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這場冷雨，斷斷續(xù)續(xù)，淅淅瀝瀝，如同送葬者的嗚咽，竟接連飄灑了七日不止。潮濕陰郁的氣息深深浸透每一塊城磚、每一戶檐瓦，也洇透了這搖搖欲墜王朝中每一個惶恐不安的心。第八日清晨，雨勢轉(zhuǎn)小，化作濃重得化不開的灰白霧氣，在城頭、在府衙深處、在秦淮河彌漫著脂粉與淤泥混合氣味的濕冷空氣中盤桓不去，壓得人喘不過氣。
三山門刑場外，臨時圈出的觀刑臺周圍人頭攢動。皂隸衙役們奮力排開騷動的人潮，鞭子、水火棍與咒罵聲雜亂地響起，維持著一個脆弱而喧囂的秩序?？諝庵袕浡淤|(zhì)桐油味、潮濕衣袍的霉味，以及一種更深的、仿佛尸體已提前腐爛的恐懼氣息。今日處斬的據(jù)說是清軍細(xì)作頭目，罪名是勾結(jié)營中敗類私開儀真城門，幾乎陷城！這判決如同一滴滾油濺入絕望的海洋。人們蜂擁而至，不是為了看罪犯伏法，更多是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殺賊！朝廷還殺賊！南京還有救！那麻木呆滯的臉上，唯有此刻，才在恐懼深處閃動著一絲病態(tài)的、被強(qiáng)行點亮的虛妄希望。
林如岳并未混雜在刑場擁擠污濁的人堆里。他站在距離刑場一條街巷之隔、通濟(jì)門甕城上敵樓的雉堞背后。這里風(fēng)冷霧濃，高處視野開闊，恰好能越過下面鱗次櫛比、灰撲撲的屋頂，將刑場核心的一切收入眼底。更重要的，是能看見觀刑臺中央那把圈椅、那個被奉為上賓的人影。
寧南侯左夢庚踞坐在觀刑臺最核心、視野最佳的那把巨大的紫檀雕花交椅上，身側(cè)立著幾名身披鐵甲、腰挎長刀的剽悍親兵。他身披玄狐大氅，內(nèi)里隱約可見華麗的甲胄反光，粗獷的臉上帶著一絲殘忍而漠然的審視，粗壯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著交椅扶手。在他左首下側(cè)，坐著那位“東林領(lǐng)袖”錢謙益，一身半舊的寶藍(lán)道袍洗得發(fā)白，清癯的臉上依舊是古井無波，雙手?jǐn)n在袖中端坐，目光低垂，看著自己的膝蓋，仿佛眼前不是即將濺血的刑場，而是在一塵不染的書齋默誦經(jīng)文。唯獨首輔馬士英，身著深紫仙鶴一品常服，竟親自站在觀刑臺邊緣，對著喧鬧的人群極力揮舞著手臂，聲嘶力竭地呼喊訓(xùn)斥，臉上汗水油光與憤慨交織，試圖彈壓住越來越混亂的場面。
城頭風(fēng)冷霧重，將林如岳青色的鷺鷥補(bǔ)服下擺吹得獵獵作響。他手中緊緊握著一卷不起眼的舊紙筒，那紙已被他掌心的汗和霧氣的潮意浸潤得有些發(fā)軟。那是昨夜秦?zé)o咎通過張叔輾轉(zhuǎn)送到他手中的，紙上用極其纖細(xì)的朱砂墨線勾勒出幾枚印文印鈕的圖譜，并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注滿了鑒別要點——“藍(lán)田冰青凍料……底子尚含未沁透的玉山新色”；“印文轉(zhuǎn)折處……刀鋒太厲”；還有最關(guān)鍵的那句“斜口崩痕細(xì)如發(fā)……非古法砣碾能成”。
林如岳的目光死死鎖在刑場中央那根一人多高、被雨水反復(fù)沖刷呈現(xiàn)出死黑色的刑柱上。柱體深嵌入地下，表面深色斑駁，凝結(jié)了不知多少歲月的陳血污垢。柱子上方，粗大的鐵鏈纏繞綁縛著三個幾乎辨不出人形的血肉軀體。身上早已破爛不堪的囚衣勉強(qiáng)能分辨出一絲軍士的標(biāo)識，被鞭笞烙燙得皮開肉綻的臉扭曲變形，口中塞著黑色麻胡桃，讓他們連最后的嘶喊都只能化作喉嚨里破碎的咯咯痰音。其中一人似乎是守城百戶，林如岳曾在兵部文書檔里見過其粗獷的畫像。
一名身著綠袍的刑部主事手執(zhí)刑部火簽紅批和罪狀卷宗，在觀刑臺前向監(jiān)刑官員（一位神情僵硬的左軍偏將）驗明正身。那主事大聲念誦的聲音在這空曠的刑場上被風(fēng)吹得有些斷續(xù)：“……儀真守城百戶官趙登魁……副把總孫貴、王三麻子……受建虜重金收買……于隆武元年八月辛巳夜，私開東南角甕城側(cè)門，引敵入城，致使忠勇數(shù)千亡，生靈涂炭，城陷于虜……”
林如岳猛地閉上眼睛，指節(jié)因用力攥緊手中紙卷而發(fā)白，齒縫間冷氣倒抽：趙登魁！他見過軍報上此人于儀真城被圍之初，親手用大斧劈殺兩名率先登城的韃子精銳的記錄！若說儀真失守……最大的罪過在于江北兵馬遲遲不至！在于京畿援軍空懸！豈在于一個砍殺韃虜至力竭的百戶？！
這念誦聲未落，觀刑臺上左夢庚突然重重拍了一下扶手！聲音如同響鞭，穿透了雜音。
“啰嗦個球！”他粗獷的斥罵聲炸開，“這等腌臜潑才！碎剮了喂狗都是便宜！等爺爺取了九江點卯趕路！耽擱了軍機(jī)，爾等吃罪得起？馬首輔！”他睥睨著剛剛安撫人群轉(zhuǎn)身的馬士英，語氣生硬，“時辰到了！”
馬士英臉色微微發(fā)僵，但立刻堆出笑容：“是！是！請侯爺示下！”他隨即轉(zhuǎn)頭，對著刑場中央的掌刑官發(fā)出一聲極其短促、甚至帶著一絲遷就意味的暴喝：“斬！”
沒有開刀問斬前的“驗明正身”、“請?zhí)熳觿Α?、“行刑”等冗長儀注。掌刑官只是一個動作迅猛的劊子手，聞令毫不遲疑！那彪形大漢將手中鬼頭刀的刀背往嘴里一咬，騰出雙手，粗壯的雙臂猛地掄起一個巨大的、灌滿了銅汁的包皮鐵錘！
沉悶！
令人心悸的悶響！
那鐵錘帶著駭人的風(fēng)聲，狠狠砸向第一個犯人的后背肩胛骨下方！
咯嚓！骨頭碎裂、血肉被巨力擠壓撕裂的悶聲令人牙酸！伴隨著一聲塞滿麻核桃而變形為“嗬嗬”的恐怖長嚎從趙登魁胸膛里噴出！他的身體在鐵鏈綁縛下如同斷線的提偶，劇烈地向上彈跳、抽搐！那斷骨刺破皮肉的碎響讓周圍所有喧嘩瞬間死寂，接著便是壓抑不住的、海嘯般的恐懼尖叫聲炸開！
更可怖的是，劊子手掄錘的動作并未停止！如同打鐵般流暢！他身形轉(zhuǎn)換，巨錘帶著血沫碎骨沉悶地砸向趙登魁的腰椎！
林如岳站在雉堞背后，風(fēng)猛烈地刮過他僵硬的臉頰。他看著那軀體在鐵錘下扭曲、崩毀、成為一堆慘不忍睹的爛肉泥……左夢庚那張獰笑著的臉、馬士英略顯蒼白卻強(qiáng)行擠出笑容的臉……錢謙益閉目默然如同石雕的臉……無數(shù)驚惶失措、扭曲變形的百姓的臉……
袖中那份薄薄的“玉璽破綻”證據(jù)圖卷仿佛變成了千斤巨石。史公血書上“保全生靈”四個字如同滾燙的烙鐵，灼燒著此刻刑場上流淌的每一寸爛肉。文華殿玉璽現(xiàn)世時群臣跪伏的狂熱、暖閣里錢謙益道貌岸然的“和談保全”、左夢庚趾高氣揚入城時的跋扈……一幕幕在他眼前瘋狂旋轉(zhuǎn)，最終狠狠撞碎在下方刑臺左夢庚那張殘忍得意的獰笑和馬士英蒼白強(qiáng)笑的臉上！
他牙關(guān)咬緊，一股腥甜涌上喉嚨。這殘破的王朝、這滿朝的魑魅魍魎，早已腐爛到骨子里！他們所“保全”的，從來不是天下，而是自己爪牙下的血肉！袖管里那方比贗品更鋒利的刻石，此刻沉甸得像一座山。他必須用它，撕開這謊言的一角！哪怕只是流出一絲真相的血！
林如岳猛地轉(zhuǎn)身，不再看那片已然化為屠場的地獄，大步走向幽深的敵樓道口。冰冷的石階仿佛通往黃泉。他袖中，那方冰冷堅硬的石刻棱角，正死死抵住他腕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