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陽郡,正堂。
今日不同以往,不見審囚、不見衙役,只設兩案三椅,一紙“王命調(diào)令”橫列案前。
郡吏不明所以,卻都聚于堂外,耳聽風聲、目觀人影。
自“調(diào)使蘇硯”坐鎮(zhèn)郡外以來,郡內(nèi)風向陡變,一眾中下吏早生去意,然上層權(quán)柄依舊未動。
而今日,終于動了。
趙允,李封親信、掌卷主吏,被調(diào)“案前對簿”。
此舉不啻于“削羽開鼎”,意味“調(diào)使”已不止查賬,而是動人。
—
正堂上。
蘇硯身著青衣,仍不著甲胄,不佩官飾,僅于案前設王印副章,端坐中席。
潘師為主案抄錄,左列為“案司”,右席為“被引答對”,空懸不坐。
香未燃盡,趙允便著墨衣緩緩入堂。
他一身風塵,面色憔悴,行禮略頓,目中有忌憚,卻也有怒意。
“蘇使所召,在下不敢不來?!?/p>
蘇硯不答,只向潘師一點頭。
潘師翻開案冊,緩聲道:
“據(jù)卷宗記載,三年前歲末,江陽地倉出現(xiàn)‘雙契重押’案,倉主洪伯疑誤印契,再取李封私批得以調(diào)撥糧配?!?/p>
“而主卷中批示人筆跡不清,名諱含糊?!?/p>
“蘇使重查此案,現(xiàn)據(jù)許戍所言,當夜卷宗送至西堂者并非潘師,而為許某所代,而卷中批簽筆跡,與趙允公事筆風極近?!?/p>
“特引趙允上堂,對簿一問:當夜批簽之人,是否為趙允本人?”
此言一出,堂中氣息倏然緊繃。
趙允雙手負后,眼神凌厲,沉默良久才開口:
“此案既有錯字,又有誤押,理應先問卷者,再追倉主,為何偏引在下?”
蘇硯淡淡一笑:
“你若無事,何需請辭?”
趙允一怔,隨即冷笑:
“你用一紙假印、三旬權(quán)調(diào),便要逼我堂上應對?”
“蘇硯,我知你精于巧舌,但你終非魏國命官,一紙調(diào)令罷了,便想左右江陽?”
蘇硯忽然轉(zhuǎn)向潘師:“念令?!?/p>
潘師即刻起立,展卷高聲:
“攝政王副章:調(diào)蘇硯為江陽三旬權(quán)使,得引郡內(nèi)案吏、查閱三年舊賬、人籍、倉契,凡拒不應對、抗旨不入者,擅移王事,當按違命之律,交廷審。”
字字落地,擲地有聲。
蘇硯目不斜視,緩緩道:
“趙允,我只問你一句。”
“你,是否批過那張西堂卷?”
趙允眼角一抽,忽而低笑一聲,搖頭道:
“我不認。”
“此案我無卷、無批、無證據(jù)?!?/p>
蘇硯卻未動怒,只從袖中取出一紙焦黃舊契,展開示于堂上:
“此卷雖焦,卻有‘允知’二字尚存?!?/p>
“筆跡,經(jīng)兩名字官、三名文吏比對,皆認出出自你手?!?/p>
趙允猛地上前一步,欲奪卷看清。
蘇硯卻先一步收起,冷聲道:
“你若不認,便等王廷來人,當堂印比、文比、再提許戍?!?/p>
“屆時你可還嘴?!?/p>
趙允咬牙,額角青筋突跳。
忽然,他一拍案,怒道:
“那又如何?!
“這案本就該毀,是李封之令!洪伯是李封人,那地倉本來就有虧空!”
“那夜卷子,是我批的又如何?”
“我不過代命行事,蘇硯你若真要問,那便一并問李封去!”
—
此言一出,堂外頓時嘩然!
這不是狡辯——是失控。
趙允言語一脫,竟將李封牽出堂前,將“西堂暗批”一事坐實!
潘師眼中精光一閃,當即落筆記下。
而蘇硯則微微瞇眼,輕聲一嘆:
“你終于自己說出來了?!?/p>
“今日一問,不為問你?!?/p>
“是借你一言——撬出他?!?/p>
—
堂門外,一名小吏急急奔入,跪下道:
“報!倉主洪伯……昨夜暴斃!”
堂上一靜。
趙允面色瞬間慘白。
蘇硯緩緩起身,一字一句道:
“洪伯一死,趙允已供?!?/p>
“此案,入都?!?/p>
?
趙允失口,洪伯暴斃,密契成證。
這一場堂前對簿,不僅坐實三年前“西堂地案”偽批之實,更將李封從幕后推至案前。
蘇硯借著一紙舊卷,撬開郡內(nèi)封鎖三年的死案,重啟倉契一案,也讓郡中人心,徹底生變。
而李封——終于動了。
—
“當年那批卷,只有寥寥數(shù)人知曉。如今潘師不死,許戍復起,趙允供出,洪伯橫死……”
李封負手踱步,步伐穩(wěn)而急。
他雖年近五十,身形卻仍硬朗,眉目陰沉如鐵,眼神中卻透出罕見的遲疑。
身旁一人低聲問:“大人,是不是要清了?”
李封卻停步,冷冷道:
“如今若再清人,只會自亂陣腳。”
“潘師、許戍皆已入使案,殺一人,即是自證?!?/p>
“趙允……咬了我,雖罪該罰,但他不是自愿,他是被‘引言’所迫?!?/p>
“你們還不明白么?”
他頓了一頓,眼神透著寒光:
“這蘇硯,不是查賬。”
“他是挖人?!?/p>
—
與此同時,郡署偏閣,蘇硯端坐于幾案前,正細讀三日前潘師送來的一卷“密人錄”。
這是一份小冊,封皮極舊,頁腳微卷,但所載內(nèi)容,卻字字驚心:
【乙卯年,江陽郡內(nèi)存“外調(diào)之使”密簽三人】
【一者,名失;二者,代號“東水”;三者,已死?!?/p>
【“東水”身份未明,但三年前“夜卷失封”,疑為其泄密所為】
【潘師、許戍所遇之案,其本身非中策,而是為掩蓋此人去向】
蘇硯將這卷冊合起,指尖不自覺地輕敲桌面。
“東水?!?/p>
他默念這個代號,腦中卻飛快翻檢起近期接收的所有線報與賬卷。
那“乙卯年”,正是三年前。
那年,不止地契出錯,還有郡籍重調(diào)、質(zhì)子名單更換、戶役查漏三事接連而至。
而在所有變動中,最詭異的是——齊人質(zhì)子名冊之異動。
本該在乙卯年回齊之人,忽然“病死”;而不該回者,卻被魏廷默認繼續(xù)“滯留”。
他微瞇著眼,翻出自己當年“蘇硯”身份在郡署的檔案:
【齊質(zhì)·蘇氏,名硯,庶出?!?/p>
【原列壬寅回籍名目,后調(diào)乙卯殘列,歸江陽續(xù)押?!?/p>
其中“后調(diào)乙卯”五字,赫然為趙允手書。
蘇硯喃喃自語:“我為何會被滯留江陽?”
“誰調(diào)了質(zhì)子名冊?”
“趙允批了,卻為何不知其因?”
他忽然意識到:趙允只是執(zhí)行者,那條真正動手更改質(zhì)子名單的人,才是“局中之手”。
也許,那才是“東水”。
—
夜,阿彤送來點心。
見蘇硯案前燭火未滅,眉頭緊蹙,輕聲道:
“王使……您兩夜未眠了?!?/p>
蘇硯揉了揉額角,望著窗外雨聲點點。
“我好像觸到了一根線。”
“只是不知道這線的另一頭……是風,還是刀?!?/p>
他轉(zhuǎn)頭望向阿彤,忽然問:
“如果三年前,有人故意將我從‘回國名單’中剔除,只為留我在江陽,你覺得……為什么?”
阿彤睜大眼,半晌才小聲答:“因為……有人早就盯上您了?”
蘇硯點點頭,臉上浮出一絲冰冷笑意。
“看來,我不是穿越來的第一個人?!?/p>
“更不是,唯一一個被留下的人?!?/p>
—
就在蘇硯籌謀密人之際,一封來自東郡的信也悄然抵達。
信封極簡,卻由都驛快使直送,開封后,只有寥寥三行字:
【江陽東倉舊案,東郡亦有牽連?!?/p>
【查“東水”,當問都中“余墨”?!?/p>
【若再查下去,三郡共震?!?/p>
落款處無名無戳,唯有一滴極淡的水印,呈“潺潺波紋”,一筆卷涌如水流。
蘇硯目光一凝。
這就是“東水”的印。
?
夜過三更,江陽郡署沉沉而靜。
偏閣燭火未熄,蘇硯披衣而坐,身前一張新紙未動,心思卻早已沿“東水”之線,遠達百里之外。
這封來自東郡的密信,并未署名,卻偏偏出自“都驛快使之手”,其等級之高,非同小可。若非“王廷使案”在身,他恐怕連看到這封信的資格都沒有。
而那句——
“查‘東水’,當問都中‘余墨’?!?/p>
像是有意引他將這條線牽入都廷,甚至牽動整個魏國三郡官場的潛流。
“余墨。”
這不是人名,而是都中一批“閑籍文吏”的代稱——他們無品無官,卻多在機要處謄稿、典卷、覆章,個個深藏不露,手握秘文。
“東水”之事,既落在“余墨”之言,說明此局本源,早在京中布下。
蘇硯起身,將密信重新封回,喚來潘師。
“我要寫一封‘平卷奏陳’,交由都驛送達王廷?!?/p>
“但不走郡遞,也不蓋郡戳。”
潘師一怔:“不蓋章,便無正式效力?!?/p>
蘇硯搖頭,低聲道:
“我要的不是效力。”
“我要的是——有人看到這卷之后,不安?!?/p>
“有人見我查到這里,坐不住了?!?/p>
—
信文落筆極短,內(nèi)容并未正面指名“東水”,而是以“調(diào)任質(zhì)籍不清”“倉契副卷私批”為由,請王廷“遣人一聽”,并附一小段隱語:
“夜西堂,筆墨非趙;名未列者,乃更名而留。伏愿王廷,覆查乙卯年質(zhì)籍更調(diào)副卷?!?/p>
落款為“使案書吏·蘇硯”,未署使官之印,只附“江陽偏閣”小戳。
此信一旦入都,若“東水”真在京中,那人必會察覺“余墨之言”已有人得知——而他,會不會出手?
蘇硯賭的,就是這一點。
—
信卷密發(fā)當夜,潘師夜行至郡外驛路,交由快使,一路風火趕赴東郡分驛,再轉(zhuǎn)都廷。
而這封卷還未出郡,李封卻已從另一渠道得知:
“蘇硯有信,往都而去?!?/p>
他眉頭頓鎖,面色陰沉如墨。
“他在逼我?!?/p>
“逼我露出三年前那批真正的指使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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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封起身,走入暗室。
片刻后,暗室門開,他手中多了一枚“黃銅獸面”小印——此印非官署之物,卻在魏國諸郡極少數(shù)人中暗通往來,稱之為“私籌”。
意即:“動用私人籌謀之力”。
他點火,將一張薄紙輕輕印上獸印,寫道:
“蘇硯不止查賬,其人身上,疑藏他命。”
“若再留,恐牽三郡。”
“東郡老友可動。需借江陰一子,暫擾其局。”
落款一字:“李”。
—
與此同時,東郡。
一間酒樓之上,一名灰衣中年人翻開新收到的密信,輕輕笑了一聲。
“李封終于開口了?!?/p>
“他這是……要我動那孩子?”
他回頭望向窗外,遠遠可見江陰郡山河相接,夜風送雨,樓宇如墨。
他將信收起,口中喃喃:
“蘇硯……你這一盤棋,果然不小?!?/p>
“但你既敢布局三郡,我便送你一把火,看你燒不燒得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