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鐘渾厚的聲音穿透文淵閣深青色的琉璃瓦頂,在重重疊疊的殿宇樓閣間悠悠回蕩,驚起幾只棲息在古老松柏上的寒鴉,撲棱棱飛向鉛灰色的天空。肅穆莊嚴的氣息,隨著這鐘聲,無聲地浸透了每一塊歷經(jīng)滄桑的磚石,每一根雕琢著祥云瑞獸的梁柱。
軒銘站在藏書樓“觀瀾閣”高闊的門檻內(nèi),清晨微寒的空氣里彌漫著陳舊紙張、上好松煙墨和千年楠木混合而成的獨特氣息。這氣息厚重、沉靜,帶著穿透時光的智慧力量,無聲地包裹著他。眼前是難以想象的浩瀚——數(shù)丈高的紫檀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列列頂天立地,延伸向光線幽微的深處,其上密密麻麻壘滿了線裝書冊、帛書卷軸,甚至還有成捆的竹簡。陽光透過高窗上細密的窗欞,切割成一道道傾斜的光柱,無數(shù)塵埃在其中無聲飛舞,如同亙古流淌的時光碎屑。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卻帶著墨香的空氣刺入肺腑,帶來一種近乎戰(zhàn)栗的清醒。曾幾何時,在云州漏雨的瓦檐下,在運河顛簸的船艙里,在京城南城污濁的窄巷中,他攥著父親留下的那本卷了邊的《大周律疏輯要》,對著昏黃的桐油燈,貪婪地吮吸著每一個字的微光。那時,文淵閣,這個匯聚了帝國最高智慧與權(quán)力的圣地,對他而言,是遙不可及的天上宮闕。而此刻,他竟真真實實地站在了它的心臟——藏書樓內(nèi),成了當朝首輔盟緲的記名弟子。
“軒兄,發(fā)什么愣?”王硯清溫和的聲音在身側(cè)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他一身半舊的青色棉袍,漿洗得干凈挺括,比軒銘早來數(shù)月,已對閣中路徑和規(guī)矩頗為熟悉。
軒銘回過神來,臉上微笑:“讓王兄見笑了。此情此景,如墜夢中,一時失神?!?/p>
王硯清理解地點點頭:“初入此地,皆如此。閣中規(guī)制森嚴,藏書浩如煙海,需得沉下心來。陳學士已在‘格致堂’等候,今日講授《鹽鐵論》與當下鹽政得失,不可遲了?!彼庛?,腳步輕捷地穿梭在高大的書架之間,熟稔地避開地上堆放的待整理書稿。
格致堂內(nèi),光線明亮。十數(shù)名身著各色儒衫的年輕官員或?qū)W子已端坐于矮幾之后。上首,陳仲卿學士須發(fā)皆白,精神矍鑠,正閉目養(yǎng)神。軒銘與王硯清尋了后排空位坐下,剛鋪開紙筆研好墨,陳學士便睜開了眼睛,目光溫潤卻極具穿透力,掃過堂下眾人,在軒銘身上略一停頓。
“鹽者,民生日用所必需,亦為國賦之大宗。桑弘羊與賢良文學之辯,非止于鹽鐵專賣之利弊,更關(guān)乎國體、民生、吏治之根本?!标悓W士的聲音不高,卻清晰沉穩(wěn),字字珠璣。他從武帝時鹽鐵官營的初衷,講到歷代鹽政的流弊,再剖析當下鹽課沉重、鹽引泛濫、官商勾結(jié)、私鹽猖獗的現(xiàn)狀,引經(jīng)據(jù)典,鞭辟入里。
軒銘凝神靜聽,筆走如飛,將要點與自己的感悟飛快記錄。當陳學士講到鹽丁之苦、灶戶之艱時,軒銘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運河上那些被沉重鹽包壓彎了腰的纖夫身影,耳邊仿佛又響起他們低沉而充滿力量的號子。那并非書本上的抽象描述,而是他曾親眼目睹、親耳聽聞的血淚。一股激憤與悲憫交織的情緒涌上心頭,他在筆記旁側(cè)重重寫下幾個字:“官鹽價昂如金,私鹽利厚似血,剝皮吸髓者,豈獨鹽梟?”
陳學士的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掠過軒銘的矮幾,那行力透紙背的批注落入了他的眼中。他并未停頓,繼續(xù)講授,只是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贊許。
午后的時光屬于藏書樓。軒銘如饑似渴地扎進了書海。他按照陳學士開列的書單,先尋到《管子·海王篇》,又找到歷代《鹽政考》的手抄孤本。他小心翼翼地取下厚重的書冊,拂去封面細微的灰塵,在靠窗光線充足的一張紫檀木大書案前坐下。四周靜謐,唯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
他沉浸在字里行間,時而蹙眉沉思,時而奮筆摘錄,渾然不覺時光流逝。直到一個略帶倨傲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
“喲,這不是那位府試時‘筆挾風雷’的寒門俊杰么?怎么,首輔大人的記名弟子,也要從這等粗淺的鹽政舊檔啃起?莫不是閣老忙于國事,無暇點撥?”
軒銘抬起頭。說話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官員,穿著簇新的湖藍色杭綢直裰,腰間掛著成色極好的羊脂玉佩,面皮白凈,眉眼間帶著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貴與刻薄。軒銘認得他,是清河崔氏旁支的子弟崔琰,剛蔭補了戶部主事,也在文淵閣掛名觀政。
軒銘擱下筆,神色平靜,不卑不亢:“崔大人說笑了。文淵閣藏書,皆為經(jīng)典。學生根基淺薄,正需從根本處細細研讀,不敢好高騖遠。閣老教誨,‘沉潛’二字,是為至理?!?/p>
“沉潛?”崔琰嗤笑一聲,踱步過來,手指隨意地敲了敲軒銘案頭那本紙色發(fā)黃的《鹽政考》,“沉到故紙堆里,就能懂得這鹽引如何流轉(zhuǎn),鹽課如何勾稽,鹽官如何周旋?紙上談兵罷了!真正的門道,在六部衙門的案牘之間,在人情世故的往來之中!”他聲音刻意提高,引得附近幾個同樣出身顯貴的學子側(cè)目看來,臉上帶著心照不宣的輕蔑笑意。
軒銘的目光沉靜如水,并未因?qū)Ψ降奶翎叾▌?。他想起父親蒙冤時縣衙官吏那冷漠倨傲的嘴臉,想起翰墨齋賬目中那些被巧妙掩蓋的貪墨痕跡。他迎上崔琰的目光,聲音清晰而沉穩(wěn):“崔大人所言人情世故,學生不敢茍同。學生以為,案牘文書,方是國法綱紀之基石;洞悉其中勾連,明察數(shù)字背后之真相,方為治事之根本。若根基不穩(wěn),縱有萬般人情世故,恐易迷失本心,為私利所驅(qū),反失大道?!?/p>
“你!”崔琰臉色一沉,被這綿里藏針的反駁噎住。他沒想到這個衣著寒酸的少年竟如此牙尖嘴利,且句句直指要害。他正待發(fā)作,一個帶著笑意的清朗聲音插了進來:
“好一個‘案牘之精在于鉤稽’!軒銘兄此言,深得我心!”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姿挺拔、穿著月白色云紋錦袍的年輕公子正斜倚在不遠處的書架旁,手里隨意地翻著一卷書,臉上帶著玩世不恭的笑容,正是孟晨。他不知何時進來的,顯然將方才的爭執(zhí)盡收眼底。
孟晨踱步過來,先是對著臉色鐵青的崔琰隨意地拱了拱手:“崔主事,巧啊。”不等崔琰回應(yīng),他已轉(zhuǎn)向軒銘,笑容爽朗,用力拍了拍軒銘的肩膀,那份親昵自然流露,“我說怎么在翰墨齋尋不見你,原來被閣老藏到這書山學海里用功來了!如何?這文淵閣的墨香,可比碼頭的魚腥、街市的喧囂好聞多了吧?”他話語輕松,卻巧妙地化解了軒銘的尷尬,更點明了自己與軒銘熟稔的關(guān)系。
崔琰見是孟晨,隴西孟氏雖不如清河崔氏勢大,但終究是世家,且孟晨此人行事張揚不羈,頗有些混世魔王般的名聲。他冷哼一聲,拂袖而去:“哼,物以類聚!”幾個跟班也訕訕地跟著離開。
軒銘松了口氣,對孟晨露出真誠的笑意:“孟兄取笑了。若無當日翰墨齋援手,焉有今日?還未曾好好謝過孟兄?!?/p>
“你我之間,何須言謝!”孟晨大手一揮,渾不在意。他目光掃過軒銘攤開的書卷和密密麻麻的筆記,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和贊賞,“嘖,你這用功的勁頭,真是半點沒變。咋樣,狼毫筆好用吧?閣老慧眼,你這塊璞玉,終歸是到了該發(fā)光的地方?!彼麥惤诵瑝旱吐曇?,帶著世家子弟特有的敏銳,“不過,這文淵閣的水,比翰墨齋的賬本可深了萬倍。崔琰之流,不過犬吠,小心那些真正藏在暗處的毒蛇?!?/p>
軒銘心中一凜,鄭重地點點頭:“多謝孟兄提醒,銘自當謹記?!?/p>
孟晨見他神色凝重,又笑著岔開話題:“好了,不說這些掃興的。今日找你,是得了兩壇上好的‘梨花白’,產(chǎn)自我隴西老家的私釀,清冽甘醇,后勁卻足。城西‘醉仙樓’,新來了個擅唱隴西小調(diào)的伶人,嗓子亮得很。晚上我做東,為你入閣賀一賀,也讓你這書呆子松快松快!如何?可別跟我說閣老留了功課!”他眼神灼灼,帶著不容拒絕的親熱。
軒銘看著孟晨真誠熱切的臉,心中暖流涌動。在這等級森嚴、人心叵測的文淵閣,孟晨這份不因身份地位而改變的友誼,顯得彌足珍貴。他想起運河船上共啃硬餅的日子,想起翰墨齋解圍后的那頓炙羊肉,那份屬于少年人的輕松與溫暖仿佛又回來了。
“恭敬不如從命!”軒銘展顏一笑,“只是孟兄的酒,怕是要放倒我這個‘書呆子’了?!?/p>
“哈哈哈!要的就是這效果!”孟晨朗聲大笑,引得遠處管理書吏投來不滿的目光。他也不在意,又用力捶了軒銘肩膀一拳,“酉時三刻,醉仙樓‘聽雪’雅間,不見不散!”說罷,將手中書卷隨手塞回書架,朝軒銘擠了擠眼,瀟灑地轉(zhuǎn)身離去,月白色的袍角在幽暗的書架間劃過一道亮色。
軒銘目送孟晨離開,臉上的笑意久久未散。他重新坐回書案前,手指拂過書頁上父親留下的《大周律疏輯要》扉頁批注——“心正則筆正”。窗外,天色漸暗,文淵閣各處次第亮起了燈火,如同星子落入人間。這深不可測的宮闕,似乎因孟晨的到來,而透出了一絲人情的暖意。然而,軒銘并未察覺,在更高層、更幽深的回廊暗影里,一雙沉靜如水的眼眸,正透過窗欞,無聲地注視著他與孟晨交談的一幕。
夜色如墨,悄然暈染了皇城巍峨的輪廓。文淵閣深處,那間俯瞰著重重宮闕的書房內(nèi),檀香的氣息比白日更為濃郁,絲絲縷縷,纏繞在沉靜如淵的空氣中。巨大的紫檀書案上,一盞造型古樸的青銅鶴形宮燈散發(fā)著柔和而穩(wěn)定的光芒,將盟緲的身影拉長,投在身后那面頂天立地的書墻之上,顯得愈發(fā)淵渟岳峙。
軒銘垂手恭立在下首,心跳在胸腔里沉穩(wěn)而有力地搏動。他剛剛結(jié)束在藏書樓三個時辰的苦讀,眼底還殘留著翻閱古籍留下的疲憊血絲,但精神卻異常清明。案頭攤開的,是他今日研讀《鹽鐵論》及歷代鹽政得失后,結(jié)合自己所見所聞,整理出的《鹽政三弊疏》初稿——條陳官鹽價昂、私鹽泛濫、鹽課耗損之弊,并附以清厘鹽引、嚴查官商、撫恤鹽丁等粗淺對策。墨跡猶新,字里行間透著初生牛犢的銳氣。
盟緲并未立刻去看那份奏疏。他手中把玩著三枚溫潤如玉的骨質(zhì)方塊——正是那象征著帝國最高機密的骨牌。一枚刻著古樸的“天七”篆文,紋路如云中樓閣;一枚刻著“地三”,紋路似山川脈絡(luò);一枚刻著“人五”,紋路若官吏冠冕。骨牌在他修長的手指間無聲地翻轉(zhuǎn)、組合,發(fā)出極細微的、玉石相叩的輕響,如同在推演著無形的棋局。
“《鹽鐵論》讀得如何?”盟緲終于開口,聲音平和溫潤,打破了書房的沉寂。目光卻依舊停留在指間的骨牌上。
“回恩師,”軒銘躬身,聲音清晰,“學生獲益匪淺。桑弘羊立鹽鐵之策,初衷為強國、足兵、抑豪強,其法雖厲,然于當時實為必要。后世因循,積弊日深,吏治不清,則良法亦成酷政。今日鹽政之困,根在吏治,弊在人心。”他簡要復(fù)述了自己奏疏的核心觀點。
“根在吏治,弊在人心……”盟緲低聲重復(fù),指尖輕輕點在那枚“人五”骨牌上,嘴角勾起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不錯,看得準?!彼@才抬起眼,目光落在軒銘那份奏疏上,“條陳亦算清晰,切中時弊。然,”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平淡卻重若千鈞,“如你所言,根在吏治。這‘人五’所指代的萬千官吏,盤根錯節(jié),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你欲清厘鹽引,嚴查官商,可知此舉將觸動多少人的命脈?又將引來多少明槍暗箭?”
軒銘心頭一震,迎上盟緲深邃的目光:“學生知曉其中艱難。然學生以為,若因畏難而不敢言,因懼禍而不敢行,則弊政永無清除之日,黎民永受盤剝之苦!《律疏》有云:‘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厩逶?,當自吏治始,縱有萬難,亦當……”他想起父親蒙冤獄中仍堅持清白的眼神,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亦當如何?”盟緲打斷他,語氣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亦當以你一人之筆,一腔孤勇,去撼動這積重難返的參天大樹?然后如令尊一般,沉淪于泥淖之中,讓親者痛,仇者快?”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錐子,精準地刺中了軒銘內(nèi)心深處最痛楚、也最不甘的角落。
軒銘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嘴唇緊抿,袖中的拳頭死死攥緊,指甲深陷掌心。父親枯槁的手、母親絕望的淚、云州牢獄的陰冷潮濕……這些被他強行壓下的記憶碎片,此刻在盟緲平靜的話語下洶涌翻騰。書房內(nèi)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檀香燃燒的細微噼啪聲和軒銘壓抑的呼吸聲。
盟緲靜靜地看著他眼中翻涌的痛苦與掙扎,并未催促。片刻,他才緩緩將手中的三枚骨牌輕輕推過光滑的紫檀案面,停在軒銘面前。
“看看這個?!泵司樀穆曇艋謴?fù)了平日的溫潤。
軒銘強壓下翻騰的心緒,目光落在骨牌上。那繁復(fù)的紋路和古篆文字散發(fā)著神秘而冰冷的氣息。
“此乃國之重器,亦是驅(qū)動這部龐大機器運轉(zhuǎn)的密碼?!泵司樀穆曇羧缤谥v述一個古老的故事,“‘天七’為中樞決策,‘地三’指代河工錢糧鹽鐵等資源調(diào)配,‘人五’關(guān)聯(lián)吏部銓選與官員考績。三者環(huán)環(huán)相扣,構(gòu)成帝國運轉(zhuǎn)的脈絡(luò)?!彼闹讣恻c在那枚“人五”骨牌上,“你欲整頓吏治,清厘鹽課,切入點何在?又如何利用這‘人五’之權(quán),撬動整個鏈條?”
軒銘的思緒被這前所未有的視角和工具所吸引,暫時從悲憤中抽離。他盯著那枚“人五”骨牌,腦中飛速運轉(zhuǎn):“恩師之意……學生以為,當循‘人五’所指,從吏部考功司入手。徹查鹽課重地官員之考績升遷記錄,核對其任期鹽課完成數(shù)額、損耗比例,與同期私鹽查獲數(shù)量、鹽場灶戶逃亡數(shù)目做交叉比對。凡考績異常優(yōu)等,而鹽課損耗巨大、私鹽泛濫、民怨沸騰者,其人或為庸碌無能,粉飾太平;或為……貪墨中飽,與鹽梟勾結(jié)!此等節(jié)點,便是突破口!”
“節(jié)點……”盟緲咀嚼著這個詞,眼中那抹激賞的光芒再次閃現(xiàn),比之前更為明亮,“善!能想到交叉印證,直指關(guān)竅,已屬難得。這‘人五’骨牌,便是開啟吏部核心卷宗的鑰匙之一。”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陡然變得深邃幽冷,“然軒銘,你需謹記。在這文淵閣中,在朝堂之上,你所追尋的‘真相’,并非孤立之物。它往往深陷于更龐大的棋局之中,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有時,為護住這棋局的大勢,為達成更為緊要的目標,局部的、甚至是你眼中至關(guān)重要的‘公正’,亦需暫時……擱置,甚至……犧牲。”
“犧牲……公正?”軒銘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本能的抗拒,“恩師!學生……學生不解!若連最基本的公正都可犧牲,那這棋局大勢,護住的又是什么?豈非本末倒置?”云州冤獄的景象瞬間充斥腦?!潜粻奚摹熬植抗?,就是他父親的生命,他家庭的完整!那冰冷刺骨的絕望和不公感再次攫住了他。
盟緲的目光平靜無波,仿佛早已預(yù)料到他的反應(yīng)?!氨灸俊彼p輕重復(fù),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骨牌背面那些如同密碼般的點線紋路,“何為本?何為末?是揪出一個貪墨的鹽官重要?還是穩(wěn)住西北邊防,避免寧王蕭靖遠借機生事,引動兵燹之災(zāi)重要?是查清一樁冤案重要?還是維系朝堂暫時的平衡,避免崔氏、李氏等門閥借機掀起更大的黨爭,導(dǎo)致政令不通、民生凋敝重要?”他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每一個反問都像重錘敲在軒銘的心坎上。
“這……”軒銘一時語塞,胸中激蕩著劇烈的沖突。他本能地覺得這邏輯冰冷殘酷,是對正義的褻瀆,然而盟緲所言的“大局”,卻又沉重得讓他無法反駁。他想起了在刑部觀政時,隱約聽聞的西北邊軍調(diào)動頻繁的傳聞,想起了朝堂上太子與寧王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
“執(zhí)著于真相是勇者的擔當,”盟緲看著軒銘眼中劇烈的掙扎,語重心長,“但洞察真相背后的漩渦與暗流,權(quán)衡利弊,懂得何時高舉明鏡,何時韜光養(yǎng)晦,方是智者之道。這其中的火候與取舍,比案頭的律疏,筆下的文章,更為艱難,也更為重要。它關(guān)乎的,是真正的濟世安民之‘大道’,而非一時一地的意氣之爭。”他的目光落在軒銘袖口隱約露出的那柄素白折扇上,“心正,骨硬,此志不可移。然行此志之道,需如流水,遇山則繞,遇淵則蓄,至柔方能至剛,至靜方能制動。這,便是為師希望你在這文淵閣中,用你的眼,你的心,去探尋、去領(lǐng)悟的……權(quán)柄之重與為政之難?!?/p>
“大道”二字,再次如洪鐘大呂般在軒銘耳邊轟鳴。這大道,似乎與他心中那黑白分明的“公正”之間,橫亙著一條深不見底的鴻溝。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與沉重,仿佛剛剛踏入的門徑,并非坦途,而是一條布滿荊棘與迷霧的險路。他低下頭,看著案上那三枚冰冷而神秘的骨牌,第一次對恩師所傳授的“實用”智慧,產(chǎn)生了深入骨髓的質(zhì)疑和抗拒。師徒之間,那根名為理念的弦,第一次被無聲地繃緊,發(fā)出危險的顫音。
“梨花白”清冽甘醇的香氣在“聽雪”雅間里彌漫,帶著隴西高原特有的凜冽氣息。幾碟精致的下酒菜擺在紅木圓桌上,色澤誘人。窗外,京城繁華的燈火如星河鋪展,絲竹管弦之聲隱隱傳來。然而,雅間內(nèi)的氣氛卻有些凝滯。
孟晨斜倚在鋪著錦墊的雕花椅中,修長的手指把玩著手中的白玉酒杯,臉上慣常的玩世不恭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罕見的沉凝。聽完軒銘的講述,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冷峭的笑。
“呵,大局?”孟晨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喉結(jié)滾動,放下酒杯時,眼中已是一片銳利的寒芒,“好一個冠冕堂皇的‘大局’!軒銘,你我相識于微末,我知你心性。你信閣老所言,是為了真正的濟世安民?”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炬,緊緊盯住軒銘,“那我問你,若這‘大局’,不過是某些人維系自身權(quán)位、打壓異己的遮羞布呢?若這‘犧牲’,犧牲的永遠是如你我這般無根基的寒門,是運河邊那些鹽丁纖夫,是云州城里你父親那樣的無辜者,而護住的,卻是那些盤踞高位、吸食民脂民膏的蠹蟲門閥呢?這樣的‘大局’,這樣的‘大道’,你可愿追隨?可愿為之折腰?”
孟晨的話語如同冰冷的匕首,一層層剝開了盟緲那堂皇言辭下可能隱藏的殘酷現(xiàn)實,精準地刺中了軒銘心中最深的恐懼和懷疑。崔琰白日里那輕蔑的眼神,父親在獄中絕望的咳喘,刑部卷宗里那些被強行壓下的血案……無數(shù)畫面在酒意中翻騰沖撞。
“我……”軒銘張口欲言,卻被胸中翻涌的悲憤與迷茫堵住,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他何嘗沒有這樣的疑慮?只是恩師的威望、文淵閣的厚重,讓他不敢、也不愿深想。
“軒銘!”孟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痛心的急切,“你看看這京城!看看這朝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門閥世家把持權(quán)柄,視寒門如草芥,視黎民如螻蟻!盟緲閣老,他位極人臣,是寒門入仕的象征不假!可你想過沒有?他屹立不倒的根基是什么?是清流風骨,還是……”孟晨的指尖重重敲在桌面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還是他手中那套無人能及的‘骨牌密碼’,是他對六部信息的絕對掌控?是他能精準地利用甚至制造所謂的‘局部犧牲’,來維系他想要的平衡?!”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雕花的窗欞。深秋的寒風瞬間灌入,吹動他月白色的錦袍。他指著窗外璀璨卻冰冷的萬家燈火,聲音如同淬了冰:“江湖上,有一勢力,名聽雪樓,聽雪樓的眼睛,能看到許多你看不到的東西。戶部那筆被壓下的漕糧貪墨,牽連的是清河崔氏!工部以次充好的河工銀,最終流入了寧王設(shè)在幽州的私庫!這些,難道不是被‘犧牲’的‘局部公正’?而這些犧牲換來的‘大局’,又是什么?是崔氏對盟緲在鹽引改制上的暫時沉默?是寧王在西北邊軍調(diào)動上對太子的某種‘默契’?軒銘,你告訴我!”
寒風卷著孟晨激烈的話語,如同冰錐刺入軒銘的耳膜,也刺入他的心臟。他渾身冰冷,酒意瞬間消散無蹤,只剩下徹骨的寒意和劇烈的眩暈。他仿佛看到盟緲那溫和睿智的面容下,一雙無形的手正冷靜地撥弄著骨牌,權(quán)衡著棋子,而他的父親、那些鹽丁、那些冤魂,都不過是棋盤上可以被抹去的塵埃。
“不……不會的……”軒銘喃喃道,聲音干澀嘶啞,像是在說服自己,“閣老他……他教導(dǎo)我心正骨硬……”
“心正骨硬?”孟晨猛地轉(zhuǎn)身,眼中燃燒著熾烈的火焰,那是世家子弟被邊緣化的憤懣,是目睹不公的義憤,更是對摯友的擔憂,“是!他或許未曾教你阿諛奉承,未曾教你貪贓枉法!但他教你的,是比這些更可怕的——是讓你學會接受不公!學會在權(quán)謀的棋局中,把良心和熱血當作可以計算的籌碼!讓你變得和他們一樣,精于算計,冷漠權(quán)衡!這就是文淵閣的‘大道’?這就是你要的青云之路?”
內(nèi)心的變化,讓軒銘不得已轉(zhuǎn)移了話題……
文淵閣藏書樓“博古閣”位于整個建筑群的最深處,相較于其他藏書館,這里更顯幽靜,甚至有些冷僻。閣中收藏的多是些艱深晦澀的算經(jīng)、天文、工巧圖譜,以及大量殘損待修的孤本古籍。空氣里常年彌漫著一種混合了陳舊紙張、蟲蛀霉味和修復(fù)漿糊的獨特氣息。
軒銘?yīng)氉砸蝗俗诳看暗拈L案前。窗外是一片小小的竹林,在深秋的風中蕭瑟作響,更添幾分清寂。案上攤開的是一卷北魏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殘卷,上面布滿了蠹蟲啃噬的孔洞和漫漶不清的字跡。他手握一支細小的紫毫筆,旁邊放著調(diào)好的仿古墨汁和極薄的棉連紙,正全神貫注地嘗試著將一處關(guān)鍵但模糊的水道走向描摹復(fù)原。這是他主動向管理書吏討來的差事,繁雜枯燥,卻能讓他暫時從與盟緲理念沖突的紛亂心緒中抽離出來。
指尖小心翼翼地運筆,精神高度集中,時間仿佛在筆尖流淌中變得緩慢。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極其輕微的腳步聲自身后傳來。那腳步聲輕盈得如同貍貓?zhí)ぱ舴擒庛懘丝绦纳駱O度專注,幾乎難以察覺。
他下意識地回頭。
只見一個纖細的身影正站在不遠處一架高高的木梯頂端。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色綾襖,外罩一件銀鼠皮出鋒的淺碧色比甲,身形窈窕。烏黑如云的秀發(fā)僅用一根式樣簡單的白玉簪松松綰起,幾縷青絲垂落頸側(cè),更襯得肌膚瑩白如玉。她正微微踮著腳尖,伸長了手臂,試圖夠到書架最高一層的一卷用藍色布套包裹的厚重書冊。那書冊放得極高,她努力了幾次,指尖堪堪觸到布套的邊緣,卻無法將其取下。因著用力,她秀氣的眉尖微微蹙起,抿著唇,側(cè)臉線條在從高窗斜射進來的光線下顯得沉靜而專注,帶著一種不染塵埃的書卷氣。
軒銘微微一怔。他認出這是那夜在盟緲書房有過一面之緣的趙怡小姐。此刻的她褪去了那夜的些許清冷疏離,專注取書的模樣,倒顯出幾分少女的執(zhí)拗與可愛。
眼看她再次嘗試未果,身體因踮腳而有些微晃,軒銘不及多想,放下手中的筆,快步走了過去。
“趙小姐,小心?!彼曇舴诺脴O輕,怕驚擾了這閣中的靜謐,也怕唐突了佳人。
趙怡聞聲,動作一頓,低頭看來。當看清是軒銘時,她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恢復(fù)平靜,微微頷首:“是軒公子?!甭曇魷赝袢岷?,如同清泉擊玉。
“書冊過高,恐有不便。若不嫌棄,讓學生代勞?”軒銘站在梯下,拱手問道。
趙怡看了看那本依舊遙不可及的書冊,又看了看軒銘,輕輕點了點頭:“有勞軒公子了。”
軒銘應(yīng)了一聲,扶穩(wěn)木梯,利落地攀爬上去。他身材雖顯單薄,但常年勞作,動作頗為穩(wěn)健。很快便取下了那卷包裹在藍色布套中的厚重書冊,入手微沉,帶著歲月的涼意。
“可是此卷?”他小心地遞下。
“正是,多謝軒公子?!壁w怡伸手接過,指尖不經(jīng)意間觸碰到了軒銘的手背,微涼而柔軟。她將書冊抱在懷中,目光落在軒銘方才伏案的長案上,看到那卷攤開的《水經(jīng)注》殘卷和正在修補的摹本,眼中閃過一絲好奇,“公子在修復(fù)酈善長的《水經(jīng)注》?”
“是。”軒銘下了木梯,有些赧然,“學生才疏學淺,只是見其破損,于心不忍,胡亂嘗試描摹一二,貽笑大方了?!?/p>
趙怡抱著書冊,走近軒銘的書案,仔細看了看他正在修補的那處水道圖,又對比了一下原卷模糊的字跡。她微微俯身,一縷淡淡的、清冷的幽香隨之縈繞。她伸出纖纖玉指,輕輕點在殘卷一處極細微的墨點旁:“公子請看,此處雖漫漶,然仔細辨識,墨痕走勢向下略彎,與公子所摹的平直微有不同。據(jù)《元和郡縣志》所載,此段河道于北魏時曾因山崩改道,形成一處淺灣。公子所摹,恐是改道前之舊貌了?!彼穆曇舨桓?,卻清晰篤定,指出的問題一針見血。
軒銘順著她的手指仔細看去,又回想自己查閱的資料,頓時恍然大悟,臉上露出欽佩之色:“小姐慧眼!學生受教了!若非小姐指點,險些謬誤流傳?!彼B忙提筆,蘸了點清水,小心地修改起來。
趙怡靜靜地看著他專注修改的側(cè)臉,片刻,才輕聲道:“修復(fù)古籍,如同與古人對話,需心存敬畏,更要細察入微。軒公子有此心,已是難得?!彼D了頓,目光掃過軒銘案頭那本被翻得起了毛邊的《大周律疏輯要》,以及壓在鎮(zhèn)紙下的一沓寫滿批注的策論稿紙,“公子勤勉,家父……也曾提及。”
軒銘手上一頓,心頭微動。盟緲閣老在家中也會提及自己這個新收的記名弟子?他抬起頭,正對上趙怡那雙沉靜如水的眼眸。那眼眸清澈,卻仿佛籠罩著一層看不透的薄霧。
“閣老謬贊,學生愧不敢當?!避庛懝Ь吹?。
趙怡微微搖頭,不再多言。她抱著那卷厚重的書冊,目光似乎無意間掠過軒銘放在案角的一方素帕——帕子一角,露出半截溫潤的湘妃竹扇骨,正是那柄“銘映慕輝”的折扇。她的視線在那扇骨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快得讓人無法捕捉。隨即,她對著軒銘微微頷首:“公子且忙,怡告退?!闭f罷,抱著書冊,轉(zhuǎn)身離去,步履依舊輕盈無聲,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層層疊疊的高大書架之后,只留下那縷淡淡的幽香和方才精準的點撥,縈繞在軒銘心頭。
軒銘看著趙怡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這位首輔千金,似乎并非不諳世事的深閨弱質(zhì)。她的學識、她的沉靜、她腕間那驚鴻一瞥的疑似骨牌飾物,以及她離去前那意味深長的一瞥……都讓軒銘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神秘。她就像這博古閣中一本未曾翻開的孤本,封面素雅,內(nèi)里卻可能藏著驚世的秘密。
他搖了搖頭,將雜念拋開,重新專注于眼前的《水經(jīng)注》。當他修改完那處河道,小心地吹干墨跡,將棉連紙覆蓋回原處時,指尖忽然觸到紙下似乎有異物。他輕輕掀開一角,發(fā)現(xiàn)里面竟夾著一張寸許寬、兩寸長的素白紙條。
紙條上空無一字,只畫著一個極其精巧、結(jié)構(gòu)繁復(fù)的立體齒輪圖案。線條清晰流暢,每一個齒牙都勾勒得一絲不茍,透著一股冰冷的機械美感。這圖案,與那夜在盟緲書房驚鴻一瞥看到的、趙怡腕間紅繩所系之物的紋路,竟有七八分神似!更與父親那本《大周律疏輯要》中,夾著的一張繪有類似圖案的泛黃紙片遙相呼應(yīng)!
軒銘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一道無聲的閃電擊中!他下意識地攥緊了那張紙條,冰冷的齒輪圖案硌著掌心。趙怡……她為何留下這個?是暗示?是無心?還是……警告?
博古閣內(nèi)一片死寂,唯有窗外竹葉在風中摩擦的沙沙聲,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秘密在低語。軒銘感到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這文淵閣的階梯,似乎每踏上一步,腳下隱藏的漩渦便更深一分。他緩緩將紙條收入袖中,目光再次投向趙怡離去的方向,那里只有幽深的書架和彌漫的塵埃。
文淵閣東側(cè),靠近宮墻根的一片開闊之地,被辟為禁軍輪值的校場。時值午后,深秋的陽光帶著些微暖意,驅(qū)散了幾分寒意??諝庵袕浡鴫m土、汗水和皮革鐵器混合的粗糲氣息。
軒銘被一陣整齊劃一、氣勢驚人的呼喝聲吸引而來。他剛結(jié)束陳學士關(guān)于漕運弊政的考校,心頭思緒紛雜,信步至此,想借這武人的陽剛之氣驅(qū)散些文牘帶來的沉郁。
校場中央,數(shù)十名身著玄色輕甲、手持制式長槍的禁軍士兵,正隨著口令,演練著基礎(chǔ)的突刺格擋。動作剛猛迅捷,槍尖在陽光下閃爍著點點寒芒,帶起的風聲呼呼作響,自有一股凜然肅殺之氣。
然而,真正吸引軒銘目光的,是校場邊緣正在進行的一場小范圍演練。一方是五名身材魁梧、明顯是老兵的精銳禁軍,呈半圓形散開,手中長槍斜指,眼神銳利如鷹。而被他們圍在中間的,卻只有一人。
那人身量極高,肩寬背闊,穿著一身便于行動的玄色勁裝,并未著甲,只在關(guān)節(jié)要害處束著暗沉的護臂和護脛。他手中持著一桿通體黝黑、非制式的丈二長槍,槍身比尋常制式長槍似乎更粗更沉,槍尖狹長,帶著一道放血的血槽,在陽光下泛著幽冷的烏光。他面容剛毅,如同刀削斧鑿,下頜線條緊繃,眉眼間凝著一股沉靜如淵、卻又銳利如刀的氣勢。他只是隨意地站在那里,淵渟岳峙,竟讓對面五個全副武裝的精銳老兵,顯出一種如臨大敵的緊繃。
正是禁軍副統(tǒng)領(lǐng),曲知劍。
“開始!”旁邊一名擔任仲裁的校尉猛地揮下手中令旗。
“喝!”五名精銳老兵同時爆喝,如同猛虎出閘,挺槍便刺!五桿長槍,分取曲知劍上中下三路以及左右兩側(cè),角度刁鉆,配合默契,瞬間封死了所有閃避空間!凌厲的破空之聲令人頭皮發(fā)麻!
軒銘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五道寒芒即將及體的剎那,曲知劍動了!
沒有花哨的騰挪,沒有驚慌的退避。他左腳猛地向前踏出半步,身體如同扎根于大地,手中的黝黑長槍如同沉睡的黑龍驟然蘇醒!
“嗡——!”
一聲沉悶而震撼的金屬顫鳴響起!
只見曲知劍手腕一抖,那桿沉重的黑鐵長槍竟被他單手掄起,劃出一道剛猛無儔的圓?。?/p>
槍影如幕!仿佛一道無形的鋼鐵堤壩瞬間橫亙身前!
鐺!鐺!鐺!鐺!鐺!
校場上一片死寂!所有演練的士兵都停了下來,目瞪口呆地看著場中那個持槍而立的玄色身影。陽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落在那桿滴血未沾卻散發(fā)著懾人寒氣的黝黑長槍上,如同戰(zhàn)神臨凡。
曲知劍緩緩收槍,槍尖斜指地面,氣息平穩(wěn),仿佛剛才那雷霆般的爆發(fā)只是隨手為之。他目光掃過地上狼狽的士兵和那個咽喉前槍尖仍在顫抖的老兵,聲音沉靜,不帶一絲波瀾:“合擊之術(shù),形似神散。遇強敵,心先亂,力則散。重練!”
“是!統(tǒng)領(lǐng)!”五名老兵掙扎著爬起,臉上再無半分不服,只有深深的敬畏。
曲知劍不再多言,轉(zhuǎn)身走向場邊放置兵器和水壺的木架。他解下腰間的牛皮水囊,仰頭灌了幾口清水。水流順著他剛毅的下頜線條流下,滴落在玄色的衣襟上。
軒銘站在不遠處,心潮澎湃,久久無法平息。方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那簡潔、剛猛、充滿力量與殺戮美感的槍法,給他帶來的震撼,遠勝于任何一場文淵閣內(nèi)的清談。那是一種截然不同的、屬于鐵與血的規(guī)則和力量!尤其是那招“鐵鎖橫江”,一槍橫欄,萬夫莫開的磅礴氣勢,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腦海之中。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鼓起勇氣,走上前去,對著曲知劍的背影,深深一揖:“曲統(tǒng)領(lǐng)神技,學生軒銘,今日得見,三生有幸?!?/p>
曲知劍放下水囊,轉(zhuǎn)過身。他比軒銘高了大半個頭,投下的陰影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他目光如電,掃過軒銘洗得發(fā)白的文士青衫,落在他清秀卻難掩疲憊的臉上,似乎認出了他是盟緲新收的記名弟子。
“文淵閣的人?”曲知劍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石摩擦,帶著軍人特有的冷硬。
“是,學生隨陳學士修習?!避庛懝Ь创鸬馈?/p>
曲知劍點了點頭,目光在軒銘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淡淡道:“槍,是殺人器。練得再好,也只為守護該守之人,該守之地。”他的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掠過文淵閣深處藏書樓的方向,那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快得如同錯覺。隨即,他便不再理會軒銘,拿起搭在木架上的外袍,轉(zhuǎn)身大步離去,玄色的背影在秋日的陽光下,顯得挺拔而孤寂。
“喂,沒找到你兩,結(jié)果都在這啊”曲知劍聽到這番話,又猛的轉(zhuǎn)頭“竟是你這混世魔王,又來請我喝酒?”那來人正是孟晨,他又道“正巧,你兩都在,那邊一起去啊?!避庛懸荒槦o奈的看著他“唉,走吧,我倒是又想喝你的“梨花釀”了?!本瓦@樣,三個人的背影在夕陽下,越來越長,漸漸融合到了一起。
軒銘回味著曲知劍那句“守護該守之人,該守之地”,又想起他離去前那投向藏書樓的一瞥。這位鐵血強悍的禁軍副統(tǒng)領(lǐng),與那位沉靜如水的首輔千金趙怡,一個在宮墻之下執(zhí)掌武力,一個在書山墨海中浸潤才情,本是兩個世界的人。然而,那驚鴻一瞥中深藏的情緒,卻讓軒銘隱隱感到,他們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看不見的、沉重的羈絆。
他回頭望向文淵閣藏書樓那高聳的飛檐,夕陽的金輝為其鍍上了一層莊嚴而神秘的光暈。恩師的深不可測與理念沖突,摯友的痛心疾首與道路分歧,趙怡的神秘點撥與齒輪圖案,曲知劍的鐵血守護與深沉一瞥……這一切,都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在這座帝國智慧與權(quán)力的圣殿之中,也纏繞在他軒銘剛剛踏上的、布滿荊棘的階梯之上。前路,是更深沉的迷霧,還是更熾烈的火焰?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手中的筆,心中的火,骨子里的不屈,將支撐著他,繼續(xù)向上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