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篷船切開漓江青碧的江水，如同三支無聲的箭鏃。
兩岸奇峰兀立，翠屏疊嶂，倒映在澄澈如鏡的水面上，恍若穿行于巨大的山水盆景之中。
晨霧尚未散盡，濕漉漉地纏繞著峰腰，更添幾分神秘與幽邃。船行速度極快，順風順水，將江陵的追捕陰影和荊南的爾虞我詐遠遠拋在身后。
船艙內(nèi)氣氛卻并不輕松。華玄言盤膝坐在艙板中央，面前攤開一張仔細包裹的羊皮地圖——正是從鉆山豹身上繳獲的那份。
地圖上用暗紅的朱砂勾勒著幾條隱秘的路線，最終都指向南方海濱，靜海軍節(jié)度使的方向。旁邊，還有幾個不起眼的小標記。其中一個就在他們即將途經(jīng)的欽州附近，上面畫著一個扭曲的、類似火焰的符號。
唐延謙、盧詠、王釗圍坐一旁。
唐延謙眉頭緊鎖：“這火焰標記……是何意？莫非指當?shù)赜谢鹕?？火災？或是動亂？”
盧詠折扇輕搖，目光銳利：“不像天災標記。倒像是人為的‘火種’。鉆山豹背后的人，在欽州也有布置？”
王釗蒼白的手指在地圖上丈量著距離，口中念念有詞，全是枯燥的數(shù)字：“欽州……距此三百七十里水路……”
華玄言的手指在那個火焰標記上重重一點，聲音低沉：
“無論何意，此地必是漩渦。傳令下去，船近欽州，加倍警戒。沮！”
“在！”艙外陰影里傳來回應。
“你帶兩人，乘小舟先行靠岸，探聽欽州消息。若有異動，速速回報！”
“是！”沮的身影無聲離去。
桑小鳳趴在船舷邊，好奇地將小手伸進沁涼的江水里，逗弄著追逐船尾浪花的銀色小魚。她換回了那身色彩斑斕的蠻族衣裙，銀鈴隨著船身輕晃，發(fā)出細碎的叮當聲。
她偶爾回頭看看艙內(nèi)嚴肅的眾人，吐吐舌頭，又專注地玩她的水去了。
船隊晝夜兼程。一日后，進入欽州地界。兩岸山勢漸緩，平疇沃野初現(xiàn)，但空氣中卻彌漫著一股不同尋常的壓抑感。
江面上船只稀少，偶見漁船，也遠遠避開他們這三條明顯帶著“煞氣”的大船。岸邊的村落大多緊閉門戶，田地里勞作的人影稀疏，眼神躲閃。
黃昏時分，沮的小舟如同幽靈般靠攏過來。他身手矯健地翻上大船，帶來一個令人心沉的消息。
“將軍，欽州亂了！”沮的聲音帶著趕路的沙啞，眼神凝重。
“就在三日前！靜海軍駐防的一營民兵，被一個叫馮勛的人煽動，突然嘩變。他殺了帶隊的校尉和欽州通判，占了州城！那馮勛自封‘靖難將軍’，開倉放糧，裹挾流民，又有豪強、土匪投奔，據(jù)說已有數(shù)千之眾！眼下正與忠于朝廷的兵馬在城外交戰(zhàn)，殺得血流成河！”
“馮勛……”華玄言沉吟，咀嚼著這個名字，目光落在地圖上那個火焰標記。
果然！鉆山豹等人的背后是同一張網(wǎng)！靜海軍內(nèi)部不穩(wěn)，給了野心家可乘之機！
“繞道！”唐延謙立刻建議，“趁亂局未波及江面，速速離開這是非之地！”
盧詠卻搖著折扇，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光芒：
“繞道？談何容易！欽州乃水路要沖，繞行需深入蠻荒，多耗十余日，補給堪憂。而且亂局之中，未必沒有機會?！?/p>
他看向華玄言，“將軍，此等草頭王，自然根基淺薄，所依仗者，不過是一時兇悍和裹挾的流民。若能尋得契機，或有機會火中取栗？”
華玄言沉默。盧詠所言非虛。繞道風險更大。但硬闖欽州，無異于卷入一場毫無把握的混戰(zhàn)，他這點家底可經(jīng)不起肆意消耗。他需要的是蟄伏發(fā)展，不是四處樹敵。
就在他權(quán)衡之際，船艙外傳來石破山粗豪的喊聲：“將軍！前方江灣有情況！像是在廝殺！”
眾人立刻涌上船頭。只見前方江面拐彎處，一片相對開闊的河灘上，煙塵滾滾！數(shù)十名穿著雜亂號衣、手持刀槍的兵，正瘋狂圍攻一小隊據(jù)守在幾輛破損大車后的武裝護衛(wèi)。
護衛(wèi)人數(shù)不過十余人，個個帶傷，卻異常剽悍，背靠背結(jié)成小陣，刀光閃爍，死死抵擋著數(shù)倍于己的敵人。
被他們護在中間的，是一輛裝飾華貴卻已破損不堪的馬車，車簾緊閉。
亂兵后方，一個頭目模樣的漢子騎在馬上，揮舞著長刀，氣急敗壞地吼叫：
“快！宰了這群礙事的狗奴才！車里的金子！還有那細皮嫩肉的小娘皮！都是老子的！”
“多半是馮勛手下！”沮低聲道，“他們在劫掠過路的商隊……不，看那馬車規(guī)制，像是官眷！”
華玄言目光銳利，瞬間捕捉到戰(zhàn)局關鍵——那小隊護衛(wèi)雖然悍勇，但傷亡不斷增加，敗亡只是時間問題。而亂兵后方那個耀武揚威的頭目，正是突破口！
“弩來！”華玄言低喝。
身后一名連弩營老兵立刻遞上華玄言那把特制的單發(fā)臂張弩。華玄言動作快如閃電，搭上一支弩箭，弩臂發(fā)出細微的呻吟！
距離約一百二十步！江風微拂！目標還在策馬移動！
嘣！
一聲低沉有力的弓弦震鳴！
烏光一閃！
噗嗤！
那馬上耀武揚威的頭目，咽喉處猛地爆開一團血花！他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噴血的脖子，手中長刀當啷落地，沉重的身軀如同破麻袋般栽下馬背！
“王頭領死了！”
“有埋伏！”
“江上有強人！”
頭目瞬間斃命！圍攻的亂兵瞬間大亂，驚恐地望向江面。
“靠岸！”華玄言厲聲下令，“連弩營！目標河灘亂兵！三輪齊射！壓住他們！”
“石破山！帶刀手！跟我救人！”
三條大船如同巨鯨般猛地沖上淺灘！船身尚未停穩(wěn)！
嘣！嘣！嘣！嘣！嘣！
早已在船舷列隊的連弩營士兵同時扣動懸刀。密集的弩箭如同死亡的蜂群，帶著凄厲的尖嘯，狠狠扎入亂兵最密集的區(qū)域！
慘叫聲此起彼伏！亂兵如同被鐮刀掃過的麥子，瞬間倒下一片，陣型徹底崩潰。
“殺！”
石破山狂吼一聲，如同猛虎下山，帶著數(shù)十名如狼似虎的刀盾手，踏著淺水，兇悍地撲向河灘。
刀光閃爍，所向披靡！幸存的亂兵魂飛魄散，發(fā)一聲喊，丟下同伴尸體，抱著一小部分劫掠的財物，就沒命地逃向岸邊的密林深處。
戰(zhàn)斗，瞬間結(jié)束。
河灘上一片狼藉，尸體橫陳，血腥味刺鼻。那小隊幸存的護衛(wèi)相互攙扶著，警惕又感激地看著華玄言一行人。
為首一個滿臉血污、身材魁梧的中年護衛(wèi)，掙扎著上前，對著華玄言單膝跪地，聲音嘶?。骸霸谙隆罡o衛(wèi)統(tǒng)領！多謝將軍救命之恩！敢問將軍高姓大名？我等必當厚報！”
華玄言擺擺手，目光卻投向那輛破損的馬車：“舉手之勞。車里是？”
車簾顫抖著掀開一角，露出一張保養(yǎng)得宜、卻因極度驚恐而煞白的貴婦臉龐。
她身邊，還依偎著一個約莫七八歲、嚇得瑟瑟發(fā)抖的錦衣男孩。貴婦強自鎮(zhèn)定，聲音卻帶著哭腔：
“妾身……乃宗室淮安郡王正室王氏，攜幼子李佺前往交趾探望郡王……途經(jīng)此地，遭此大難。若非將軍……嗚嗚……”她瞬間泣不成聲。
宗室郡王的家眷？華玄言與盧詠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這簡直是瞌睡送來了枕頭！
盧詠立刻上前一步，臉上堆起恰到好處的恭敬與同情，聲音清朗：
“原來是王妃殿下！受驚了！在下盧詠，這位是護送我等南下的華玄言將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我輩本分，王妃切莫掛懷。”
盧詠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充滿憂慮，“只是欽州大亂，道路斷絕，匪患橫行。王妃千金之軀，僅憑這幾位忠勇義士，恐難平安抵達交趾郡王身邊啊！”
王氏聞言，臉色更加蒼白，眼中充滿了絕望。
盧詠適時看向華玄言，聲音帶著懇求：“華將軍，您俠肝義膽，麾下兄弟更是驍勇善戰(zhàn)！能否……能否再施援手，護送王妃一程？待見到郡王，必有重謝！郡王也定會感念將軍大恩！”
他這話，既是說給王氏聽，更是點給華玄言——宗室郡王的旗號，是穿越亂區(qū)最好的護身符！
華玄言心領神會，故作沉吟片刻，隨即抱拳，聲音沉穩(wěn)有力：“王妃殿下安危要緊。玄言愿率麾下兄弟，護送殿下前往交趾，直至郡王駕前！”
王氏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激動得連連點頭：“好！好！有勞華將軍！李府上下，銘感五內(nèi)！”
隊伍整合。李府殘存的護衛(wèi)和驚魂未定的王氏母子被安置在一條船上。華玄言下令，船隊不再停留，立刻啟航，全速駛離這片血腥的河灘。目標直指下游的欽州城外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