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深秋的寒意,已如細(xì)密的針,透過單薄的衣衫,扎入骨髓。天井角落的幾叢翠竹,葉尖也凝上了霜白。軒銘呵出一口白氣,搓了搓凍得有些發(fā)僵的手指,將面前抄錄好的蒙童字帖仔細(xì)疊放整齊。案頭,一盞桐油燈豆大的火苗跳躍著,映著他專注的側(cè)臉。
“軒銘,”蘇先生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溫和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今日的字帖已抄完了?”
軒銘連忙起身:“回先生,已妥當(dāng)了?!彼Ь吹貙⒆痔p手奉上。
蘇先生接過來,借著燈光快速翻看了一遍,微微頷首:“筆力漸穩(wěn),心也靜了。很好。”他放下字帖,目光落在軒銘洗得發(fā)白、袖口已有些磨損的粗布衣衫上,沉吟片刻,“蒙館清苦,僅靠這抄錄的微薄酬勞,你日常所需,怕是捉襟見肘?!?/p>
軒銘心頭一暖,隨即又涌上窘迫,垂首道:“先生收留已是天恩,小子不敢奢求。些許用度,儉省些也盡夠了。”
“寒窗苦讀,身體是本錢?!碧K先生從袖中取出一個用藍布包著的小小物件,放在案上,“城南‘翰墨齋’書肆的劉掌柜,與老夫有舊。他那里正需一個手腳麻利、識文斷字的后生,做些謄抄賬目、整理書卷的雜事,工錢按日結(jié)算,雖不多,聊勝于無。老夫已替你應(yīng)下,明日辰時初刻,你便去上工吧?!?/p>
軒銘看著那布包,里面是一方小小的木制腰牌,刻著“翰墨”二字。一股暖流瞬間沖散了深秋的寒意,他深深一揖,聲音帶著壓抑的激動:“先生大恩,軒銘沒齒難忘!定當(dāng)勤勉做事,不負(fù)先生舉薦!”
蘇先生扶起他,眼中含著期許:“去吧。記住,無論身處何地,心要定,眼要明。賬冊如人心,字字皆需細(xì)察?!?說罷,轉(zhuǎn)身踱回了自己的書房,背影在搖曳的燈影里顯得有些孤寂。
翰墨齋坐落在城南不算最繁華、卻文人氣息頗濃的一條街上。門臉不大,黑底金字的招牌透著股沉穩(wěn)的書卷氣。推開厚重的木門,一股混合著陳舊紙張、墨錠和淡淡樟腦味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這是軒銘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沉靜。書肆內(nèi)里比門面寬敞許多,高高的書架林立,分門別類堆滿了經(jīng)史子集、詩詞歌賦乃至一些農(nóng)工雜書,光線透過高窗斜射進來,在浮塵中形成道道光柱。
掌柜劉伯是個五十開外的清瘦老者,戴著副玳瑁邊的老花鏡,眼神卻極銳利。他接過蘇先生的腰牌,上下打量了軒銘幾眼,目光在他洗得發(fā)白卻漿洗得干凈的衣衫和沉靜的眼神上停留片刻,語氣平淡:“既是蘇先生舉薦,想必是個妥當(dāng)?shù)??;顑翰恢?,但需仔?xì)。每日辰時來,酉時初刻可歸。前頭招呼客人、整理書架自有人手。你的差事在后堂賬房,謄抄核對往來賬目,整理書庫新到書目,若有客官指定要尋的孤本善本,也需你幫著在庫中翻找記錄。工錢每日十五文,月底結(jié)清??陕犆靼琢耍俊?/p>
“是,劉伯,小子明白。”軒銘恭謹(jǐn)應(yīng)道。
后堂賬房比前廳幽暗許多,只有一扇小窗透進天光。一張寬大的櫸木書案占據(jù)了房間大半,上面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賬簿、票據(jù)、信函??諝庵心陡鼭?,混雜著紙張陳年的氣味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霉味。軒銘被引到一個靠墻的小幾旁,那里放著筆墨硯臺和一疊厚厚的、邊角已磨損的舊賬簿。
“這是去年下半年的總賬草錄,字跡潦草,需重新謄抄一份清晰整潔的,”劉伯指著一旁另一本裝訂好的新冊子,“就照著這個格式。謄抄時,務(wù)必核對數(shù)字,若有模糊不清或前后矛盾處,用朱筆圈出,待我問明。先做這個,做完再尋旁的?!苯淮戤?,劉伯便回到前面去了。
賬房里只剩下軒銘一人。他深深吸了一口這帶著墨香與陳腐氣息的空氣,一種奇異的踏實感油然而生。這里沒有碼頭的喧囂,沒有街頭的白眼,只有紙張和數(shù)字。他鋪開新冊,研墨潤筆,開始謄抄第一頁。筆尖落在光滑的宣紙上,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每一個數(shù)字,每一筆銀錢往來,都承載著這書肆的脈搏。他寫得極慢,力求字跡工整如刻,同時目光敏銳地掃過原稿上的每一個墨點、每一個勾畫,核對每一處數(shù)字。蘇先生“賬冊如人心,字字皆需細(xì)察”的叮囑在耳邊回響。
時間在筆尖流淌。日頭漸高,又緩緩西斜。賬房里光線越發(fā)昏暗,軒銘起身點亮了桌上的油燈。長時間的專注,讓他眼睛有些干澀,手腕也微微發(fā)酸,但精神卻異常清明。他沉浸在數(shù)字的世界里,暫時忘卻了蒙館的窘迫和前途的迷茫,只有眼前這一筆筆清晰的墨跡和它們所代表的真實。
一連數(shù)日,軒銘皆是如此。他謄抄賬目極其認(rèn)真,字跡清朗如松風(fēng)竹影,遠超劉伯的預(yù)期。偶爾發(fā)現(xiàn)的幾處原稿筆誤或數(shù)字疑點,他也都仔細(xì)用朱筆標(biāo)出,附上小字說明。劉伯看過,查對原始票據(jù)后,發(fā)現(xiàn)軒銘所疑皆中,心下對這沉默寡言卻心細(xì)如發(fā)的少年愈發(fā)滿意,偶爾也會讓他試著整理一些新到的書目,軒銘也做得井井有條。
這日午后,軒銘剛謄完一冊賬本,正整理著一批新到的《九章算術(shù)注疏》,準(zhǔn)備登記造冊。賬房的門簾被猛地掀開,帶進一陣秋風(fēng)的涼意和一股淡淡的、與書墨氣息格格不入的熏香味道。
劉伯引著兩個人走了進來。當(dāng)先一人,年紀(jì)約莫十七八歲,身量比軒銘高出小半個頭,穿著件月白色暗云紋錦緞長袍,外罩一件玄色繡金線螭紋的夾棉比甲,腰間系著羊脂白玉佩,烏發(fā)用一根青玉簪束起,面如冠玉,眉眼飛揚,只是眉宇間帶著一種世家子弟特有的、漫不經(jīng)心的倨傲。他身后跟著一個穿著灰布短褂、管事模樣的中年人,手里捧著幾本厚厚的賬簿,神色恭敬中透著小心。
“孟少爺,您請坐。這就是近三個月‘翰墨齋’與府上‘博古堂’往來的賬冊副本,都在這兒了?!眲⒉阒?,引那錦衣少年在軒銘對面的一張花梨木椅上坐下,又示意那管事將賬簿放在書案上。
被稱作孟少爺?shù)纳倌辍铣?,隨意地“嗯”了一聲,目光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這間堆滿賬簿、略顯凌亂的后堂,最后落在了軒銘身上。軒銘穿著蒙館統(tǒng)一的粗布青衫,洗得發(fā)白,袖口磨起了毛邊,正低著頭,小心地將一套線裝的《九章算術(shù)》按卷次順序排好。那沉靜專注、仿佛周遭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的姿態(tài),讓孟晨微微挑了挑眉。在這充斥著銅錢和算計氣息的地方,這少年身上竟有種奇異的書卷氣,像一株長在瓦礫堆里的青竹。
“劉掌柜,開始吧。”孟晨收回目光,端起旁邊小廝剛奉上的熱茶,用杯蓋輕輕撇著浮沫,姿態(tài)閑適。
劉伯連忙應(yīng)聲,拿起一本賬簿,翻到標(biāo)記處,開始逐項念誦核對:“…九月十七,貴號‘博古堂’支取宋版《禮記集說》一套,計紋銀一百二十兩,此為貴號簽收票據(jù)副本…十月朔日,本號代收江南新刻《花間集》一百部,轉(zhuǎn)交貴號分銷,計貨款紋銀八十兩整,此為貴號回執(zhí)…”
管事模樣的中年人,姓王,是博古堂的二掌柜,一邊聽,一邊飛快地翻動著自己帶來的賬簿,手指在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間移動,不時低聲應(yīng)和:“…數(shù)目對…是,無誤…嗯,這條也對…”
軒銘停下了手中的整理,垂手侍立在一旁。他眼觀鼻,鼻觀心,但耳朵卻清晰地捕捉著每一個數(shù)字。這是他的差事,也是他學(xué)習(xí)的機會——學(xué)習(xí)這京城龐大商業(yè)網(wǎng)絡(luò)里最基礎(chǔ)的運轉(zhuǎn)規(guī)則。
“……十月廿三,”劉伯念到一處,聲音頓了頓,“貴號支取徽墨十笏、上品宣紙一刀、湖筆二十支,計紋銀二十五兩。此為票據(jù)?!彼麑⒁粡垎螕?jù)推到王管事面前。
王管事低頭查看自己手中的賬簿,手指在十月廿三那行劃過,眉頭卻慢慢皺了起來。他反復(fù)核對了兩次,又翻看了前后的記錄,臉上露出猶疑之色,抬頭看向劉伯,又飛快地瞥了一眼主位上的孟晨,才小心翼翼道:“劉掌柜,這筆…數(shù)目似乎有些出入。我號賬簿上記的是,徽墨十笏、宣紙一刀,湖筆…十支。計銀二十兩整。您這票據(jù)上,卻是二十支筆,二十五兩銀子…”
賬房里的空氣瞬間凝滯了一下。劉伯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拿起那張票據(jù)仔細(xì)看了看,又翻開自己這邊的賬簿副本核對,臉色也變了變:“這…王管事,票據(jù)在此,白紙黑字,還有貴號經(jīng)手伙計的簽押,確是二十支湖筆,二十五兩。莫不是貴號賬房謄錄時筆誤了?”
王管事額角滲出了細(xì)汗,他不敢看孟晨,只是急急辯解:“劉掌柜,我博古堂的賬目向來嚴(yán)謹(jǐn),每一筆都經(jīng)數(shù)人復(fù)核,斷不會記錯!這票據(jù)…這票據(jù)…”他拿起那張票據(jù),對著窗戶的光線仔細(xì)看,手指有些發(fā)抖,“這‘廿’字…墨色似乎…似乎比旁的字略深些?會不會是…是后添上去的?”他聲音越說越低,最后一句幾近耳語,卻像一塊冰投入了死水。
一直閑適品茶的孟晨,動作停了下來。杯蓋輕輕磕在杯沿,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微響。他緩緩抬起眼,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鋒,先掃過汗如雨下的王管事,那眼神讓王管事幾乎要癱軟下去。然后,這冰冷的目光轉(zhuǎn)向了劉伯,帶著毫不掩飾的質(zhì)詢和一絲被冒犯的慍怒。
“劉掌柜,”孟晨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冷冽,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博古堂與翰墨齋合作多年,向來以誠信為本。五兩銀子事小,隴西李氏的顏面事大。這筆糊涂賬,您得給我個明白交代。是貴號票據(jù)有誤,還是…另有隱情?” 最后四個字,他咬得極重,目光如實質(zhì)般壓在劉伯身上。
劉伯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臉色煞白。他經(jīng)營書肆多年,深知這些世家大族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尤其隴西李氏,雖在朝堂被邊緣化,但在商賈一道根基極深,手段也絕非良善。若被坐實了虛增賬目、欺詐主顧的名聲,翰墨齋這招牌就算砸了,自己這掌柜也做到頭了!
“孟…孟少爺息怒!”劉伯聲音發(fā)顫,急忙辯解,“小老兒敢對天發(fā)誓,翰墨齋絕無此等齷齪心思!這票據(jù)…這票據(jù)…”他猛地想起什么,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急切地看向一直垂首靜立的軒銘,“軒銘!這筆賬是你謄抄錄入副本的!原始票據(jù)你也經(jīng)手核對過!你來說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剎那間,賬房里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軒銘身上。王管事是驚疑不定,劉伯是病急亂投醫(yī)的急切,而孟晨的目光,則帶著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一個書肆小雜役,能說出什么子丑寅卯?不過是掌柜推出來頂缸的罷了。
軒銘在劉伯叫出他名字時,心便猛地一沉。他抬起頭,迎向孟晨那審視的目光。那目光中的冷意和輕視,像針一樣刺人。但他沒有退縮,反而挺直了因為長久伏案而微微酸澀的脊背。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賬目!一切都要回到賬目本身!
“劉伯,孟少爺,”軒銘的聲音平靜,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卻無一絲慌亂,“這筆十月廿三的支取記錄,小子謄抄時,確實核對過原始票據(jù)與賬簿副本?!彼叩綍盖埃抗獬领o地掃過那張引發(fā)爭議的票據(jù),又看向劉伯手中那本自己謄抄的副本賬簿。
孟晨微微瞇起了眼,這少年的鎮(zhèn)定出乎他的意料。
軒銘指著票據(jù)上那關(guān)鍵的“湖筆二十支”和“廿五兩”字樣,又指向自己謄抄的賬簿副本:“票據(jù)上‘廿’字墨色,確與前后字跡有極其細(xì)微的深淺差異,若不細(xì)察,極易忽略?!彼掍h一轉(zhuǎn),語氣篤定,“但問題,恐不在此處?!?/p>
“哦?”孟晨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眼中掠過一絲真正的興趣,“那在何處?”
“在博古堂的賬簿記錄本身?!避庛懙哪抗廪D(zhuǎn)向臉色發(fā)白的王管事,“王管事,煩請您再看一下貴號十月廿三這筆支取的原始記錄,特別是…記錄這筆賬之前和之后,貴號可還有大宗采購文房用品的賬目?尤其是…宣紙?”
王管事一愣,雖不明所以,但在孟晨冷厲的目光注視下,還是急忙翻動賬簿。很快,他指著一處:“有!十月初十,支取上品宣紙五刀,計銀四十兩!十月廿八,又支取宣紙三刀,計銀二十四兩!這…這與這筆有何干系?”
軒銘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的光芒,他轉(zhuǎn)向劉伯:“劉伯,勞煩您查一下翰墨齋庫房十月的宣紙出庫記錄,特別是十月初十和十月廿八前后幾日的。”
劉伯此時也隱約抓到了什么,立刻起身從旁邊一個上了鎖的小柜里取出一本庫房流水冊,飛快翻找起來。片刻,他眼睛一亮:“找到了!十月初九,出庫上品宣紙五刀,博古堂經(jīng)手人簽押…王管事!十月廿七,出庫宣紙三刀,也是博古堂簽押!”
軒銘點點頭,看向孟晨,語氣清晰沉穩(wěn):“孟少爺,問題在于數(shù)量與常理不符。博古堂乃京城大書肆,文房消耗自然巨大。但十月廿三這筆,貴號賬簿記錄為‘宣紙一刀’。而就在此前十三天(十月初十),貴號剛支取了五刀宣紙,五天后(十月廿八)又支取了三刀。試問,短短數(shù)日間,以貴號的規(guī)模,中間這‘一刀’宣紙的支取,是否顯得突兀而量?。俊?/p>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看向王管事:“更關(guān)鍵的是,若按貴號賬簿所記,十月廿三僅支取‘宣紙一刀’,那么貴號十月實際從翰墨齋支取的宣紙總量應(yīng)為:十月初十五刀 + 十月廿三一刀 + 十月廿八三刀 = 九刀。但庫房出庫記錄明確顯示,博古堂十月在翰墨齋只提走了八刀宣紙(初九五刀,廿七三刀)!這多出來的一刀,從何而來?憑空而生嗎?”
賬房里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王管事臉色由白轉(zhuǎn)青,豆大的汗珠順著鬢角滾落,手指死死摳著賬簿邊緣。他猛地低頭,手指發(fā)顫地再次核對十月廿三那筆記錄,特別是那“宣紙一刀”的字樣,越看越心驚!
劉伯則恍然大悟,激動地指著王管事:“是了!是了!定是貴號賬房謄錄時,將‘徽墨十笏、宣紙一刀、湖筆十支’這筆,誤將湖筆的‘十支’錯看或錯寫成了‘廿支’!而銀錢總數(shù),卻是按‘十支筆’的價錢算的二十兩!所以票據(jù)上是二十支筆二十五兩,貴號賬簿卻記成了十支筆二十兩!這多出的五兩銀子和十支筆的虛數(shù),根源在你們博古堂的賬簿抄錄錯誤!票據(jù)上的‘廿’字墨色略深,恐怕是當(dāng)時經(jīng)手伙計發(fā)現(xiàn)筆數(shù)寫少了,臨時添了一筆,卻忘了同步修改總價!”
真相大白!
王管事面如死灰,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低級錯誤發(fā)生在自己眼皮底下,還被一個書肆小雜役當(dāng)場戳穿,他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孟晨臉上的冰霜早已消融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飾的驚異和一種棋逢對手般的灼熱興趣。他站起身,踱步到軒銘面前,上下仔細(xì)打量著這個穿著寒酸卻目光清亮、思維縝密的少年。方才那番抽絲剝繭、直指要害的分析,條理之清晰,洞察之敏銳,絕非尋常書童能有!那份在巨大壓力下依舊保持的沉靜和據(jù)理力爭的勇氣,更讓孟晨刮目相看。
“你叫什么名字?”孟晨開口,聲音里沒了之前的冷冽,反而帶著一絲探究的意味。
“小子軒銘?!避庛懖槐安豢旱鼗卮?。
“軒銘…”孟晨咀嚼著這個名字,嘴角勾起一個玩味的弧度,那點倨傲化作了純粹的欣賞,“好!好一個心細(xì)如發(fā)、明察秋毫的軒銘!今日若非你,我博古堂不僅平白擔(dān)了污名,更要被這糊涂賬目蒙在鼓里,成了笑話!”他轉(zhuǎn)頭,眼神瞬間變得凌厲如刀,掃向癱軟的王管事,“王管事!回去自己向大掌柜請罪!該罰該逐,按規(guī)矩辦!”
王管事如蒙大赦,又羞愧難當(dāng),連連躬身:“是是是!謝少爺開恩!小的糊涂!小的該死!”抱著賬簿,幾乎是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
劉伯大大松了口氣,看向軒銘的眼神充滿了感激和后怕,連忙對孟晨拱手:“孟少爺明鑒!今日多虧了軒銘這孩子,否則小老兒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孟晨擺擺手,注意力顯然還在軒銘身上。他饒有興致地踱到軒銘整理書冊的小幾旁,隨手拿起一本軒銘剛登記好的《九章算術(shù)注疏》,翻了幾頁。書頁間夾著一張素箋,上面是軒銘用工整小楷列出的此書卷次、作者、版本及入庫編號,條理清晰,字跡挺拔清勁,竟隱隱有股風(fēng)骨。
“字不錯。”孟晨贊了一句,目光又落在攤開的、軒銘謄抄的賬簿副本上。那上面的數(shù)字工整如印刷,排列有序,更難得的是,在每一筆收支的旁邊空白處,竟還用蠅頭小楷寫著極簡短的備注,如“急件,加價一成”、“老主顧,抹零”、“瑕疵,折價”等,寥寥數(shù)字,卻將這筆賬的背景信息點得清清楚楚。這種細(xì)致入微的工作習(xí)慣,孟晨在自家那些積年的老賬房身上都未曾見過。
“這些備注,是你自己加的?”孟晨指著賬簿問。
“是,”軒銘答道,“小子想著,賬目數(shù)字是死的,但為何有此數(shù),卻各有緣由。隨手記下,日后查閱或?qū)~時,或可省些追根溯源的工夫。”
“好一個‘省些工夫’!”孟晨眼中贊賞更濃,“心思縝密,做事周全,更難得有這份不厭其煩的細(xì)致。”他放下賬簿,背著手,圍著軒銘踱了小半圈,忽然問道,“看你年紀(jì)不大,談吐見識卻非尋常。師從何人?在何處進學(xué)?”
軒銘心頭微動,想起蘇先生低調(diào)的囑咐,謹(jǐn)慎答道:“小子蒙城南蘇先生先生收留,在其蒙館中做些雜務(wù),兼可旁聽,識得幾個字罷了?!?/p>
“蘇先生?”孟晨對這個名字似乎有些陌生,但也未深究。他出身隴西李氏,雖是旁支庶子,見慣了世家子弟的浮華紈绔,也深知寒門士子求學(xué)的艱難。眼前這少年,身處陋巷,做著雜役,卻能保持如此清澈的目光和敏銳的頭腦,這份心性,讓他莫名生出幾分親近之感,更有一種發(fā)現(xiàn)璞玉般的驚喜。
“旁聽蒙館,便有如此功底和心性,難得!”孟晨的語氣變得真誠起來,“我名孟晨,隴西孟氏。今日之事,多虧有你。我孟晨向來恩怨分明,你替我博古堂挽回了聲譽,也替我揪出了隱患,這個人情,我記下了?!彼D了頓,看著軒銘洗得發(fā)白的袖口和略顯單薄的身形,話鋒一轉(zhuǎn),帶著世家公子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爽利,“走!忙活了半日,想必你也餓了。前門大街新開了家‘醉仙樓’,他家的炙羊肉和蟹黃湯包乃是一絕,我請客!權(quán)當(dāng)謝意!”
軒銘一愣,連忙推辭:“孟少爺言重了!小子分內(nèi)之事,豈敢當(dāng)謝?況且工事未了…”
“誒!”孟晨大手一揮,直接打斷他,帶著點不容分說的親昵,“工錢我替你向劉掌柜討半日假!劉掌柜,可行?”他看向劉伯。
劉伯哪敢說不行,連忙堆笑:“可行!可行!軒銘,孟少爺盛情相邀,你就去吧!今日的工錢照算!”
軒銘看著孟晨灼灼的目光和真誠的笑容,那份世家子弟的傲氣似乎斂去了,只剩下一種磊落的豪爽。拒絕的話到了嘴邊,終是咽了回去。他心中也并非毫無波瀾。孟晨的欣賞是真實的,這頓邀請,既是謝意,更像是一種認(rèn)可。在這舉目無親的京城,這份突如其來的善意,像冬日里的一線暖陽。
“如此…小子恭敬不如從命。謝過孟少爺。”軒銘拱手,鄭重一禮。
“哈哈!這就對了!什么少爺不少爺?shù)?,聽著生分!叫我孟晨就行!”孟晨朗聲一笑,拍了拍軒銘的肩膀,那力道透著親熱,“走!今日不醉不歸…哦,不對,你還小,飲茶!醉仙樓的云霧茶也是一絕!”
他拉著還有些拘謹(jǐn)?shù)能庛?,大步流星地朝賬房外走去。掀開門簾的瞬間,秋日午后明亮的光線涌了進來,有些刺眼。軒銘微微瞇起眼,看著孟晨挺拔張揚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他未曾想到,在這彌漫著墨香與銅錢氣息的書肆后堂,一次冰冷的賬目沖突,竟會峰回路轉(zhuǎn),結(jié)識了這樣一位出身顯赫卻又不失磊落的朋友。
踏出翰墨齋的門檻,喧囂的市聲撲面而來。孟晨興致勃勃地指著遠處高聳的飛檐,介紹著京城風(fēng)物。軒銘跟在他身側(cè),聽著他爽朗的笑語,感受著肩上那殘留的、帶著溫度的拍擊,一種久違的、屬于少年人的輕松和隱約的期待,悄然在心底滋生。這京城的路,似乎在這秋日的午后,因這意外結(jié)識的友人,而透出了一絲不同的暖意。
“軒銘,”孟晨忽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他,臉上的笑容依舊明朗,眼神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深意,如同投入古井的一顆石子,“你這雙眼,看賬本看得這般透徹,不知看這京城的人心世故,又當(dāng)如何?”他微微湊近了些,聲音壓低,帶著點少年人分享秘密般的促狹,“這京城的水,可比那賬本上的墨,要深得多,也渾得多?!闭f著從懷里掏了根筆“狼毫筆,這玩意可不便宜,本少爺今日心情好,送你了。另外日后若遇到難處,別一個人悶著,記得到西市‘博古堂’后巷尋我。咱們…來日方長。”
秋風(fēng)卷過街道,吹起幾片枯黃的落葉。軒銘望著孟晨那雙含著笑意、深處卻似有暗流涌動的眼睛,心頭那點暖意里,悄然摻入了一絲沉甸甸的、名為“世情”的寒意。他鄭重地點了點頭,將這句話,連同孟晨這復(fù)雜難辨的笑容,深深鐫刻在了心底。前路莫測,但這第一步踏入的京城人海,似乎終于不再是一片絕對的冰冷與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