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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備僵在主位上,指節(jié)捏得酒杯泛白,青瓷的涼意透過指尖滲進骨里。他一生以"仁義"立世,從平原縣令到漢中王,靠的就是"善待降者"的名聲——當年陶謙三讓徐州,他因善待徐州百姓而得民心;赤壁戰(zhàn)后收納劉琮舊部,因不殺降將而得荊州士族擁護??擅线_倒好,一刀斬了開城投降的蒯祺,這哪里是斬降?分明是往他"仁義"的招牌上潑臟水!

"投降都殺?"劉備喉間溢出一聲低斥,聲音里裹著壓抑的怒火,"這消息傳出去,日后誰還敢降?"

是啊,連開城歸順的太守都落得身首異處,那守城的將士聽聞了,只會想:反正降也是死,不如拼個魚死網(wǎng)破,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到那時,每攻一城都要付出血的代價,這天下,還怎么取?

更何況,蒯祺豈是尋常降官?

劉備目光掃過階下臉色鐵青的諸葛亮,心頭的火氣更盛。蒯祺出身荊州四大世家之一的蒯家,自東漢初年起,蒯家在荊州經(jīng)營數(shù)百年,門生故吏遍布荊襄,連當年劉表能坐穩(wěn)荊州牧,都少不了蒯家的支持。如今劉備在荊州尚有地盤,正要倚重當?shù)厥孔宸€(wěn)固根基,孟達這一刀,不僅砍死了蒯祺,更把蒯家往絕路上逼。

想當年劉琮降曹,蔡、蒯兩家雖隨之歸順,可畢竟與諸葛亮沾親帶故(蒯祺是諸葛亮姐夫),這些年明里暗里,總還有幾分轉(zhuǎn)圜的余地。這次蒯祺開城投降,本是天賜良機——若能借此安撫蒯家,說不定能讓這荊州望族重新考量,哪怕只是保持中立,不全力助曹,也是莫大的好處。可現(xiàn)在,孟達一刀下去,所有轉(zhuǎn)圜都成了泡影,蒯家不恨得食其肉寢其皮才怪,怕是要死心塌地倒向曹操了。

殿內(nèi)靜得能聽見燭花爆開的輕響,群臣都垂著眼,誰也不敢接話。明明是剛得了房陵的捷報,此刻卻像吞了顆苦膽,滿嘴澀味。

劉禪站在階下,將眾人神色盡收眼底。他比誰都清楚,孟達此舉絕非一時沖動。那刀砍在蒯祺頸上,刀尖對準的,卻是諸葛亮背后的荊州派。

自劉備入主益州,朝堂上便隱隱分成兩派:一派是以諸葛亮為首的荊州派,多是早年隨劉備輾轉(zhuǎn)的舊部,如馬謖、向朗等人,根基在荊州;另一派是以法正、孟達、李嚴為首的東州派,多是劉璋舊部或后來歸附的益州勢力,手握益州本地權柄。兩派明爭暗斗,雖未撕破臉,卻早已是心照不宣的較量。

孟達殺蒯祺,明著是"立威",實則是敲山震虎——蒯祺是諸葛亮的姐夫,斬了他,便是向東州派示強:荊州派的人,我也敢動。這哪里是立威?分明是把派系爭斗擺到了明面上,是要逼著劉備表態(tài)。

可政斗有政斗的規(guī)矩,總得顧著"一致對外"的大局。如今漢室未興,曹操未滅,自家人先動刀兵,豈不是自毀長城?孟達這步棋,實在是昏得離譜。

"大王!"

一聲怒喝打破沉寂,馬謖猛地從荊州派隊列里站起,青袍被他扯得褶皺,臉色漲得通紅:"孟達擅殺降官,此乃背信棄義!大王以仁義著于天下,豈能容此等行徑?若不嚴懲,日后誰還敢降?請大王立斬孟達,以正軍法,以儆效尤!"

他聲音洪亮,字字砸在"仁義"二字上,正是戳中劉備的痛處。荊州派官員紛紛頷首,看向東州派的目光帶著憤憤之色——孟達這是踩著荊州派的臉面立威,他們豈能忍?

"不可!"

東州派那邊立刻有人反駁,李嚴出列時,朝服下擺掃過案幾,帶倒了半盞殘酒。他對著劉備拱手,語氣沉穩(wěn)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孟將軍攻破房陵,斬將奪城,于國有功。些許小節(jié),何必苛責?若因降官之事便斬功臣,豈不令天下將士寒心?日后誰還敢為大王沖鋒陷陣?"

一個要"立斬孟達",一個說"功大于過",兩派針鋒相對,殿內(nèi)空氣瞬間繃緊,連燭火都似在顫抖。

劉備猛地一拍案幾,酒樽震得跳起,濁酒潑在王袍上,他卻渾然不覺,沉聲喝斥:"肅靜!"

他眼底翻涌著怒火,卻又透著幾分無奈。這局面若是鬧大,兩派徹底撕破臉,益州剛穩(wěn)的根基怕是要動搖。必須快刀斬亂麻,既不能寒了東州派的心,也不能讓荊州派覺得他偏袒。

群臣被他喝住,紛紛垂首,殿內(nèi)重歸寂靜,只剩下劉備粗重的呼吸聲。

良久,劉備緩緩開口,聲音里聽不出喜怒:"孟達破敵有功,理應賞賜。即日拜為建武將軍,食邑五百戶。"

這話一出,荊州派官員臉色驟變。馬謖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泛白——這是要偏袒東州派?諸葛亮依舊垂著眼,羽扇遮住半張臉,看不清神色,可握著扇柄的手指卻微微收緊。

東州派眾人暗暗松了口氣,李嚴嘴角甚至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就在此時,劉備話鋒一轉(zhuǎn),目光落在劉封身上:"房陵雖下,上庸、西城尚未歸附,孟達恐獨木難支。封兒聽令!"

劉封心頭一震,連忙出列:"兒臣在!"

"命你為副軍將軍,持節(jié)前往東三郡,總領前線兵馬。孟達為副將,協(xié)助你調(diào)度軍務。"劉備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劉封臉上瞬間綻開喜色,躬身領命:"兒臣領命!"他抬眼時,目光似不經(jīng)意地掃過劉禪,帶著幾分得意——論軍功,論資歷,這世子還嫩得很,父王終究要倚重他。

劉禪垂著眼,指尖捻著錦袍的流蘇,心中卻了然。這是明升暗貶的老把戲:給孟達升個虛職,奪了他的兵權,再派劉封去掣肘,既給了東州派面子,又敲打了孟達,還能讓荊州派消氣。

果然,荊州派官員臉上的憤懣漸漸散去。馬謖雖仍有不甘,卻也明白這是目前最好的處置——孟達沒被明著處罰,卻丟了實權,算是變相的懲戒。

東州派眾人臉色復雜,李嚴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嘆了口氣。孟達殺降本就理虧,能得個建武將軍的頭銜,已是劉備顧全大局,再爭下去,反倒顯得東州派不識好歹。

劉備看了眼殿內(nèi),見眾人神色漸緩,終于站起身,語氣疲憊:"時候不早,孤有些乏了。諸卿自便吧。"

說罷,他負手轉(zhuǎn)身,王袍曳地,背影在燭火下拉得很長,透著幾分難以言說的沉重。

"恭送大王!"群臣齊齊躬身,聲音里少了先前的歡騰,多了幾分凝重。

直到劉備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后,殿內(nèi)依舊靜了片刻。


更新時間:2025-07-20 14:3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