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人府·父與子**
宗人府深處,甬道幽深,終年彌漫著霉爛與絕望的氣息。最底層的水牢旁,一間由整塊巨石鑿成的囚室,便是太子徐嘉陵的幽禁之處。沉重的鐵門被緩緩拉開,刺耳的摩擦聲在死寂中回蕩。
景帝,身披玄色大氅,在幽影的陪同下,踏入了這人間地獄。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處翻涌著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憤怒、失望、或許還有一絲……探究?燭火在壁龕中跳躍,映照著囚室內(nèi)那個蜷縮在角落、形銷骨立的身影。
徐嘉陵聽到動靜,艱難地抬起頭。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儲君,如今須發(fā)虬結,面色青灰,唯有一雙深陷的眼窩里,燃燒著病態(tài)的火焰??吹骄暗郏韲道锇l(fā)出嗬嗬的怪笑,掙扎著想站起來,卻因為多日未進食,狼狽地摔回腐草堆。
景帝揮了揮手,幽影無聲退至門外,只留下父子二人,隔著冰冷的空氣對視。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狹小的囚室里彌漫。只有水珠從石壁滲出滴落的單調(diào)聲響。
良久,景帝低沉的聲音打破了死寂,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
“淮安的賑災糧…被摻了沙子和牲口吃的麩糠。這事,你知道么?”
徐嘉陵咧開干裂的嘴唇,露出一個扭曲而怪異的笑容,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
“兒臣知道。也是兒臣…讓手下這么做的?!?他竟坦然承認,甚至帶著一絲…得意?
景帝的瞳孔微微收縮,他向前邁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燭光下投下巨大的壓迫感陰影,聲音更沉,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質(zhì)問:
“那你…覺得慚愧嗎?”
“慚愧?”徐嘉陵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猛地仰頭,喉結滾動,發(fā)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干澀笑聲,“哈哈…哈哈哈…兒臣…兒臣倍感欣慰??!父皇!”
他掙扎著坐直身體,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景帝,里面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扭曲的光芒:
“您知道嗎?一斤糧食!只要摻上足夠的沙子和麩糠,就能變成五斤!甚至更多!原本只夠救活一個人的糧食,就能救活五個!十個!兒臣…兒臣救了更多的人!更多!!” 他的聲音因激動而拔高,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亢奮,“那些賤民,那些螻蟻!他們應該感激我!是我讓他們多活了幾天!是我!!”
景帝看著眼前這個狀若瘋魔的兒子,看著他眼中那毫無人性光輝、只剩下冰冷計算的狂熱,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他沉默了數(shù)息,聲音冰冷得如同萬載寒冰:
“可麩糠不是給人吃的,是給牲口吃的?!?/p>
徐嘉陵臉上的狂熱笑容凝固了一瞬,隨即化為一種更深的、帶著殘忍和鄙夷的漠然。他扯了扯嘴角,仿佛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真理:
“兒臣知道??墒歉富省彼币曋暗鄣难劬Γ蛔忠痪?,清晰無比,“都到那個時候了,行將餓死的人,他們…已經(jīng)不是人了。是畜牲?!?/p>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種令人心寒的理所當然:
“只要能活著,只要能喘著那口氣,他們是人,是牲口,又有什么區(qū)別?吃牲口的口糧,有什么不對?活著,喘氣,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父皇?”
他最后反問的語氣,帶著一種扭曲的真誠和困惑,仿佛在尋求景帝對他這套“生存法則”的認同。
“朕決定廢黜你了!”,聽到景帝此話,徐嘉陵帶著一絲怨毒的目光看著景帝。
景帝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徐嘉陵一眼。
那眼神,不再有憤怒,不再有失望,甚至沒有了探究。只剩下一種徹底的冰冷,一種仿佛在看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或者…一堆腐朽的垃圾的漠然。那目光穿透了徐嘉陵瘋狂的表象,看到了他靈魂深處那徹底腐爛、只剩下赤裸裸生存本能的空洞內(nèi)核。
景帝什么話也沒有再說。
他緩緩地、決絕地轉(zhuǎn)過身。
沉重的鐵靴踏在潮濕冰冷的石地上,發(fā)出單調(diào)而清晰的回響。他沒有再回頭看一眼那個蜷縮在陰影里、還在喃喃自語“廢黜…廢黜…”的身影。
玄色大氅的下擺掃過地面,帶起一陣微弱的、帶著霉味的風。
鐵門在他身后轟然關閉,隔絕了光線,也徹底隔絕了這對天家父子最后一絲名為“親情”的羈絆。幽深的甬道里,只剩下景帝孤獨而沉重的腳步聲,以及囚室內(nèi)那如同鬼魅般低語的、對“活著”的病態(tài)執(zhí)念,在黑暗中久久回蕩。
宗人府幽禁皇子的囚室,位于皇城地底最深處,終年不見天日,唯有滲水的滴答聲和老鼠的窸窣聲作伴。身體潦倒的徐嘉陵,蜷縮在散發(fā)著霉爛氣息的草堆里。曾經(jīng)象征儲君尊榮的蟒袍早已襤褸不堪,沾滿污穢。他形銷骨立,眼窩深陷,唯有一雙眸子燃燒著近乎癲狂的怨毒火焰。景帝的《罪己詔》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傳遍天下,將他徹底釘死在“禍國殃民”的恥辱柱上,永世不得超生,最后還要廢黜他。絕望,像冰冷的毒液,侵蝕著他最后一絲理智。
“父皇…你好狠的心腸!你要做圣君,臟事我?guī)湍阕隽恕戾\年你這條毒蛇!徐州路趁火打劫的屠夫!還有那些個裝模作樣、躲在陰溝里的老鼠!你們都盼著我死?都踩著我往上爬?”徐嘉陵的聲音嘶啞如破鑼,在死寂的牢房里回蕩,充滿了刻骨的恨意,“好!好得很!我徐嘉陵就算要下地獄,也要拉著你們所有人一起陪葬!這錦繡江山,誰也別想坐穩(wěn)!”
他并非毫無準備。多年儲君經(jīng)營,東宮舊部雖樹倒猢猻散,但仍有幾個被家族命運或巨額利益捆綁的死忠潛伏在暗處。更重要的是,他早年通過秘密渠道,蓄養(yǎng)了一批真正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本是為關鍵時刻對付安王準備的“毒牙”,如今成了他絕望反擊的唯一利刃。
借著送飯的短暫間隙,一枚用蠟封好、染著他指尖鮮血的細小銅管,悄無聲息地滑入一個負責傾倒夜香的啞仆手中。啞仆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異光,迅速將銅管藏入污垢深處。銅管內(nèi),是一張薄如蟬翼的絲帛,上面以暗語寫著:“子時三刻,火起東南,聲震西北,攻其不備!焚宮闕,斬龍首,清君側,誅逆王!事成,裂土封王,共享天下!”
玉石俱焚!他要的不是逃亡,而是在這帝國的心臟——天啟城,燃起一場焚盡一切的滔天大火,用最瘋狂的方式,向所有背叛和拋棄他的人復仇!
**天啟城·烽火**
數(shù)日后,一個看似尋常的深夜,弦月隱入濃云,天啟城籠罩在沉沉的黑暗與寂靜之中。
子時三刻,萬籟俱寂之際——
“轟!轟!轟!” 數(shù)聲驚天動地的爆炸巨響,如同旱地驚雷,驟然撕裂了夜的寧靜!爆炸點精準地位于皇城東南角的幾處重要官倉和靠近東宮舊邸的勛貴聚集區(qū)!沖天的火球騰空而起,瞬間點燃了堆積的物資和相連的木質(zhì)建筑!火借風勢,瘋狂蔓延,赤紅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夜空,將半個天啟城映照得如同白晝!濃煙滾滾,遮星蔽月。
“走水啦!快救火??!”
“爆炸!有敵襲!”
凄厲的呼喊和驚恐的尖叫瞬間打破了平靜。沉睡的百姓被驚醒,慌亂地涌上街頭。負責巡夜的墨麟衛(wèi)和五城兵馬司官兵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爆炸和猛烈火勢驚呆了,反應慢了半拍。救火的水龍車被混亂的人群堵在狹窄的街道上,杯水車薪。天啟城的心臟地帶,陷入一片火海與極度混亂之中!
就在全城目光和力量被東南方?jīng)_天大火吸引的剎那——
“誅暴君!清君側!奉太子令,誅殺逆王徐錦年、徐州路!還我河山!” 震耳欲聾、整齊劃一的喊殺聲,如同地獄的喪鐘,在皇城西北方向、靠近安王府和徐州路的齊王府區(qū)域猛然爆發(fā)!
數(shù)百道黑影,如同從地獄裂縫中涌出的惡靈,身著緊身黑衣,面罩只露兇光,手持淬毒的短刃、鋒利的鉤索和沉重的破門槌,訓練有素地分成數(shù)股:
一股約百人,目標直指皇宮西門和北側防衛(wèi)相對薄弱的角樓!他們并非強攻,而是利用鉤索和爆炸制造的混亂,試圖攀爬宮墻,制造更大的混亂,吸引禁軍主力,為真正的殺招創(chuàng)造機會!
另外兩股精銳,各有近兩百人,則如同兩把淬毒的尖刀,帶著決死的瘋狂,狠狠捅向安王府和齊王府!他們顯然對王府布局有所了解,避開正門重兵,選擇側翼和后巷薄弱處,用破門槌和炸藥強行轟開院墻!火光映照下,這些死士眼神空洞麻木,只有純粹的殺戮意志,無視箭矢刀槍,前仆后繼地涌向府邸深處!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取徐錦年、徐州路的項上人頭!
更有數(shù)十名身手最為高絕、氣息陰冷的刺客,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混亂的街道陰影中,他們的目標,似乎是城內(nèi)幾處負責通訊和調(diào)兵的樞要衙門,意圖癱瘓指揮!
一時間,天啟城內(nèi)火光沖天,殺聲震野!皇宮警鐘瘋狂長鳴,尖銳刺耳,傳遍全城!剛剛還在救火的官兵被迫分兵回援,街道上兵民混雜,哭喊奔逃,踩踏慘劇頻發(fā),秩序徹底崩潰!這座帝國的都城,瞬間化作了血腥的修羅戰(zhàn)場!
**安王府·敵襲**
安王府內(nèi),徐錦年并未安寢。爆炸聲響起時,他正憑窗而立,看著東南方?jīng)_天的火光,嘴角噙著一絲冷笑:“徐嘉陵,你這廢物,終于忍不住了嗎?” 他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斗智斗勇,大致明白束手就擒不是他的風格,肯定不甘覆滅,必有反撲,只是沒想到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瘋狂!
然而,當西北方向那震耳欲聾、直呼其名的喊殺聲傳來時,徐錦年臉上的冷笑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驚怒交加!他沒想到徐嘉陵這條瘋狗,臨死前竟真的把最鋒利的獠牙對準了自己!而且,攻擊來得如此迅猛精準!
“殿下!大批死士攻破西側院墻!正與府衛(wèi)激戰(zhàn)!他們…他們喊著要誅殺殿下!” 王府侍衛(wèi)統(tǒng)領渾身浴血,甲胄上插著幾支弩箭,踉蹌沖入書房,聲音急促而嘶啞。
徐錦年眼中寒光爆射,猛地一拍桌案:“好個徐嘉陵!找死!傳令!啟動‘鐵壁’!所有暗衛(wèi)出動!給本王殺!一個活口不留!砍下賊首者!” 他迅速披上軟甲,抓起佩劍,親自指揮。安王府瞬間化作一座森嚴的堡壘,機關暗弩啟動,精銳護衛(wèi)依托亭臺樓閣層層阻擊,更有他蓄養(yǎng)多年的暗衛(wèi)高手如同毒蛇般潛伏在暗影中,伺機給予入侵者致命一擊。
府外喊殺震天,死士悍不畏死,一波波沖擊著防線。府內(nèi)箭如雨下,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徐錦年站在一處高閣,冷眼看著下方慘烈的廝殺。王府護衛(wèi)雖精銳,但死士的攻擊太過瘋狂,不計傷亡,竟被他們撕開了幾道口子,逼近了內(nèi)院!
就在這時,一名心腹密探不顧危險,穿過戰(zhàn)場,沖到高閣下急報:“殿下!齊王府…齊王府同樣遭襲!攻勢猛烈!但是…但是齊王殿下…根本不在府中!府內(nèi)只有留守護衛(wèi)在抵抗!”
“什么?!”徐錦年心頭劇震,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徐州路不在府中?在這皇城大亂、廢太子臨死反撲的當口,手握重兵、剛剛在淮安立下“大功”的齊王徐州路,竟然神秘地不在自己的王府?他去哪里了?
是去皇宮護駕?以他鐵血好戰(zhàn)的性格和急于表現(xiàn)的心態(tài),極有可能!
還是…另有所圖?
一個更可怕的念頭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這混亂,會不會是徐州路和父皇聯(lián)手布下的局?借徐嘉陵這把刀,來剪除異己?他徐錦年,是不是也是目標之一?
強烈的危機感和被算計的憤怒讓徐錦年幾乎咬碎鋼牙。他猛地意識到,太子徐嘉陵不過是條即將流干血的瘋狗,真正的威脅,是那個在淮安郡展現(xiàn)了冷酷手腕、如今行蹤成謎、極有可能正在攫取更大政治資本的齊王——徐州路!此人行事狠辣果決,野心昭然若揭,如今太子已廢,他徐錦年最大的、也是最危險的對手,已然變成了這位手握兵權、深得父皇“信任”的二哥!徐州路,才是他真正需要如臨大敵、全力以赴去應對的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