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東暖閣內(nèi),沉水香在紫銅仙鶴香爐里幽緩地繚繞,卻壓不住一種近乎凝固的焦灼氣氛。剛剛目睹傳國玉璽現(xiàn)世所帶來的那股短暫而狂熱的虛假亢奮如同燒盡的灰燼,此刻只剩嗆人的余燼味道,悶得人心頭發(fā)堵。南京最后的生息系于一發(fā),殿內(nèi)諸公臉上殘留的激動早已被沉重取代,像一張張戴舊了的面具。
馬士英盤踞于紫檀大案之后,身體深深陷入寬大的太師椅中,猩紅仙鶴補子的袍服被燭光映襯得分外刺目。他臉色肅然,眼神沉凝,雙手卻牢牢按在鋪展于案上的地圖邊角,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隱隱泛白。那地圖上,“瓜州”、“鎮(zhèn)江”、“蕪湖”幾個地名用朱砂濃重地圈了出來,每一個血紅的圈點都代表著一座危在旦夕的城池。他環(huán)顧圍聚在側(cè)的幾位心腹重臣,聲音刻意壓得低沉而富有煽動性,每吐一個字都帶著決心砸在地圖上:
“……玉璽既出,此乃天意,垂憐我大明不絕!當此危局,”他目光如炬,掃過眾人面龐,刻意加強了語氣,“陛下當速登大寶!即承大明正統(tǒng)!昭告天下!以定神州四海之望,安江南億萬蒼生之心!”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拔高,帶著金石之音:“唯今之計,唯有凝聚人心!豎我正朔!立天授之號!示天下以必死之志!建虜雖猖獗,焉敢逆天而行?民心一旦歸一,自有四海豪杰云集響應!”他寬厚的手掌重重拍在“南京”之上,“江南人心即堅城!南京城即江南心之所系!陛下稱制正位,便是固此心城之磐石!以此為基,何愁虜寇不退?!”
這番話如同投入寒潭的巨石,立時激起了波瀾。
“馬相所言,字字金石!”內(nèi)閣大學士王鐸須發(fā)微顫,激動地附和,枯瘦的手緊緊攥住座椅扶手,“天命在陛下!萬民渴盼明主!稱帝正位,名正言順,方可統(tǒng)率天下勤王之師!凝聚殘山剩水之志氣,此乃中興再造之機!”他將目光投向一直沉默坐在角落里的高弘圖、姜曰廣等人,“二公以為然否?”
高弘圖花白的眉毛皺成了一個川字,老臉緊繃,沉吟半晌,才緩緩抬頭,聲音里帶著顯而易見的疲憊與焦灼:“名器固重,然……兵兇戰(zhàn)危,首在實力!陛下若僅依一璽虛名便即刻登極,恐……恐徒惹強虜必欲屠之而后快之心!江防空虛,左夢庚盤踞九江意存觀望,黃得功、劉良佐諸鎮(zhèn)兵馬遠在千里之外……”他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地圖上那些朱砂圈點,又沉重地落在殿外黑沉的夜空方向,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一聲,“……儀真若陷,南京即無門戶!此……此豈玉璽神物能救?”
“高公此言差矣!”一個帶著濃重江南口音的聲音急切地反駁,通政司副使楊維垣搶上前一步,手指幾乎要戳到高弘圖鼻尖,“玉璽現(xiàn)世,便是天象!天象所鐘,人心即利!建虜亦是肉體凡胎,豈無敬畏天命之心?陛下登極之典,就是號令!就是萬鈞雷霆!此雷霆一出,誰敢不從?左夢庚之流,聞此天威,焉敢不俯首聽命?黃、劉諸鎮(zhèn)自當星夜奔馳!眼下士氣渙散,正需此驚天雷火提振!”
高弘圖氣得胡子直抖,豁然站起,枯瘦的手指同樣點向楊維垣,聲音卻因悲憤而發(fā)顫:“楊副使!你把天下大事當成什么了?市井唱戲文么?天命?敬畏?那建虜破關屠京擄我二帝時可曾講半分敬畏?!你……你指望他們看見方破石頭便縮了手腳?!儀真城外不是戲臺!那是真刀真槍,是要死人的!我等在此妄議玉璽天命……儀真城頭的將士……正在流血!在赴死!” 話音未落,他似乎耗盡了力氣,頹然跌坐回椅中,胸口劇烈起伏,眼神痛苦地投向殿外深不可測的夜色,仿佛要透過重重阻隔,看清儀真城下血染的江水。
東暖閣陷入一片死寂。楊維垣被高弘圖最后那句血淋淋的質(zhì)問噎得說不出話來,面皮漲得通紅,站在那里進退不得。馬士英的眼神在高、楊二人之間凌厲地掃過,隨即停在王鐸面上。閣內(nèi)空氣粘稠沉重,香爐里的沉水香灰燼無聲剝落,只有燭火偶爾噼啪爆響,撕扯著令人窒息的沉默。
暖閣角落里,一直端坐如木雕泥塑的錢謙益終于抬起了眼皮。他面色是那種久歷宦海后特有的溫潤平和,細長的眼睛里古井無波,無悲無喜。唯有攏在寬大紫袍袖子里的雙手,幾根保養(yǎng)得極好的修長手指,正以旁人無法察覺的細微幅度,緩緩撫平袖口綢緞上一條極其細微的褶皺。他眼簾微垂,目光似乎落在自己袍服的暗色海水江崖紋路上,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暖閣的沉默:
“諸位……”他只吐出兩個字,帶著一種沉淀歲月的從容,仿佛不是在探討存亡絕續(xù),而是在品評一卷古畫。兩個字便將所有的目光牽引過去。
錢謙益微微停頓,似乎在斟酌詞句,目光從自己的袖口緩緩抬起,掃過滿座朱紫。那眼神溫潤依舊,深處卻藏著一絲洞若觀火的幽微:
“玉璽……自然是天大的祥瑞。”他聲音放得更緩,如同在誦讀一篇勸世的古文,卻字字如冰珠落地,砸在每個人的心坎上,“然……夫國之存亡,豈系乎一石乎?成祖文皇帝掃北定鼎,可曾倚賴始皇故物?天命所歸者,在人!在于制衡!在于審時度勢,為江南萬千蒼生覓一穩(wěn)妥之路?!?他并不看馬士英驟然陰沉的臉,也不理會高弘圖眼中的痛切,只將平和的目光投向暖閣敞開窗外那沉沉無邊的夜色,仿佛能洞穿黑夜看到江浦對岸的清軍大營,話語如同一條冰冷滑膩的蛇,鉆入在座諸公的耳蝸:
“……強弩之末,勢不可穿魯縞。大廈崩塌,瓦礫豈可擊柱?江南半壁,承平日久,弓弛馬弱。虜新銳方張,挾破竹之勢……兼之西寇環(huán)視于側(cè),閩粵諸藩未必同心……當此之時,”他目光緩緩掃過眾人,特別是那幾位面有憂色的老臣,“保全為上。所謂‘和談’,非屈膝也,乃是睿智!乃是大智大勇!暫避鋒芒,徐圖后計,方能為我江南子民存一分元氣,為朝廷留一分翻覆的回旋之地?!?/p>
他話音落下,暖閣內(nèi)竟連燭火晃動的聲音都清晰可聞。錢謙益這番話,將玉璽代表的虛妄“天命”輕輕撥開,又將“和談”涂上了一層“睿智”、“保全”的金粉。馬士英臉色鐵青,怒意已凝聚在眉梢眼角,正要發(fā)作。錢謙益卻已緩緩起身,姿態(tài)風雅無匹,對著馬士英等人方向略一拱手,嘴角竟牽起一絲極淡的笑意,溫文有禮:
“馬相與諸位為國操勞,殫精竭慮,老夫甚是感佩。只是……如何上承天意,下解倒懸,尚需細細斟酌,從長計議。老夫先行告退一步,為明日集議梳理思緒。”他又對著御座方向虛虛一禮,寬袍大袖飄然一拂,竟自轉(zhuǎn)身,步履從容地走向暖閣大門,只留下那幽冷的沉水香氣裹挾著“和談”、“保全”的暗示,如同毒藤,悄然纏上了在座許多人的心頭。
閣中死寂。馬士英鐵青著臉,腮幫子咬得硬鼓鼓的,死死盯著錢謙益消失在門外的背影。王鐸、楊維垣等人亦是面沉如水,憤懣壓著不敢出聲。高弘圖眼中痛色更濃,無奈地閉了閉眼。通政司副使楊維垣眼珠機警地轉(zhuǎn)了轉(zhuǎn),湊近馬士英低聲道:“相爺……錢牧齋這退場……時機拿得……”他話未說盡,暗示意味卻十足。
正在此時,門簾微動。剛才還在文華殿中捧璽入覲的那位奉先殿提督太監(jiān)張慎,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暖閣門口。他還是那副低眉順眼、恭敬謙卑的模樣,如同殿中任何一個普通的老太監(jiān),佝僂著背,低垂著眼,雙手攏在袖中。門旁侍立的小太監(jiān)甚至沒留意到他如何接近。他停在那里,沒有看任何人,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像是在等待召喚,又像是只是無意路過。
馬士英眼底深處的寒光猛地一閃,目光如同鉤子,倏地釘在張慎那張毫無表情、如同黃蠟澆鑄成的側(cè)臉上。一絲幾不可察的獰厲寒意,掠過他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