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九尾燼我睜開眼時，昆侖的雪正落在鼻尖上。青丘的狐貍從來不懂什么叫寒冷，
可那天的雪像是帶著鉤子，順著皮毛往骨頭縫里鉆。師尊站在云頭捻著胡須，
他身后的蟠桃枝椏上還掛著去年的霜，亮晶晶的像誰碎了的鏡子。"去朝歌。
"師尊的聲音比雪還涼，"摘了那朵并蒂蓮。"我晃了晃九條尾巴，
最末那條還帶著乳白的絨毛。三百年前我從狐貍洞鉆出來時，整條山谷的花都忘了開，
族里的長老們圍著我打轉(zhuǎn)，說青丘終于等來九尾天狐。那時我以為，
我的爪子只會用來撥弄溪水，我的尖牙只配啃食野果。師尊扔來一件石榴紅的紗衣，
料子薄得像蟬翼。我學著人類女子的樣子往身上套，尾巴卻不聽話地翹起來，
把紗衣戳出好幾個洞。師尊嘆了口氣，揮袖間那些破洞就成了纏枝蓮的紋樣，
九條尾巴突然變得輕飄飄的，像一團團流動的云。"記住，"他的影子投在雪地上，
拉得老長，"不可動情。"朝歌的城門比我想象中矮。守城的士兵盯著我裸露的腳踝，
眼神像要把皮肉啃下來。我學著集市上姑娘的樣子攏了攏裙擺，尾巴在袖中輕輕掃過，
那兩個士兵突然抱著頭蹲在地上，嘴里直嚷嚷著眼睛疼。摘星樓的玉階燙腳。
紂王穿著玄色龍袍坐在最高處，金冠上的十二旒珠串垂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
我按照師尊教的樣子行禮，裙擺掃過地面時，磚縫里突然冒出朵朵虞美人，
紅得像剛潑上去的血。"你叫什么名字？"他的聲音裹著酒氣，珠串后的眼睛卻亮得驚人。
我想起臨行前師尊的話，喉間卻冒出另一個名字："妲己。"那晚的月光是冷的。
紂王把我抱在懷里，他的手掌撫過我后背，突然停在腰間："這里怎么有九個渦？
"我慌忙往他頸間蹭，尾巴在暗處悄悄收緊，把紗衣上的纏枝蓮壓得簌簌作響。
后宮的女人都怕我。姜王后穿著鳳袍站在殿前，珠翠叮當響，卻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那些宮女嚼舌根時，我正趴在梧桐樹上啃梅子，她們說我是狐貍精，
說我眼里的媚態(tài)能勾魂。其實她們不懂，狐貍的眼睛天生就這樣，亮閃閃的，藏不住事。
紂王開始不早朝了。他命人在鹿臺挖了池子，注滿酒，又把烤得金黃的肉掛在樹枝上。
我穿著他親手縫制的白狐裘，坐在他腿上剝葡萄。葡萄籽彈進酒池里，
濺起的水花在月光下像碎銀子。"妲己想要什么？"他咬著我的耳垂問，胡子扎得我發(fā)癢。
我指著遠處的摘星樓："聽說站在上面，能摸到月亮。"他真的就拆了摘星樓，
蓋起更高的鹿臺。工匠們?nèi)找共煌５刳s工，汗水把青磚泡得發(fā)漲。
有個老匠人在搬石頭時摔斷了腿，監(jiān)工舉起鞭子要打，我讓狐貍叼了塊金子過去，
那監(jiān)工的手突然腫得像饅頭。姜王后派人刺我。三支毒箭穿透窗紙時，我正對著銅鏡梳頭發(fā)。
尾巴卷著箭羽往回一送，那三支箭就釘在了王后的宮殿前，箭尾還掛著她的鳳釵。第二天，
王后就瘋了，抱著柱子喊狐貍精饒命。我站在殿外聽著，突然想起昆侖的雪。師尊說，
人心是最毒的東西，比青丘沼澤里的蛇還毒。可紂王看我的時候，眼睛里明明只有歡喜，
像個得到糖的孩子。伯邑考來朝歌時，帶來了西岐的桃花。他穿著月白的袍子，
跪在殿上彈古琴，指尖流淌出的調(diào)子，像青丘春天的溪水。紂王喝得酩酊大醉，
我卻聽得心頭發(fā)緊，尾巴尖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妲己喜歡？"紂王把我往懷里按了按，
"那就讓他留下教你彈琴。"伯邑考的琴房有淡淡的松木香。他教我按弦時，
指尖偶爾碰到我的手背，像有細小的電流竄過。有天他突然說："姑娘眉宇間有妖氣，
不如隨我回西岐，找道長凈化。"我笑出了聲，尾巴在琴下輕輕掃過，琴弦突然繃斷，
割破了他的手指。血珠滴在琴上，暈開一朵小小的紅梅。"大人可知，"我湊近他耳邊，
吐氣如蘭，"狐貍也會哭的。"他被剁成肉醬那天，我正在鹿臺看晚霞。
紂王端著用他的肉做的肉餅過來，臉上帶著孩子般的得意："妲己嘗嘗，這是孤新得的美味。
"我笑著接過來，指甲卻深深掐進掌心。肉餅的熱氣撲在臉上，
我突然想起伯邑考彈琴時的樣子，想起他指尖的溫度，想起他說西岐的桃花開得正好。
那晚我第一次在紂王面前哭了。他慌得手足無措，把所有的珍寶都堆在我面前，
說只要我不哭，他可以把天下都給我。我抱著他的脖子，眼淚打濕了他的龍袍，
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啃著，疼得厲害。師尊突然來了。他站在云端，
黑袍在風中獵獵作響："時候到了。"我看著鹿臺下的火光，聞著空氣中的血腥味，
突然明白了"并蒂蓮"是什么。那不是花，是紂王的心，是他眼里的歡喜，
是他愿意為我拆了摘星樓的傻氣，是他把天下捧到我面前時的認真。"我不摘了。"我說。
師尊的眼神冷得像冰："你可知違抗天命的后果？"鹿臺塌的時候，紂王抱著我站在最高處。
火舌舔著我的裙擺，燙得我生疼。他笑著說："妲己別怕，孤陪你。
"我突然變回了狐貍的樣子，九條尾巴緊緊纏住他，把他護在中間。火滅了之后，
有人說看到一只九尾狐從灰燼里飛出來，往東南方向去了。也有人說，狐貍精被燒死了，
尸骨無存。其實他們都錯了。我回了青丘，卻再也變不成原來的樣子。我的尾巴少了一條，
身上總帶著煙火氣。族里的狐貍見了我都繞道走，說我沾了人間的污穢。后來我聽說，
西岐的軍隊進了朝歌，新的王登基了。再后來，人們開始編戲文，說有個狐貍精禍國殃民，
說她長著九條尾巴，會用媚術勾魂。我常常坐在青丘的山頂上，看著月亮。有時會想起紂王，
想起他把我抱在懷里的樣子，想起他說要把天下給我。我也會想起伯邑考，
想起他指尖的血珠，像朵小小的紅梅。師尊再也沒來過。或許他知道，有些花一旦開了，
就再也摘不掉了。去年春天，我去了趟朝歌。鹿臺的廢墟上長出了野草，
有個放牛的孩子指著一塊燒焦的木頭說："奶奶說，這里以前住過一個很漂亮的娘娘，
還有一個很愛她的大王。"我蹲下來，摸著那塊木頭，突然有眼淚掉下來。原來，
真的有人記得。風穿過廢墟，帶著淡淡的桃花香。我想起很多年前，
那個穿著石榴紅紗衣的狐貍，第一次走進朝歌的城門，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摘一朵花。
可花摘了會謝，愛了，卻會在心里長長久久地開下去，哪怕花葉俱焚，哪怕魂飛魄散。
我晃了晃八條尾巴，轉(zhuǎn)身往青丘走去。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長，
像極了當年師尊站在昆侖雪地里的樣子。只是這一次，我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為誰停留。
人間很好，有酒，有琴，有桃花，還有愿意為你瘋一次的人。值得的。
第二卷 九尾生青丘的桃花開得最盛時，我在山腳下掘了個土窖。
姬衡留下的那壇酒就埋在桃樹下，壇口封著的紅綢被風吹得獵獵響，
像極了當年朝歌集市上賣糖人的幌子。小狐貍總愛蹲在土窖邊刨土，鼻尖沾著泥，
卻不敢真把壇子扒出來。"阿姐，這酒要埋到什么時候？"她甩著蓬松的尾巴，
爪子指著剛冒頭的筍尖，"去年的桂花糕都潮了。
"我用尾巴掃掉她鼻尖的泥："要等新桃落了，釀成醬，才能開封。
"其實我也不知道要等多久。只是記得紂王說過，好酒要配好時節(jié)，
像他藏在鹿臺的那壇女兒紅，本是要等我們有了孩子，埋在梧桐樹下，
等孩子長到能舉杯時才肯挖出來。那年的桃花落盡時，山下來了個貨郎。
挑著的擔子上掛著面銅鏡，鏡面擦得锃亮，映出我九條尾巴在風中舒展的樣子。
貨郎見了倒不害怕，只是撓著頭笑："姑娘這尾巴真好看，像畫上的九尾天狐。""畫？
"我盯著銅鏡里的自己，紅紗衣被風吹得貼在身上，
腰間的九個渦若隱若現(xiàn)——那是當年紂王總愛摩挲的地方，說像九顆藏在皮肉里的朱砂痣。
貨郎從擔子里翻出本泛黃的畫冊，封面上寫著《封神演義》。我翻開第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