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jīng)近一個月的漂泊，漕船終于抵達了京城外最大的碼頭——通惠河口。甫一靠岸，一股遠比云州碼頭宏大百倍的喧囂熱浪便撲面而來。千帆競渡，萬商云集，高聳的城墻在遠處蜿蜒，城樓巍峨，在秋日的陽光下閃爍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威嚴。碼頭上人流如織，車馬喧囂，穿著各色官服的小吏、錦衣華服的公子哥、操著不同口音大聲吆喝的商販、衣衫襤褸卻眼神精明的挑夫……構(gòu)成一幅繁華鼎沸卻又等級森嚴的巨幅畫卷。
軒銘背著小包袱，隨著人流踏上堅實的石階，站在了這座大周王朝的心臟——京城——的土地上。巨大的陌生感與渺小感瞬間攫住了他。這里的繁華與云州的破敗，這里的喧囂與家中的死寂，形成了刺目的對比。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茫然與一絲惶恐，腦海中只剩下父親臨終的囑托：“去京城…讀書…科舉…”
然而，京城的米珠薪桂，遠非一個初來乍到的十四歲少年所能想象。張老叔臨別時塞給他的幾十個銅板，在支付了入城的“門頭稅”和幾頓最簡陋的飯食后，便已所剩無幾。他需要立刻找到一個容身之處和謀生的活計。
最初的幾日，他如同無頭蒼蠅般在城南的貧民區(qū)——被稱為“南城瓦舍”的雜亂街巷里穿梭。這里的房屋低矮密集，污水橫流，空氣中彌漫著劣質(zhì)煤煙和腐敗垃圾的混合氣味。他挨家詢問著是否有需要抄書、記賬、或是打雜的活計。然而，要么被嫌棄年紀小、身板單薄干不了重活，要么被懷疑來路不明，更多的是冷漠的拒絕。
“去去去！哪來的小叫花子！別擋著門做生意！” 一家當鋪的伙計不耐煩地揮手驅(qū)趕。 “抄書？就你？認得全字嗎？我們這有專門的抄經(jīng)生，用不著你！” 書鋪掌柜眼皮都懶得抬。 “記賬？小子，賬本可不是鬧著玩的，算錯了你賠得起嗎？” 米鋪的胖老板嗤之以鼻。
饑餓和疲憊如同骨之蛆，日夜侵蝕著軒銘的意志。夜晚，他只能縮在某個廢棄的窩棚角落，或是某個大戶人家后門避風(fēng)的石階上，緊緊抱著包袱，聽著自己腹中饑餓的鳴叫和遠處更夫單調(diào)的梆子聲。深秋的寒意透過單薄的衣衫直刺骨髓，他只能靠不停默誦書文來轉(zhuǎn)移注意力，維持著精神的不倒。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第五天的黃昏。軒銘?zhàn)I得頭暈眼花，靠在一條相對僻靜的小巷墻角，閉目積蓄著最后一點力氣。巷口傳來一陣喧嘩和孩童的哭喊聲。
“抓住他！小賊！敢偷大爺?shù)陌?！?“打！打斷他的狗腿！”
軒銘睜開眼，只見一個穿著破舊短褂、約莫十歲出頭的瘦小男孩被兩個兇神惡煞的混混堵在巷子里，其中一個混混手里攥著半個沾滿泥土的包子，另一個正抬腳要踹那孩子。男孩滿臉驚恐，緊緊抱著頭縮成一團。
幾乎是下意識的，軒銘沖了過去，用盡力氣撞開了那個抬腳的混混，擋在了男孩身前?！白∈?！他還是個孩子！半個包子而已，何必下此重手！”
混混被他撞了個趔趄，勃然大怒：“嘿！哪來的野小子？敢管大爺?shù)拈e事？活膩歪了！” 兩人袖子，目露兇光地圍了上來。
軒銘心知不妙，他根本不是這兩個地痞的對手，但此刻絕不能退。他強作鎮(zhèn)定，目光掃過巷子角落堆積的雜物，看到了半塊殘破的磚頭。他一邊護著身后的男孩，一邊緩緩向墻角移動，同時厲聲道：“京城天子腳下！你們當街毆打孩童，搶奪食物，就不怕王法嗎？我已記下你們的樣貌，若敢行兇，明日便去京兆府告上一狀！”
他聲音清朗，提到“王法”“京兆府”，竟讓兩個混混動作一滯，臉上閃過一絲猶豫。京城不比地方，衙門多，管得也嚴，尤其京兆府尹以鐵面著稱。他們這種底層混混，最怕的就是招惹官非。
就在這時，巷子深處一扇不起眼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穿著半舊青色長衫、頭發(fā)花白、面容清的先生探出身來，眉頭微皺地看著巷中的對峙。
“吵吵嚷嚷，成何體統(tǒng)！”那位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威嚴。
兩個混混一看先生的打扮氣度，不似尋常百姓，又聽他口氣不善，互相使了個眼色，罵罵咧咧了幾句“算你小子走運”，便退走了。
先生目光掃過驚魂未定的男孩和擋在他身前、雖然衣衫破舊卻脊背挺直的軒銘，尤其在軒銘臉上那雙沉靜而帶著不屈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他緩步走過來，先是對那偷包子的男孩溫言道：“餓急了也不能偷搶，這是惹禍的根苗。去巷尾的‘慈濟堂’，報我蘇先生的名號，自會有人給你碗熱粥喝?！?男孩如蒙大赦，感激地磕了個頭，爬起來飛快地跑了。
先生這才轉(zhuǎn)向軒銘，上下打量著他：“少年人，路見不平是好事，但也要量力而行。方才你提到王法、京兆府，是讀過書？”
“回先生，粗識幾個字?！?軒銘連忙躬身行禮，“多謝先生解圍?！?/p>
“云州…千里迢迢來京城，所為何事？” 先生問道。
“為…求學(xué)，為科舉?！?軒銘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堅定。
先生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似是想起了什么遙遠的往事。他沉吟片刻，指著身后那扇小門：“老夫蘇景俊，在此處開了一家小小的蒙館，教幾個街坊孩童識字。館中尚缺一個灑掃、整理書卷的雜役，兼可旁聽。你可愿意？”
巨大的驚喜瞬間淹沒了軒銘。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僅能解決食宿，還能旁聽讀書！他立刻深深作揖，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小子愿意！多謝先生收留！軒銘定當盡心竭力，不負先生厚望！”
先生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溫和：“進來吧。寒舍簡陋，但遮風(fēng)擋雨尚可。記住，勤勉為本，心正則學(xué)正?！?/p>
軒銘跟著先生走進了那扇不起眼的木門。門內(nèi)是一個小小的天井，收拾得干凈整潔，墻角種著幾叢翠竹。正房三間，東廂是課室，擺放著幾張矮幾和蒲團；西廂是先生的書房兼臥房；軒銘則被安置在緊鄰天井的一間狹小耳房里，雖然僅容一床一桌，但窗明幾凈，比之窩棚石階，已是天堂。
當晚，軒銘就著先生給他的一碗熱粥和一小碟咸菜，吃得格外香甜。他坐在那張小小的木板床上，撫摸著包袱里父親留下的《大周律疏》，望著窗外天井里清冷的月光，心中百感交集。京城之路，終于在這位素昧平生的先生屋檐下，艱難地邁出了第一步。他知道，這只是開始，前路必然荊棘密布。但至少，他有了一個可以棲身、可以讀書的地方。寒霜依舊凜冽，但心底，已悄然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