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拜天地——”
贊禮的聲音被雷劈斷，周瑞芬機械地彎腰，膝蓋磕在青磚上，嫁衣下的碎鏡片刺痛后腰。
她想起昨夜藏在地窖的地契，想起四奶奶袖中露出的鴉片煙槍，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白公雞突然發(fā)出一聲怪啼，掙脫繩索撲向供桌，“咣當”一聲撞翻了香爐，香灰撒在她發(fā)間，恍惚間像是送葬時揚起的紙錢。
暴雨來得毫無征兆，銅錢大的雨點砸在祠堂青瓦上，炸出一片轟鳴。
周瑞芬渾身發(fā)冷，卻止不住地冒汗，手腕上“克夫”符的黃紙被冷汗浸透，二爺爺念誦《女戒》的聲音混著雨聲灌進耳朵：
“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
她盯著供桌上的白公雞，那畜生被縛住雙爪，雞冠染得通紅，正撲棱著翅膀撞向燭臺，燭淚濺在她嫁衣上，像極了大房咽氣時唇角的血漬。
“周瑞芬克夫克子，按族規(guī)——”
二爺爺?shù)臒煷伹弥┳?，火星濺在她手背，
“需以陰婚鎮(zhèn)邪，即日起禁足柴房，非婚喪不得出戶?！?/p>
她抬頭，正對上四奶奶嘴角的冷笑。那女人今日換了身玄色織金裙，腕間金鐲子換成了大房的翡翠，正用帕子掩著鼻子，仿佛這祠堂里彌漫的不是香燭味，而是她身上的“晦氣”。
周瑞芬突然想起大房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說四奶奶房里常年點著南洋進口的香，“那香味能蓋住鴉片味，也能蓋住人命”。
后頸突然一痛，有人強行給她灌下湯藥。
模糊中，她看見趙鐵柱躲在廊柱后，學徒工的粗布衣裳淋得透濕，手里緊攥著半塊血帕——那是昨日她藏藥時不小心掉落的，上面還沾著朱砂粉末。
四奶奶的丫鬟正瞪著他，而陳五爺背對著她，腰間玉佩在lightning 中明滅，恰似那年她嫁入陳家時，他掀起蓋頭的手。
“二房咽氣前抓破了四奶奶的手腕。”不知誰低聲說了句，祠堂里頓時響起竊竊私語。
周瑞芬猛地抬頭，看見四奶奶腕間果然有三道血痕，正滲出胭脂色的藥水——那顏色她認得，是鎮(zhèn)上戲班子用來畫傷痕的顏料。
四奶奶察覺到她的目光，指尖下意識地撫過傷口，金護甲刮過皮膚，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像老鼠啃噬賬本的聲音。
“賤蹄子敢抓我？”四奶奶突然發(fā)作，一巴掌扇在周瑞芬臉上，翡翠鐲子磕得她顴骨生疼，
“分明是你偷了我的安胎藥，害得二房滑胎！”
周瑞芬嘗到嘴角的血腥味，想起今早趙鐵柱偷偷塞給她的紙條：
“四奶奶房里的麝香包，與大房當年胎停時的藥渣一樣?！?/p>
她望著供桌上歪斜的“孝”字匾，突然笑了——這祠堂里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浸著陳家女人的血，如今又要拿她的命去填醋壇子的裂縫。
暴雨沖刷著祠堂的石階，周瑞芬被拖進柴房時，看見陳五爺站在廊下，正用粗布擦拭醋壇。
他的背影挺得筆直，卻始終沒有回頭。
柴房的門“吱呀”一聲關上，她摸到藏在袖中的剪刀，刃口還帶著昨夜磨過的鋒利。
白公雞的啼聲從祠堂傳來，混著四奶奶的哭聲，像一曲荒誕的安魂曲。
后半夜，趙鐵柱翻墻進來時，她正在用剪刀撬磚縫。
少年的衣襟滴著水，懷里緊抱著一個油紙包：“這是從四奶奶房里偷的賬本，還有……”他頓了頓，耳尖發(fā)紅，“您昨日藏的藥，我換了副安胎的?！?/p>
周瑞芬展開賬本，借著門縫漏進的月光，看見“鴉片”“水匪”等字跡在紙上跳動。
趙鐵柱忽然指向她腰間：“那是……？”
她低頭，這才發(fā)現(xiàn)肚兜上的線頭勾住了白公雞的尾羽，正隨著呼吸輕輕顫動，就像那年元宵節(jié)，她在娘家繡的第一只荷包。
遠處傳來梆子聲，已是五更天，祠堂方向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緊接著是陳五爺?shù)呐穑骸罢l動了我的醋壇？”
趙鐵柱猛地抬頭，目光灼灼：“您打算怎么辦？”
周瑞芬攥緊賬本，指節(jié)發(fā)白。
柴窗外，暴雨仍在肆虐，她聽見黃河水咆哮的聲音，像某種古老的召喚。
白公雞在祠堂里發(fā)出最后的啼鳴，她摸向藏在磚下的地契，突然笑了——這深宅大院的每一滴醋，都是女人的淚釀成的，如今，也該讓這些眼淚，沖垮這吃人的禮教了。
天光漸亮時，周瑞芬將血帕塞進趙鐵柱掌心：“去太原，找革命黨?！?/p>
少年翻墻而去的瞬間，她看見他后頸有塊胎記，形狀竟與她藏在碎鏡后的蝴蝶紋樣一模一樣。
柴房的磚縫里，一株小草正頂開灰土，在暴雨中倔強地挺直了腰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