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有志氣。”庾舟一改散漫氣質(zhì),負手在身后,朗聲問道:“哪位做這考官?”
莫大人緩緩起身,微笑道:“既是我的提議,我來吧。”
“莫大人,請。”
莫大人白發(fā)白須,肅立在石臺上,有些仙風(fēng)道骨的味道,他沉思片刻,緩聲問道:“也不為難你,問: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出自哪一經(jīng),哪一篇?”
秦淵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出自《詩經(jīng)·大雅·文王》?!?/p>
“做何解?”
“周雖是傳承已久的邦國,但其承接的天命卻煥然一新,此句闡明天命隨德行流轉(zhuǎn),周人以“明德”取代商紂“失德”,故獲天命眷顧。政權(quán)更迭非憑武力,而在“順天應(yīng)人”。
莫大人撫了撫胡須,沉思不語。
一旁的西河先生突然冷笑出聲:“你曾經(jīng)也是名教子弟,魏晉注疏以有無之變,自然名教釋此句,你卻棄玄理不談,年紀輕輕卻一口腐朽老木之談?!?/p>
他折扇輕輕敲在石案上,“不如,我來告訴何為雅解?!?/p>
秦淵唇角勾了勾,拱手道:“請賜教。”
西河先生站起身,伸出手道:“若以玄理觀之,舊邦為有,維新為無,天命流轉(zhuǎn)恰似陰陽消長,豈是一句明德失德便能敷衍?只道其淺顯本意,卻對其精髓之處避而不談,你究竟是懂,還是不懂?”
秦淵目光清湛:“玄理雖妙,然此句出自《文王》,本為周人自述受命之由,彼時尚無玄學(xué)之說,若以魏晉之論強行解讀西周典章,不啻刻舟求劍?!?/p>
他轉(zhuǎn)身指向墨瀾軒外秦淮河,“正如這河水東去,前代典章自有其時勢,強行嫁接反失本真。治國之道當(dāng)以經(jīng)世為要,空談有和無,恐非夫子立詩之本意?!?/p>
莫姊姝忍不住露出欣慰的笑意,輕輕點頭,這書生不僅學(xué)問扎實,說話更是擲地有聲,渾身透著一股不凡的氣度,實在令人刮目相看。
崔伽羅眼波流轉(zhuǎn),嘴角勾起一抹愉悅的弧度,往日總是趾高氣昂的西河這回碰了釘子,光是想想就讓她心情大好,連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幾分暢快。
“伽羅,你崔家祖上可是談玄的大戶?!蹦㈡{(diào)侃道。
“哼,我才不管呢?!?/p>
女兒家的心思就是如此,是非黑白哪里有這么重要,西河這氣量渺小,活該被打壓。
莫大人聽聞此言,也忍不住笑出了聲,隨即微微點頭,對這贅婿終于表示了一些認同。
晉朝早已消逝在漫漫歷史長河之中,然而本朝的一些文人,為了彰顯自身所謂的高士風(fēng)范,動輒便談?wù)撔W(xué)。
不管什么典籍字句,都非要冠以玄理之名,致使正兒八經(jīng)的圣賢之言被解讀得面目全非。
朝廷真正需要的,是那些能夠?qū)崒嵲谠谧鍪碌某枷?,對于那些只會高談闊論的讀書人,不過是表面敬重,實則敬而遠之罷了。
庾舟聞言撫掌大笑:“好個刻舟求劍!西河先生,這年輕人倒是比你更懂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道理,既然自詡名士,那就不要做老學(xué)究之談?!?/p>
這是很明顯的駁斥了,西河先生面色陰鶩,陰晴不定,他淡笑一聲道:“倒是我審題不明,在下受教?!?/p>
他言語仍難掩倨傲之色,語調(diào)也是陰陽怪氣,說是錯了,心里卻絲毫不以為意,談玄是世家主流,他自認錯,但誰也不能說他錯。
莫大人不理會場間紛爭,繼續(xù)問道:“我再考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此句作何解?”
秦淵踏前一步,答道:“出自《尚書·大禹謨》,此為圣賢至理,人心似淵,私欲紛擾暗藏險譎,道心若星,幽微難覓卻藏至理。惟以精誠專一之志,撥開迷霧探本真;秉持不偏不倚的中正之道,方可執(zhí)天地之樞,于紛繁世事中守得澄明之境,終達天人合一,至善至美的理想境界?!?/p>
莫大人眼底掠過一抹驚艷之色,緩緩拍手道:“年紀輕輕,卻是兼修數(shù)經(jīng),難得難得?!?/p>
華朝的讀書人一般都是專精某經(jīng),鴻儒才會兼修數(shù)經(jīng),比如學(xué)官問你所治何經(jīng),就是問的你主修五經(jīng)中的哪一經(jīng),類似問你大學(xué)什么專業(yè),得到回答后,才會針對性的問你問題。
當(dāng)然這不意味著你就能偏科,該背的都得背,只不過選一科,深入研究而已,在隋唐,明經(jīng)科是主流,《左傳》《論文》《孝經(jīng)》都會考,考較的比較全面,只背一兩本書肯定是不能入仕的。
秦淵垂首,緩聲道:“因腿腳不便,難以踏足遠方,便只能困守書齋,不過是比旁人多費些功夫,多讀了幾卷書罷了?!?/p>
話音落地,莫大人神色微怔,眼底泛起一絲憐憫。他望著眼前清瘦的身影,心中暗自嘆息。
世人只知嘲笑他入贅的身份,卻不知這背后藏著多少無奈。
生活困頓難以求學(xué),腿腳殘疾阻斷仕途,上天對這滿腹才學(xué)的年輕人,實在太過苛刻。這般境遇,著實令人唏噓。
一聲長嘆在席間散開,眾人皆陷入沉默,望向秦淵的目光中,多了幾分復(fù)雜的感慨,也多了幾分理解。
如此博學(xué)的少年郎,正是風(fēng)華正茂的時候,若非走投無路,又怎會選擇入贅這條路?
莫大人側(cè)身笑道:“庾軒主,老朽覺得無須再試,此少年郎文思靈敏,難得的好人才?!?/p>
庾舟望著碧波蕩漾的清風(fēng)湖,唇角勾起一抹悵然笑意:“清風(fēng)湖東隅的第二塊石碑,是在下雙親當(dāng)年親手所立,二人伉儷情深,本來打算共題詩文鐫刻其上,留作白頭之約?!?/p>
他的聲音忽地低下去,眼中含淚道:“文宣二年,家母驟然長逝,父親思念成疾,竟也匆匆追隨而去。這石碑從此成了未竟之憾,二十年來一直空置,連園中仆役都不許靠近。”
他忽而轉(zhuǎn)頭,目光灼灼落在少年身上,“還有幾天就是乞巧節(jié),說來也是應(yīng)景,今日見小友既來應(yīng)石碑之試,不如以此為題,成與不成,我皆有重金相贈。”
席間驟然炸開一陣議論聲,杯盞相撞的脆響都被壓了下去。
眾人皆知,庾舟之父曾官拜江州刺史,其母更是尊貴的洛河郡主,這對璧人相濡以沫的佳話,在士族圈子里流傳數(shù)十年,那方夫妻共立的石碑,早已成了情深義重的象征,怎能容一個贅婿隨意染指?
五經(jīng)倒背如流又如何?吟詩作賦講究的是靈氣與才情,豈是整日埋頭故紙堆的書呆子能駕馭的?
那么多詩詞大家都鎩羽而歸,這贅婿做的詩詞又怎么可能被選的上?庾舟卻偏偏要將人推上前,這不多此一舉么,要他們說,反正也選不中,隨便找塊石碑走個流程就算了。
“庾軒主,可否再斟酌斟酌?”
“對啊,先君地位尊貴,如果地下有知,想來也不會同意的?!?/p>
庾舟拱手作揖,說道:“庾氏石碑之試,不問出身,此為古訓(xùn),后輩皆不敢違背,諸位不要再勸,也不要再出言打擾,就請這少年郎開始吧。”
眾人神色各異,心照不宣地收了勸誡之語,彼此交換意味深長的目光。席間頓時響起細碎私語,或掩袖輕笑,或搖頭咂舌,目光似鷹隼般鎖定角落的贅婿。
既然架好了戲臺,他們就只等著看這場好戲開場。
庾舟揮了揮手,示意侍者將筆墨紙硯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