留不下。
“石公……”杜衡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礫摩擦,帶著無法抑制的驚惶顫抖,眼神不受控制地瞟向那隔絕內(nèi)外的厚重深紫色羊毛氈簾,仿佛能穿透那緊密的纖維,看到外面肅立的白袍身影和跳動的圣火光暈。未知帶來的恐懼,遠比明晃晃的刀鋒更令人窒息。
石染典那雙深邃如古井寒潭的眼眸,在杜衡慘白如紙、冷汗涔涔的臉上停留了短暫的一瞬。方才因古圖而起的波瀾,已被一種更深沉、更審慎的思慮取代。他緩緩抬起右手,那只保養(yǎng)得宜、曾點破千年秘徑的手指,此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凝固空氣的威嚴,輕輕向下壓了壓。
“阿胡拉·馬茲達克,”石染典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但語速比之前快了半分,透出外柔內(nèi)剛的壓力,“乃長安祆祠主祭大穆護,地位尊崇,信眾廣布,其言……可引神怒,亦可招人禍。彼既已指名至此,避而不見,非但徒增猜忌,更恐引火燒身,殃及池魚。”他目光如電,掃過案上靜靜攤開的古圖和杜衡緊抱的鉛盒,“杜監(jiān)事,你且在此靜候,萬勿出聲,更不可妄動此圖分毫?!?話音落,他已利落起身,那身質(zhì)料上乘、顏色深沉如子夜的粟特長袍紋絲不亂。他整了整鑲嵌細密金線的領(lǐng)口,邁著沉穩(wěn)卻隱含迅捷的步伐,掀開氈簾,身影沒入外間。厚重的簾幕落下,發(fā)出輕微的悶響,將杜衡徹底拋入這間彌漫著冷冽礦物粉塵氣息與古老羊皮卷陳腐味道的密室。死寂,如同無形的鉛塊,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時間在密閉的空間里變得粘稠而漫長。杜衡僵硬地坐在鋪著厚軟墊的胡凳上,雙手如同鐵鉗般死死箍住冰冷的鉛盒,仿佛它是維系心跳的唯一錨點。鉛盒粗糙的氧化表面硌著他的掌心,傳遞著一種絕望的堅實感。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每一次搏動都撞擊著肋骨,也撞擊著懷中的“催命符”。外面,隱約傳來低沉而莊重的古波斯語交談,那獨特的喉音與韻律,如同神秘的禱詞,帶著一種不容褻瀆的肅穆。石染典的聲音時而清晰可辨,冷靜而克制,時而又模糊低沉,仿佛在應(yīng)對著某種無形的壓力。每一個飄進來的音節(jié),都像鼓槌重重敲打在杜衡緊繃欲斷的神經(jīng)上。祆教為何而來?是為了這張承載著死亡與生機的古圖?是為了那價值連城又無比嬌貴的佛頭青?還是……與那如影隨形、必欲置他于死地的殺手勢力,有著某種他無法想象的關(guān)聯(lián)?他們口中的“神諭之路”,與古圖上那條被星辰和神靈標記的“白骨之路”,是否同源?抑或是……指向更可怕的深淵?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片刻,也許漫長得像一個世紀,氈簾再次被掀起。一股淡淡的、混合著燃燒乳香的奇異芬芳,伴隨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煙火氣,飄了進來。石染典獨自走了進來,臉上依舊看不出明顯的喜怒,但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深處,似乎沉淀了一層更濃重的、難以化開的凝重。他步履無聲地走回紫檀木書案后,穩(wěn)穩(wěn)坐下。
“他們走了。”石染典開門見山,聲音恢復(fù)了平日的沉靜,卻像冰層下的暗流,“大穆護言,昨夜圣火壇烈焰異常升騰,火舌直指西方天穹,同時,天狼星(Sirius)光芒穿透長安常年氤氳的薄云,其輝如炬,清冷異常。此乃‘神之指引’與‘圣火守護’的顯兆。他心有所感,知有‘身負星辰秘卷、死劫纏身’的東方使者已入西市,特來印證,并……”他微微一頓,目光落在杜衡驚疑不定的臉上,帶著審視的意味,“賜下祝福?!彼麛傞_手掌,掌心赫然托著一枚小巧的圓形徽記。材質(zhì)似某種暗金色青銅,觸手微溫。上面雕刻的圖案極其簡練卻充滿力量:一簇向上蓬勃燃燒的火焰,火焰的核心,是一只抽象卻仿佛蘊含著無盡洞察力的、睜開的眼睛。
“‘圣火之眼’。”石染典的聲音低沉而清晰,“祆教護身之物,象征圣火之明澈洞察與無上守護。大穆護言,此物或可在‘寂靜之路’上,為你驅(qū)散些許不必要的‘陰影’?!彼麑⒒沼涊p輕放在光滑如鏡的紫檀案面上,推向杜衡的方向。“彼等還說,‘蘇爾梵的淚眼’所吞噬者,非獨貪婪之魂,亦考驗勇者之心。星辰指引之路,唯心懷敬畏、意志如鋼者,方能在死境中窺見一線天光?!?/p>
杜衡的目光死死鎖在那枚小小的、散發(fā)著微弱暖意的徽記上,心中翻江倒海,疑竇叢生。祝福?守護?這從天而降的善意,是雪中送炭的暖流,還是包裹著蜜糖的致命砒霜?祆教的突兀介入,是將他從絕境邊緣拉回,還是將這本就如履薄冰、殺機四伏的棋局,攪動得更加混沌難測、步步驚心?他不敢伸手去接,那徽記仿佛帶著無形的灼熱。但他更無法拒絕,祆教的意志,即便是石染典這般巨賈,亦需謹慎掂量,遑論他這命懸一線的螻蟻。石染典顯然無意對此深究,祆教之事,于他而言,亦是需權(quán)衡利弊的變數(shù)。
“杜監(jiān)事,”石染典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如同北地寒風瞬間吹散了方才那點微弱的暖意,將話題冷酷地拉回現(xiàn)實,“祆教插曲,暫且揭過。言歸正傳。那‘白骨鋪就的寂靜之路’,兇險之處,吾已盡言。九死一生,十不存一。此刻,回答我,”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兩道實質(zhì)的探針,牢牢鎖住杜衡的雙眼,不容絲毫閃躲,“你,是否仍要執(zhí)意踏上此途?為那四十九日之期,為那一道懸頂利劍般的敕令,值得賭上你及你滿門親眷的性命,去搏那渺茫如風中殘燭的一線生機?”
杜衡猛地抬頭!眼中最后一絲因祆教出現(xiàn)而產(chǎn)生的迷茫和猶豫,瞬間被絕望點燃的、近乎瘋狂的決絕所吞噬!退?身后是萬丈深淵,是抄家滅族的鍘刀,是妻兒老小絕望的哭喊!退一步,便是萬劫不復(fù),粉身碎骨!他還有什么可猶豫的?他還有什么資格猶豫?!
“走!”一聲嘶吼從杜衡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帶著破釜沉舟的慘烈,如同瀕死野獸的咆哮,“必須走!繞行百日是死!此路雖險,尚存一線!懇請石公……指一條生路!”他掙扎著從胡凳上站起,因極度的疲憊和緊張,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幾乎栽倒。但他強撐著,對著紫檀案后穩(wěn)如泰山的石染典,深深一揖到底!腰彎得極低,額頭幾乎要觸到冰冷的、織著繁復(fù)波斯紋樣的厚地毯。姿態(tài)卑微到了塵埃里,如同最虔誠的信徒祈求神靈的憐憫。此刻,這位深不可測、手握龐大資源的粟特巨賈,就是他這溺斃之人眼中唯一的浮木,唯一的、渺茫的希望之光。
石染典沉默著,那雙閱盡滄桑、洞悉人心的眼眸,平靜無波地注視著杜衡卑微姿態(tài)下,那如同被逼入絕境的孤狼般爆發(fā)出的狠厲與決絕。房間內(nèi)只剩下銅蓮花燈芯燃燒時發(fā)出的細微噼啪聲,以及杜衡粗重壓抑的喘息。這沉默仿佛持續(xù)了許久,重若千鈞。終于,石染典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務(wù)實,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塊投入杜衡心湖:
“此路之險,非尋常商旅可涉足。欲行此道,需集‘人’、‘物’之極致?!?/p>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柔和的燈光下投下長長的陰影。他踱步到那排陳列著各色珍稀礦石標本與礦物粉末的多寶格前,修長的手指拂過光滑的紫檀木架,最終停在一個盛裝著深邃如凝固夜空的青金石粉末的琉璃罐上。他拿起罐子,對著燈光微微轉(zhuǎn)動,罐內(nèi)粉末折射出夢幻般的藍色星芒。
“其一,‘棺’需重鑄!”石染典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你懷中此盒,擋尋常顛簸尚可,欲抗那‘白骨之路’的萬般險惡,無異于紙糊!”他放下琉璃罐,目光銳利如鷹隼,直視杜衡腰間鼓起的鉛盒輪廓。
* 鉛質(zhì):“需用最純凈的‘水錫鉛’(精煉鉛),雜質(zhì)須低于百一!雜質(zhì)多則脆,易裂!”
* 形制: “壁厚須加倍!形制需重新設(shè)計,重心要穩(wěn),便于馱載捆縛。盒蓋須有深槽,加厚密封墊!”
* 內(nèi)襯:“盒內(nèi),先鋪一層最細密堅韌的蜀錦,務(wù)必平整無褶皺!蜀錦之上,均勻鋪設(shè)一指厚的‘雪石粉’(天然沸石粉),此物吸潮之能,勝木炭十倍!雪石粉上,再覆一層同樣細密的蜀錦!”
* 核心:“佛頭青粉,需用最柔韌、最不易產(chǎn)生碎屑的‘越州桑皮紙’,反復(fù)包裹至少五層!每層包裹務(wù)必嚴實,減少粉粒內(nèi)部摩擦!包裹好的粉包,需以極細的絲線捆扎固定,置于雪石粉層中央的凹槽內(nèi),確保其懸空,不直接接觸盒壁!”
* 密封:“此乃關(guān)鍵之關(guān)鍵!”石染典語氣加重,“盒蓋合攏后,縫隙處,需用融化的、產(chǎn)自秦嶺的頂級‘白蠟’(蜂蠟),混合南海所出的‘龍血樹脂’(麒麟竭),反復(fù)澆鑄!澆鑄時溫度需恒定,手法需均勻!冷卻后,再以浸透樹脂的苧麻細線纏繞縫隙,最后再澆鑄一層蠟脂!務(wù)求……**絕對氣密**!一絲水汽、一縷空氣,皆不可入!”
* 外護:“鉛盒之外,需裹以鞣制到極致的、最堅韌的‘秦川牛皮’!牛皮需濕水繃緊包裹,陰干后自然緊固。牛皮外,再以厚達半寸的、壓實的‘隴西羊毛氈’整體包裹捆扎!此兩層,專為緩沖那足以震碎臟腑的劇烈顛簸與難以預(yù)料的撞擊!”
杜衡聽得心驚肉跳,冷汗再次浸透內(nèi)衫。這哪里是盒子?這分明是打造一口給佛頭青的、固若金湯的移動棺槨!其工序之繁復(fù),用料之考究,遠超他的想象!
“其二,刀與眼?!笔镜漉饣匕盖埃种笩o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桌面,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如同戰(zhàn)鼓敲在杜衡心上?!澳阈枰氖恰帬I’的亡魂厲鬼!不是軍府那些循規(guī)蹈矩的府兵,而是認錢不認人、殺人如割草、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熟悉那條路上每一個傳說和鬼故事的亡命徒!尤其是翻越蔥嶺,面對那吃人不吐骨頭的‘蘇爾梵淚眼’冰湖,尋常向?qū)チ司褪撬退溃》怯惺来谘┥接懮?、膽大如斗、心細如發(fā)、能在狂風暴雪中嗅出生路、在看似堅實的冰面上辨出‘死亡陷阱’的雪山老獵不可!這樣的人,”石染典直視杜衡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長安城的地下世界里有,但價碼……高得足以讓富戶傾家蕩產(chǎn)!而且,他們……只認黃澄澄的金餅,不認什么敕令,更不認眼淚!”
“其三,畜力。”石染典的目光仿佛穿透墻壁,看到了遙遠的雪山。“尋常驛馬、河西健馬,皆不行!耐力不足,耐寒更差,嬌貴的蹄子在那冰磧碎石混雜、暗藏殺機的山路上,走不出百里就得廢掉!你需要的是蹄子寬大如碗、蹄質(zhì)堅硬如鐵、筋骨強健、耐粗飼、能在冰雪上穩(wěn)如磐石、在亂石中健步如飛的……焉耆馬!”他重重吐出這個名字,“此馬產(chǎn)于天山腳下,飲雪水,食冰草,天生為翻越蔥嶺而生!負重、耐力、耐寒,皆是上上之選!同樣,”他嘴角露出一絲冰冷的嘲弄,“金不換!每一匹的價格,足夠你在長安城買一處不錯的宅院!而且,要最好的、正值壯年的公馬!三匹!一匹馱‘棺’,兩匹輪換乘騎!”
每一條要求,都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杜衡早已不堪重負的心坎上。特制的、堪稱奢華的“鉛棺”!雇傭最頂級的、視人命如草芥的亡命徒和雪山老獵!購買三匹價比豪宅的頂級焉耆馬!這每一項所需的金錢,對他這個俸祿微薄、僅靠幾畝薄田和妻子織補貼補家用、逢年過節(jié)才舍得沾點葷腥的九品小吏來說,無異于天文數(shù)字!是足以壓垮十座大山的重負!
“石公……”杜衡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嘶啞和難以抑制的顫抖,臉色灰敗如死人,“在下……俸祿不過斗米尺布,家中……僅余幾畝薄田,妻兒尚在溫飽線上掙扎……這所需錢財……便是傾盡所有,砸鍋賣鐵,連……連宅基都算上……亦不過是杯水車薪……”巨大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石染典緩緩轉(zhuǎn)過身,深邃的目光平靜無波地落在杜衡身上,如同在看一件待價而沽、卻風險極高的貨物?!岸疟O(jiān)事,”他的聲音平淡得沒有任何起伏,卻透著一股商賈特有的、冷酷的清醒,“險路,需以命鋪,亦需以金買。石某能為你做的,是指明所需,提供獲取的門路與引薦。但錢,”他微微搖頭,動作優(yōu)雅卻斬釘截鐵,“石氏雖富甲一方,亦非開倉濟世的善堂。商賈之道,首重‘等價交換’。何況,此乃抄家滅族、十死無生之買賣?投入如海,所搏不過一線飄渺生機。風險莫測,回報難期。石某……”他頓了頓,清晰地吐出四個字,“愛莫能助?!?/p>
最后一絲卑微的幻想,如同陽光下脆弱的肥皂泡,“啪”地一聲徹底破滅。杜衡只覺得眼前陣陣發(fā)黑,天旋地轉(zhuǎn),五臟六腑都絞在了一起。是啊,他憑什么奢望石染典會幫他?就憑他懷里這張可能帶來潑天富貴、更可能帶來滅頂之災(zāi)的古圖?就憑他那道懸在頭頂、隨時會落下的催命敕令?在商言商,無利不起早。石染典能點明方向,已是……恩賜?
“不過,”就在杜衡心如死灰,幾乎要被絕望徹底吞噬之際,石染典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尺規(guī),落在了杜衡因方才劇烈動作和緊張而從破舊青綠官袍下擺滑露出來的一樣物件上——一塊用半舊褪色紅繩系著的玉佩。那玉佩質(zhì)地溫潤,呈柔和的乳白色,并非價值連城的美玉,但雕工古樸雅致,線條流暢圓融,雕刻的是一只蜷伏休憩、神態(tài)安詳?shù)娜皤F狻猊。瑞獸的脊背和爪牙細節(jié)處,因長久佩戴摩挲,泛著一層溫潤內(nèi)斂的包漿光澤,透著一股歷經(jīng)歲月的沉靜與淡淡的書卷氣,顯然是前朝遺風。
“杜監(jiān)事腰間這方玉……”石染典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專業(yè)鑒賞家的精準,“倒頗有幾分前朝‘瑞獸拱璧’的遺韻。觀其刀法,應(yīng)是隋末唐初宮造坊的手筆,雖非羊脂美玉,勝在古意盎然,形制規(guī)整,包漿溫潤。長安西市‘聚寶閣’的胡商薩保(首領(lǐng))康延陀,乃長安有名的‘古玉癡’,尤嗜此類前朝宮造遺珍,常為一件心儀之物一擲千金。若典當與他……”石染典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目光重新回到杜衡慘白如紙的臉上,“或可……解得燃眉之急,湊得些許……啟動之資?!?/p>
“轟??!”
如同九天驚雷在腦中炸響!杜衡渾身劇震!手下意識如同被烙鐵燙到般,猛地死死捂住了腰間那塊溫潤的白玉!祖?zhèn)髦?!這是杜家三代相傳的念想!是他曾祖杜文煥,在隋煬帝大業(yè)年間于洛陽宮城為小吏時,因緣際會所得。據(jù)說是某位獲罪的宗室女眷倉皇逃離時遺落。雖非絕世珍寶,卻是杜家由微末而起、詩書傳家的一點象征。更是他父親杜明遠臨終前,親手系在他腰間,叮囑他“守心如玉,持身以正”的唯一遺物!這玉,承載著杜家?guī)状说挠洃?,是他對父親音容笑貌最具體的寄托!典當?這不啻于親手剜出自己的心肝!
石染典不再言語,只是靜靜地看著杜衡,眼神深邃如古井,不起波瀾。那目光仿佛在說:路已指明,代價在此。如何抉擇,在于你自己??諝饽塘耍林氐昧钊酥舷?。銅蓮花燈芯燃燒的噼啪聲,此刻如同喪鐘,一聲聲敲在杜衡的靈魂上,為他倒計著那所剩無幾的時間。
絕望的藤蔓瘋狂滋長,帶著冰冷的倒刺,緊緊纏繞住杜衡的心臟,越收越緊,痛徹心扉。腦海中,母親那因常年操勞而佝僂單薄的背影,在昏暗的油燈下縫補衣裳;妻子王氏那溫柔卻總是帶著揮之不去憂慮的眼眸,和因漿洗過度而紅腫粗糙的雙手;幼子寶兒那粉嫩的小臉,天真無邪的笑容,奶聲奶氣地叫著“爹爹”……這些溫暖的畫面,瞬間被更恐怖的景象撕裂、覆蓋——冰冷的囚車,森然的刑場,劊子手手中閃著寒光的鬼頭刀,親人滾落的頭顱,噴濺的鮮血……還有王老吏被拖走時,那一聲短促凄厲、飽含無盡恐懼與不甘的慘叫……所有的一切,轟然交織、碰撞,最終化為一片吞噬一切光明的、粘稠的血色黑暗!
玉?!
再珍貴,也只是死物!
是冰冷的石頭!
若人沒了,家沒了,留著這塊玉又有何用?等著被抄家的胥吏當作不值錢的玩意兒隨手丟棄?或是成為某位權(quán)貴博古架上的一件點綴?
一股混雜著滔天悲憤、無盡屈辱和破釜沉舟、孤注一擲的狠勁,如同壓抑了千萬年的火山熔巖,猛地沖破了一切束縛,直沖天靈蓋!杜衡的雙目瞬間布滿猙獰的血絲!他猛地從胡凳上站起,因動作過猛,眼前金星亂冒,身體劇烈地晃蕩了幾下,才勉強站穩(wěn)。他不再看石染典那平靜得近乎殘忍的臉,顫抖的右手,帶著一種撕裂靈魂的巨大痛苦,粗暴地、決絕地,一把抓住了腰間的玉佩!
“嗤啦——!”
那根承載了杜家兩代人溫情的半舊紅繩,被生生扯斷!
溫潤的白玉,帶著他身體的余溫,靜靜地躺在他布滿冷汗、塵土和污垢的掌心。冰涼,卻又滾燙得仿佛能灼穿皮肉,直烙進靈魂深處!
“典——?。?!”
一個字,從杜衡劇烈起伏的胸膛深處擠壓出來,如同受傷野獸瀕死的咆哮,嘶啞得不成人聲,帶著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和靈魂被撕裂的顫音。他用盡全身的力氣,仿佛要將這無邊的絕望、屈辱和孤注一擲的決絕,都灌注其中,將玉佩狠狠地、重重地拍在了冰冷的紫檀木書案上!
“啪?。。 ?/p>
一聲清脆到刺耳的撞擊聲,在寂靜的密室中轟然炸響!如同喪鐘長鳴!斬斷了過去安寧生活的最后一絲念想!斬斷了他與父祖之間那點溫情的精神臍帶!
石染典的目光,在那塊因劇烈拍擊而在光滑案面上微微震顫、兀自散發(fā)著溫潤光澤的白玉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幽微、難以捕捉的漣漪——或許是看盡世態(tài)炎涼后的一絲了然?是對這卑微生命奮力一搏的些許觸動?抑或只是對一件還算入眼的古物即將易主的評估?快如電光石火,瞬間便歸于深沉的平靜。他微微頷首,語氣依舊平穩(wěn),如同在吩咐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交易:
“阿羅撼會帶你去‘聚寶閣’尋康延陀。記住,”他目光如電,帶著告誡,“時間緊迫,討價還價,點到即止!莫要糾纏!拿到錢后,立刻去西市西南角的‘野駝坊’,尋一個大食人,名叫‘哈桑·鐵骨’。報上‘石公’名號,言明需最好的焉耆馬,三匹!膘肥體壯,蹄鐵嶄新,性情悍烈者優(yōu)先!少一匹,次一等,皆不行!隨后,”他語速加快,條理清晰,“轉(zhuǎn)道去西市背街的‘鬼市’入口,那里魚龍混雜,找一個臉上有刀疤、瞎了一只左眼、總蹲在墻根陰影里的唐人,綽號‘獨眼鷂’老七。此人三教九流通吃,告訴他,是‘石公’讓你來的,需要敢走‘那條路’、刀頭舔血、最好熟悉雪山的老手亡命徒!價錢……讓他開,但人,必須是最硬的骨頭!至于鉛盒……”石染典指向門外,“阿羅撼會引你去‘銅駝巷’,找一位老匠人,‘魯三錘’。他祖上三代為將作監(jiān)大匠,精于金工鑄造,尤擅機關(guān)密封之術(shù)。將此盒要求盡數(shù)告知于他,他知曉輕重,必會傾力而為。記住,”石染典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如同重錘敲下,“你只有三天!三天之后,無論人馬是否齊備,無論鉛棺是否完工,無論你湊得多少錢,哪怕只夠買一匹馬、雇一個人!必須啟程!耽擱一刻,那冰湖上的‘死亡陷阱’便多一分變化,你那一線生機……便少一分!”
“謝……石公再造之恩!”杜衡喉嚨哽咽,對著石染典,再次深深一揖到底。這一次,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者的悲壯與決絕。他伸出手,指尖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抓起案上那枚冰冷的、刻著火焰與眼睛的祆教“圣火之眼”徽記,看也沒看,如同抓住一根無用的稻草,胡亂塞進懷里那冰冷沉重的鉛盒旁邊。然后,他如同包裹自己殘破不堪、即將踏上不歸路的心臟,將那布滿戰(zhàn)斗痕跡的鉛盒用堅韌的麻繩,死死地、一圈又一圈地捆回腰間,在肋骨下緣狠狠打了個死結(jié),勒得自己幾乎喘不過氣。最后,他才伸出那只剛剛拍下玉佩、仿佛還帶著靈魂余溫的手,指尖劇烈地顫抖著,帶著萬鈞的沉重與剜心的劇痛,拿起了案上那塊溫潤的祖?zhèn)靼子?。入手冰涼,重逾千鈞,仿佛托著他杜家三代人的魂靈。
氈簾無聲地掀起。阿羅撼那如同鐵塔般魁梧、臉上帶著猙獰刀疤的身影,如同最忠誠也最冷酷的門神,已然矗立在門外廊下的陰影中。昏黃的廊燈光線勾勒出他巖石般冷硬的輪廓。他那雙銳利如鷹隼、飽經(jīng)風霜的眼睛,沒有任何情緒地掃過杜衡緊握玉佩、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掃過他腰間那被麻繩死死捆縛、顯得更加鼓脹的鉛盒輪廓,最后落在他慘白如鬼、布滿血絲卻燃燒著瘋狂決絕的臉上。阿羅撼一言未發(fā),只是微微側(cè)身,讓開通路,隨即轉(zhuǎn)身,邁著沉重而穩(wěn)定的步伐,在前引路。皮靴踏在光潔的石板上,發(fā)出沉悶而規(guī)律的“篤、篤”聲,如同為杜衡敲響的、通往未知地獄的進行曲。
踏出石氏寶貨行那高大厚重、雕飾著繁復(fù)粟特紋樣的胡桃木大門,西市那特有的、混雜著濃烈異域香料、烤炙羊肉的膻氣、新鮮皮革的鞣酸味、牲畜糞便的騷臭、劣質(zhì)脂粉的甜膩以及無數(shù)汗液體味發(fā)酵而成的、令人頭暈?zāi)垦5臏啙釤崂?,如同一個巨大的、永不饜足的胃袋,瞬間將杜衡徹底吞噬。喧囂的聲浪——粟特語的快速討價還價、波斯語的深沉交談、突厥語的粗獷呼喝、胡姬生硬的攬客嬌笑、骰子在陶碗中滾動的清脆碰撞——匯成一片混沌的洪流,沖擊著他的耳膜。懸掛的牛角燈、羊脂燈投下?lián)u曳昏黃的光線,將無數(shù)扭曲晃動的人影投射在兩側(cè)斑駁的土坯墻上,如同群魔亂舞。
杜衡死死攥緊手中的祖?zhèn)饔衽?,冰涼的玉石幾乎要被他掌心的冷汗和巨大的力量嵌進肉里!祖宗的遺澤,父親的念想,杜家?guī)状艘稽c可憐的體面與寄托,即將在討價還價聲中,變成叮當作響、冰冷無情的銅錢!變成購買通往那白骨嶙峋、死神環(huán)伺的“寂靜之路”的……一張血淋淋的門票!懷中的鉛盒緊貼著皮肉,冰冷堅硬,沉重無比,如同他此刻墜入冰窟的心臟。三天!這是他用祖?zhèn)饔衽?、用全家性命、用靈魂撕裂換來的最后期限!前方的每一步,都踏在淬了劇毒的刀鋒之上,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