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皇城西苑，奉先殿的偏殿被臨時辟為弘光皇帝朱由崧的“避靜齋”。連日來，這位名義上承襲了大統(tǒng)的帝王被接踵而至的噩耗徹底擊垮了心神。他如同驚弓之鳥縮在此地，縱情于宮娥環(huán)繞的絲竹笙簫、珍饈美酒之中，仿佛要用這虛假的繁盛麻醉撕裂心肝的恐懼。
御座前鎏金博山爐吐納著沉水幽香，將殿內(nèi)酒氣、香粉味調(diào)和得奢靡曖昧。朱由崧面色浮腫，雙頰凹陷，眼睛渾濁無神。他左擁右抱著兩名容貌妖嬈、身著輕紗的小戲子，一只骨節(jié)分明卻松軟無力的手正探入其中一人半敞的衣襟內(nèi)肆意搓揉玩弄。那女子強顏歡笑，身體微微顫抖著。朱由崧渾濁的雙目空洞地瞪著虛空，口中含混不清地念念有詞：“……玉璽……天命……天命……”
內(nèi)宮總管太監(jiān)韓贊周，素來溫順諂媚的臉上此刻卻被一層僵硬的鐵青色籠罩。他死死低著頭，幾乎要將整個身子壓伏在冰冷刺骨的金磚地面上，雙膝跪地之處已被冷汗浸潤出兩個濕印。他那保養(yǎng)得如同婦人般白皙的手掌緊緊按在身前，指尖卻無法遏制地深深陷入袖口華麗團花的刺繡，指節(jié)因過度的緊繃用力而泛出瘆人的青白。他用一種被恐懼繃緊到幾乎尖利的聲音，字字泣血般艱難地稟報著：
“萬……萬歲爺……大事……大大事不……不好了！”
“寧……寧南侯……侯……昨夜……子時……率親兵……自觀音門……強……強渡江口……為……為建虜……暗伏……火器……大陣……所……所襲！……” 韓贊周的聲音抖得如同風中殘燭，每個字都需要耗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吐出，“侯爺……身中……鉛彈三發(fā)……洞穿……洞穿胸背！……千總以上將佐……亡斃……二十余員……前軍……潰散……五千余……盡……盡沒于江……江濤……”
“轟?。。?！”
仿佛九天驚雷直接在殿宇穹頂炸開！朱由崧的身體猛地如同被無形巨錘狠狠砸中！他渾身巨震，懷里的戲子驚聲尖叫著被直直彈開，咚地一聲滾落在地！一股黃綠色的腥濁穢物混雜著濃烈酒氣，從他喉頭再也壓制不住地噴涌而出！
“呃——噗哇！”
嘔吐物如同決堤洪流，噴濺在金磚地上，刺鼻酸腐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他肥胖的身軀向后一仰，癱倒在寬大的龍椅里，雙眼瞬間翻白，臉上死灰一片，只剩下喉嚨深處嗬嗬作響的艱難抽氣聲，眼看就要背過氣去！
“陛下！陛下?。鳌靷魈t(yī)??！陛下不行了！！”韓贊周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撲上去掐人中，尖銳凄厲的嘶喊聲穿透殿宇！
殿內(nèi)伺候的宮女、內(nèi)侍早已嚇得面無人色，慌作一團，尖叫、哭喊、奔走相撞……亂成一鍋滾沸的粥！
就在這一片徹底崩潰的混亂之中！
奉先殿沉重緊鎖的朱漆殿門，竟被一股沛然巨力從外向內(nèi)猛然推開！沉重的門軸摩擦聲如同瀕死巨獸的哀鳴！寒風呼嘯著裹挾雨夜的寒氣瞬間灌滿了整個奢靡頹靡的偏殿！
一隊殺氣凜冽的人影踏著寒霧出現(xiàn)在門口！為首兩人，赫然是面色冷峻如冰、眼中卻燃燒著隱秘火焰的閣臣錢謙益！以及滿面驚慌失措、肥胖身軀不停哆嗦、卻又被錢謙益目光逼得無處可退的馬士英！他們身后，是十余名披甲執(zhí)銳、神色漠然而肅殺的壯漢！衣甲鏗鏘之聲瞬間壓倒了殿內(nèi)所有的哭喊尖叫！
錢謙益一步踏入殿內(nèi)，目光如寒電掃過那龍椅上癱軟如泥、昏迷抽搐的弘光帝，掃過地上狼藉的穢物和哭喊的宮人，掃過跪倒在地、抖如篩糠的馬士英。他清癯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嘴唇緊緊抿成一道冰冷的直線。他驟然舉起了手臂！那手臂枯瘦卻凝聚著一股令人心頭發(fā)寒的力量！
他手中擎著的——正是那方曾在文華殿引發(fā)狂瀾、青玉質(zhì)地、蟠龍鈕威嚴的“傳國玉璽”！
燈火下，那方玉璽散發(fā)出的幽幽冷光，此刻顯得如此刺目又詭異。
“大明危難！君上失儀！奸佞竊國！”錢謙益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冷的斷玉之鳴，每一個字都砸在死寂的殿內(nèi)，“此偽物——便是禍亂之源！妖氛所附！”
“馬閣老！”錢謙益猛地轉(zhuǎn)頭，目光如刀鋒直刺馬士英肥胖顫抖的臉頰，“你！欺君罔上！盜刻偽璽！妄稱天命！蠱惑人心！致使邊鎮(zhèn)喪師！社稷傾危！此等滔天大罪！罪證在此！尚有何言抵賴？！”
錢謙益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淬了毒藥的利刃，在死寂的空氣里刮擦：“前通政司參議林如岳！早已洞悉爾等勾當！泣血上書揭其偽狀！爾等奸佞為掩罪證！竟敢矯詔將其打入天牢！刑部訊問之下！林參議忠節(jié)不移！慷慨自陳！攀引同謀！此乃林參議血書證詞??！請陛下過目！臣錢謙益，泣血叩闕！為國鋤奸！靖清寰宇！”
他身后一名心腹隨從立刻踏前一步，展開一卷染著暗沉血色斑點、墨跡淋漓的素紙！上面筆跡狂亂悲憤，血跡浸染處字跡模糊幾不可辨！
馬士英看清那紙上殘留墨痕的瞬間，胖臉上所有的肥肉都瘋狂地抽搐起來！如同無數(shù)蛆蟲在面皮之下涌動！他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聲響，眼睛瞪得幾乎裂開眼眶！那上面殘留的墨痕……是林如岳在通政司被抄檢前焚毀證物的余燼??？這……這錢牧齋……竟有這般通天手眼？！他竟能在瞬間將此物……變成釘死自己棺材的毒釘？！
“陛……陛……”馬士英喉嚨里擠出的聲音如同破風箱漏氣，手指顫抖地抬起，想要指向錢謙益，卻猛地被對方那雙冰冷如同深淵的眼睛攝??！那里面哪里還有半點江南文壇領(lǐng)袖的溫潤？全是冰冷的算計和掌控一切的毒蛇目光！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間濕透了里外幾重蟒袍！噗通！馬士英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的巨大爛肉袋，轟然癱軟在冰冷污穢的金磚地上，面如死灰，只剩下巨大的恐懼抽空了他的所有意志。
“錢……錢牧齋……你……”他喉嚨里只剩下咯咯的嘶鳴，絕望地看向那高踞于龍椅上人事不省的皇帝，又猛地望向錢謙益手里那方冰冷如同索命符的玉璽！
韓贊周早已嚇破了膽，蜷縮在角落渾身劇顫，如同秋風中最后一片枯葉。
大殿之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壓得人無法喘息。唯有弘光帝短促艱難、隨時可能斷絕的抽氣聲。那方象征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的偽璽，在錢謙益手中幽幽地放射著冰冷的光暈，如同一只窺視著整座皇城、乃至整個江南大地的詭秘鬼眼。
奉先殿外，雨勢不知何時轉(zhuǎn)急。漆黑的夜幕沉重地覆蓋著宮城萬千屋檐。通濟門方向遙遙傳來一陣沉悶、如同潮汐怒卷的喧囂喊殺聲，如同受傷野獸垂死掙扎的咆哮，在冰冷的城墻間碰撞回蕩。那是左家潰卒最后的瘋狂？還是其他力量在暗中……涌動？
錢謙益枯瘦的手掌穩(wěn)穩(wěn)托著那方冰冷沉重的偽璽。那龍鈕的爪牙虬須在昏黃燈光下投出猙獰扭曲的陰影，如同鬼爪般覆蓋在他半面臉上。他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如兩口幽深的寒潭，越過癱軟如泥的馬士英，越過口吐白沫命懸一線的弘光帝，筆直地刺向殿外那片被漆黑夜色和瘋狂殺聲吞沒的皇城深處，仿佛能洞穿重重宮墻，直抵應(yīng)天府最核心的……那柄權(quán)力的鍘刀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