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鄭王府的秋意比別處更濃些，檐下的銅鈴被風(fēng)撞得叮當(dāng)作響，案上的青瓷瓶插著幾枝晚菊，花瓣上還凝著晨露。劉備望著窗外飄落的梧桐葉，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幾分沉郁：“孫尚香回江東那年，把東西都留下了?！?/p>
這話像一塊石頭投進(jìn)靜水，瞬間蕩開層層漣漪。建安十六年，那位江東郡主帶著數(shù)百親兵登船東去，江風(fēng)卷著她的衣袂，像一只決絕的白鳥，從此再未踏足蜀地。這場始于赤壁戰(zhàn)后的聯(lián)姻，終究隨著湘水劃界時的刀光劍影，成了斷在江心的繩纜，只?！懊擞选倍值目諝?。
“那年若不是子龍沿江追了三日，阿斗怕是真要被帶去建業(yè)當(dāng)質(zhì)子了?！敝T葛亮輕搖羽扇，扇尖掃過案上的輿圖，“自那時起，孫劉兩家的盟約，就只剩一層薄紙糊著，風(fēng)一吹就破。”
劉禪站在階下，青綠色的世子袍被穿堂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曹操在時，這層紙還能唬住人；如今咱們贏了漢中，孫權(quán)怕是要親手捅破它?！彼а劭聪騽洌抗馇辶恋孟袂锼?，“湘水劃界時他敢奪長沙、桂陽，如今見荊州要動兵，沒理由不動心思——畢竟，荊州是江東的西大門，他惦記了多少年?！?/p>
劉備的手指重重按在輿圖上“荊州”二字，指腹磨得竹簡發(fā)毛：“孔明，你說得對。建安二十年他能讓呂蒙兵臨城下，現(xiàn)在憑什么不能？”那年孫權(quán)派呂蒙突襲三郡，若非曹操恰好攻漢中，逼得他倉促議和，恐怕早就與江東撕破臉皮，刀兵相向了。
諸葛亮的羽扇在“建業(yè)”與“江陵”之間劃了道弧線，扇骨輕叩案幾：“三足鼎立，從來是弱肉強食的理。昔日曹操占著中原，主公與孫權(quán)都得仰仗對方喘口氣，自然要稱兄道弟；可如今主公據(jù)荊州、入巴蜀、破漢中，勢頭直追光武皇帝，孫權(quán)夜里怕是都睡不安穩(wěn)。”他頓了頓，羽扇停在“襄樊”上空，“他本就不甘心屈居人下，見主公要成氣候，曹孫兩家聯(lián)手，絕非空談?！?/p>
劉備的眉頭擰成個疙瘩，指節(jié)在案上敲得篤篤響：“可益州這邊實在抽不出力。漢中打了兩年，糧草見底，士卒的甲胄磨穿了三層，連運送糧草的民夫都遣回鄉(xiāng)里耕種了……”他沒說下去，但那“無力支援”的焦慮，像塊石頭壓在心頭——關(guān)羽在荊州的兵力本就有限，若真要分兵防曹、防孫，怕是首尾難顧。
“最好的法子，是讓云長按兵不動。”諸葛亮的語氣斬釘截鐵，“只要他守著荊州不動，曹孫兩家便找不到破綻。以云長的威望，固守江陵、公安，便是曹孫聯(lián)手來攻，也能撐到咱們緩過勁來?！?/p>
他話鋒一轉(zhuǎn)，看向劉禪，眼神懇切：“可季常來信說，荊州將官們早就摩拳擦掌，一個個眼睛都紅了，只盼著開戰(zhàn)立功。尋常使者去了，怕是連云長的面都見不到，唯有世子親自去，憑著那點叔侄情分，或許能讓他聽進(jìn)幾分勸?！?/p>
劉備的目光落在劉禪身上，滿是猶豫。劉封雖是養(yǎng)子，終究隔著層肚皮。劉禪是他唯一的指望，十三歲的孩子，要奔赴千里之外的荊州，無異于闖刀山火海。
“父王，兒臣愿意去?！眲⒍U往前一步，青袍掃過階前的青苔，“兒臣，該為父王分憂了?！彼浀眯r候，總愛纏著關(guān)羽要糖葫蘆，那位素來高傲的將軍，會把他架在肩頭，親自去市集挑最紅最甜的，胡茬蹭得他臉蛋發(fā)癢——這份情分，或許能讓仲父回心轉(zhuǎn)意。
劉備望著兒子清亮的眼睛，忽然嘆了口氣，聲音里帶著幾分沙?。骸耙擦T，你去告訴云長，要打襄樊，先把江陵的防線筑牢了。若是讓江東占了便宜，我第一個饒不了他?！?/p>
“此去路途艱險，得有員得力將領(lǐng)護(hù)送。”諸葛亮接口道，“世子年幼，身邊得有能征善戰(zhàn)之人鎮(zhèn)著?！?/p>
劉備沉吟著盤點麾下將領(lǐng)，手指在案上一一劃過：“益德性子太躁，去了只會跟著云長喊打喊殺，添亂；子龍在成都鎮(zhèn)守，穩(wěn)住后方，脫不開身；漢升年近七旬，經(jīng)不起車馬勞頓……”他眼睛一亮，“文長如何？”
魏延如今是牙門將軍，漢中之戰(zhàn)時曾率偏師奇襲陳倉，斬將奪旗，勇冠三軍。劉備原屬意他定都成都后做漢中都督，這份恩寵，僅次于關(guān)羽鎮(zhèn)守荊州，算是五虎之下第一人。
“不妥?！眲⒍U搖頭，語氣堅定，“兒臣勸父王定都南鄭，壞了他的都督之位，他心里難免有怨。此行若生了嫌隙，怕是要誤大事。”
劉備蹙眉，指尖在案上敲了敲：“文長雖是武將，卻知輕重，斷不會因私廢公?！?/p>
“父王，兒臣有個更合適的人選?！眲⒍U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兩人耳中，像一滴冷水落在滾油里。
“誰？”劉備與諸葛亮齊聲問道，目光同時落在他身上。
“左將軍，馬超?！?/p>
“馬超？！”
劉備手中的茶盞“當(dāng)啷”一聲撞在案上，茶水濺濕了半邊輿圖，墨跡暈染開來，像一片深色的云。諸葛亮的羽扇也猛地頓在半空，扇骨幾乎要捏斷，眼里滿是驚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