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祿閣。
名字帶著“天賜福祿”的祥瑞,內里卻是另一種氣象。巨大的石柱撐起高闊的穹頂,空氣里彌漫著陳年竹木、干燥墨汁和塵土混合的獨特氣味,沉滯而厚重。一排排深色的木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齊地排列著,上面堆滿了成捆成捆的竹簡和少量的帛書,層層疊疊,仿佛凝固的墨色海洋。光線從高窗斜射進來,被窗欞切割成一道道昏黃的光柱,光柱中塵埃飛舞,更顯閣內幽深寂靜。
李維被兩個面無表情的衛(wèi)士幾乎是“丟”進了閣內深處一個相對獨立的隔間。隔間不大,陳設簡單到近乎簡陋:一張低矮的硬木榻,一張同樣低矮的幾案,案上只有一盞造型古樸的青銅油燈。幾案旁的地上,放著一個粗陶水罐和一個粗陶碗??諝庵心枪苫旌系臍馕对谶@里更加濃郁。
門在身后沉重地關上,落閂的聲音清晰可聞。隔絕了外界的陽光和喧囂,也隔絕了暫時的殺身之禍。李維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順著墻壁滑坐在地上,終于再也支撐不住,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黏膩冰冷地貼在身上。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四肢百骸都酸痛無力,膝蓋被石階撞擊的地方更是火辣辣地疼。
他攤開手掌,掌心已被汗水浸得發(fā)白,那支黑色的中性筆還死死地攥在手里,塑料外殼的邊緣甚至嵌進了掌心的肉里。就是這支筆,在地圖上點下的那幾個墨點,暫時保住了他的命。他低頭看著這支來自現(xiàn)代的普通文具,此刻卻成了他在這兩千多年前的秦朝宮廷里唯一的依靠,心頭涌起一股荒謬絕倫又帶著一絲慶幸的復雜情緒。
“嘎吱——”
隔間那扇厚重的木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穿著深青色袍服、頭戴進賢冠、面容嚴肅刻板的中年人走了進來。他身后跟著兩個抱著竹簡的年輕小吏。此人目光銳利如鷹隼,在李維和他手中的筆上飛快地掃過,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他便是博士仆射周青臣,掌管天祿閣圖籍,也是始皇帝指定看管李維的人。
周青臣走到幾案前,目光掃過空蕩的案面,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朝身后的小吏使了個眼色。小吏立刻將懷中一捆沉重的竹簡放在案上,又將一個裝著清水的小陶罐和一個裝著幾個粗糙黑面餅的陶盤放在旁邊。
“李維?!敝芮喑奸_口,聲音平板無波,如同他管理的那些竹簡一樣缺乏生氣,“奉陛下諭,你暫居于此。此間圖籍,乃國之重器,非詔不得擅動。飲食在此,好自為之?!彼D了頓,目光再次落在那支中性筆上,語氣帶著一種文人特有的矜持和警告,“至于你那‘墨錐’,非金非石,恐有妖異之氣,更不得污損閣中典籍片簡!否則,按律論處!”
說完,他不再看李維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轉身帶著小吏離開了。木門再次關上,落閂聲沉悶地響起。
隔間里只剩下李維一人。他靠著墻,望著案上那冰冷的黑面餅和清水,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謶趾推v暫時退去,饑餓感便洶涌襲來。他掙扎著爬到幾案邊,抓起一個硬邦邦的面餅,用力咬了一口。粗糙的顆粒感混合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類似土腥的味道瞬間充斥口腔,難以下咽。他只能就著清水,艱難地吞咽著。
就在他味同嚼蠟地啃著面餅時,閣內深處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和低低的交談聲,打破了之前的死寂。聲音來自隔壁的隔間,似乎有幾個博士正在討論什么。
“……《禹貢》九州之制,山川河流皆有定序,此乃上古圣王所定……”
“然則,北地河源,諸家之說多有齟齬,《山經(jīng)》言出昆侖,《水經(jīng)》又云積石……”
“積石之說,恐難服眾。昆侖乃地之軸心,萬水之源,豈有謬誤?”
“非也,鄙人近日觀星象,參酌地理,以為大河之源,或更在積石之西……”
爭論聲不高,卻異常激烈,充滿了引經(jīng)據(jù)典的拗口詞匯和固執(zhí)己見的堅持。李維豎著耳朵聽,大概明白他們在爭論黃河源頭到底在昆侖山還是積石山(后世青海境內阿尼瑪卿山一帶)。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中性筆,又看了看案上那堆沉重的竹簡。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如果他們能看到現(xiàn)代衛(wèi)星測繪的地圖……
他猛地甩甩頭,將這個危險的念頭壓下去。周青臣的警告言猶在耳。亂動這里的書簡?找死嗎?
然而,命運似乎并不想讓他安生。
隔間的門又一次被推開,這次進來的不是周青臣,而是之前跟著他的一個小吏。小吏面無表情地又抱來幾卷竹簡,重重地放在案上,幾乎將李維那可憐的粗餅和清水擠到一邊。
“博士仆射有命,”小吏的聲音帶著公事公辦的冷漠,“陛下欲覽《禹貢山川考異》及《北地風物志》三卷。限一個時辰內??敝`錄完畢,不得有誤?!?/p>
李維看著案上那幾卷新加進來的、明顯更加厚重陳舊的竹簡,又看看旁邊那堆還沒動過的,腦袋嗡的一聲。一個時辰?用毛筆在竹簡上抄寫?還要????這簡直是天方夜譚!光是辨認那些蟲蛀磨損的古字和不同學派互相矛盾的批注,就夠他頭疼半天了!
“這……這位大人,”李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試圖解釋,“草民……草民不善書寫……”
“不善書寫?”小吏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嘴角扯出一個譏誚的弧度,“陛下親口所言,你身懷異寶‘墨錐’,能在‘天圖’之上點畫乾坤,神乎其技。如今區(qū)區(qū)幾卷書簡,竟言不善書寫?莫非是欺君?”他最后三個字陡然加重,眼神也變得凌厲起來。
李維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完了!那支筆!那支救命的筆,現(xiàn)在成了催命的符咒!始皇帝隨口一句“墨錐”,竟被周青臣拿來當成了刁難的借口!他毫不懷疑,如果自己不能在規(guī)定時間內完成,等待他的絕不會是周青臣的好臉色,甚至可能被扣上“怠慢圣意”的罪名!
冷汗再次滲出。他看著案上堆積如山的竹簡,看著那昏暗搖曳的油燈光芒,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被逼迫到絕境的憤怒交織著涌上心頭。用毛筆?一個時辰?殺了他也做不到!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到了自己緊握的那支中性筆上。光滑的塑料外殼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幽微的光。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想法,如同毒藤般在他心中瘋狂滋長。
用這個!用這支筆!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無法遏制。強烈的求生欲壓倒了周青臣的警告。他飛快地掃了一眼隔間門口——沒有人。他顫抖著手,從懷里摸出一小塊相對平整、但邊緣粗糙的空白竹片(大概是之前包裹餅食的),又看了看旁邊一小碟用于研磨但還未沾水的墨塊。
他深吸一口氣,心臟狂跳,仿佛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他擰開筆帽,露出那細小的金屬筆尖。他嘗試著,小心翼翼地將筆尖湊近那干硬的墨塊,輕輕蹭了蹭。黑色的墨跡立刻沾染在了銀色的筆尖上。
成了!
他屏住呼吸,將沾了墨的筆尖,懸在那塊空白竹片粗糙的表面。然后,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手腕用力,筆尖劃下!
“沙——!”
一種極其細微、卻無比清晰、迥異于毛筆柔軟摩擦的硬質刮擦聲響起!
一道極其流暢、纖細而銳利的黑色線條,瞬間出現(xiàn)在竹片那淡黃色的表面上!線條邊緣清晰,墨色均勻,如同用最鋒利的刀片刻上去一般!與旁邊竹簡上那些用毛筆蘸墨書寫的、因竹纖維吸收而略顯洇染的圓潤字跡相比,這道線是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刺眼!它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精準和效率!
李維看著這第一筆,如同看著魔鬼的印記。但他沒有停下。求生的本能驅使著他。他回憶著那兩卷書的名字,《禹貢山川考異》和《北地風物志》,用最標準的簡體字,飛快地在竹片上寫下了書名。每一個字,都如同用尺子量過一般工整,筆畫清晰銳利,大小均勻,在昏暗的燈光下,散發(fā)出一種冰冷而高效的現(xiàn)代氣息。
就在他寫完最后一個字,因緊張和用力而手指微微顫抖時,隔間的門毫無預兆地被推開了!
周青臣陰沉著臉站在門口。他顯然并未走遠,或許一直在等待著什么。他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瞬間就捕捉到了李維手中那支造型奇特的“墨錐”,以及……他面前竹片上那幾行刺目無比的、完全陌生的字體!
“大膽妖人!”周青臣的怒吼如同驚雷在狹小的隔間里炸響,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他那張刻板的臉上瞬間漲得通紅,眼中燃燒著被徹底激怒的火焰和一種被褻瀆的暴怒!“竟敢以妖器穢物,污損竹簡!本官早有嚴令!爾竟敢……竟敢……”他氣得手指都在哆嗦,指著李維手中的筆和竹片上的字,“此乃何物?!此乃何字?!妖形怪狀!壞我書體!亂我典籍!其罪當誅!”
他身后的兩個小吏也驚呆了,看著竹片上那銳利如刀刻的字跡,臉上露出駭然之色。
李維嚇得魂飛魄散,手中的筆和竹片差點掉在地上。他慌忙想要解釋:“大人!草民只是……只是試……試筆……并未污損典籍……”
“還敢狡辯!”周青臣一步踏進隔間,怒不可遏,“人贓并獲!此妖器妖字,留之必為禍患!來人!將此妖器奪下!連同那污穢竹片,一并焚毀!”
兩個小吏應聲就要上前搶奪。
李維腦中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筆不能丟!這是最后的依仗!他下意識地將筆死死護在胸前,身體向后縮去,嘶聲喊道:“大人且慢!此……此非妖器!乃是……乃是書寫利器!大人請看!其速其工,遠勝毛筆!陛下……陛下也曾稱其為‘墨錐’!大人若毀之,如何向陛下復命校勘之事?!”
提到“陛下”和“校勘”,周青臣的動作猛地一滯。他那被怒火沖昏的頭腦稍稍冷靜了一絲。是啊,始皇帝是知道此物的……而且,那竹片上的字……雖然古怪,但確實清晰銳利,排列整齊,速度……周青臣眼角余光瞥過那堆如山的待抄竹簡,一個時辰……用毛筆……他心中第一次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動搖。
就在這短暫的僵持中,隔間外又傳來一陣腳步聲。這次,腳步聲輕快中帶著一絲與這肅穆書閣格格不入的驕縱之氣。
一個穿著華貴錦袍、面容尚帶稚氣卻已顯露出陰鷙之色的少年,在幾個內侍的簇擁下,出現(xiàn)在門口。正是始皇帝的幼子,公子胡亥!
胡亥顯然是被周青臣的怒吼引來的,他饒有興致地探頭張望,目光掃過怒發(fā)沖冠的周青臣,掃過驚慌失措的李維,最終,如同發(fā)現(xiàn)了新奇玩具般,牢牢地釘在了李維手中那支黑色的中性筆上!
“咦?何物如此新奇?”胡亥推開擋在門口的內侍,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直接無視了臉色鐵青的周青臣,伸出手指,指著李維手中的筆,“此‘墨錐’?便是父皇所言,能在‘天圖’上點畫乾坤的神物?拿來給本公子瞧瞧!”
他語氣輕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周青臣臉色一變,連忙躬身:“公子!此物恐有妖異,污損書簡,不宜……”
“閉嘴!”胡亥不耐煩地打斷他,少年驕橫之氣盡顯,“本公子看看而已!能有什么妖異?拿來!”
李維的心臟再次狂跳起來。胡亥?趙高的學生?那個未來的秦二世?給他?李維看著胡亥那貪婪好奇的眼神,又看看周青臣陰沉的臉,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給胡亥,無異于羊入虎口!甚至可能更快地引來殺身之禍!
就在李維猶豫掙扎,周青臣進退維谷,胡亥一臉不耐地準備讓內侍硬搶的混亂時刻——
“報——?。。?!”
一聲凄厲到變形的嘶吼,如同被拉緊到極限的弓弦驟然崩斷,撕破了天祿閣沉滯的空氣,由遠及近,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恐慌和難以置信的震撼,以驚人的速度沖向這個小小的隔間!
一個渾身浴血的傳令兵,甲胄殘破,臉上混雜著塵土、汗水和已經(jīng)發(fā)黑的血痂,如同一個從地獄血池里爬出來的惡鬼,連滾帶爬地撞開閣門,撲倒在隔間外的地板上!他手中緊緊攥著一卷被血浸透、邊角殘破的羊皮!
“八……八百里加急!北疆!蒙恬將軍!”傳令兵的聲音嘶啞破裂,仿佛喉嚨里塞滿了砂礫,帶著一種極端疲憊和巨大震驚后的癲狂,“找到了!找到了!墨點!墨點!龍城!匈奴……單于庭!”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球幾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瞪著隔間里的所有人,尤其是那個癱坐在地、手中還攥著筆的李維,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嘶吼,每一個字都像帶血的刀片刮過所有人的耳膜:
“神跡!天圖所示!分毫不差?。。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