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鄭王府的沉香還在裊裊地燃，劉禪那句“該打，也不該打”像顆石子，在劉備和諸葛亮心頭都漾起了圈圈漣漪。
“阿斗，這話是什么意思？”劉備往前傾了傾身，玄色王袍的領(lǐng)口微敞，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他是真急了，連儀態(tài)都顧不上。
劉禪定了定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矮榻的木紋：“父王，能不打自然最好。漢中打了兩年，士卒的甲胄都磨穿了，糧草也得一粒一粒攢。荊州這些年沒動兵，好好養(yǎng)著，將來才有底氣北伐?！彼D了頓，抬眼看向兩人，“可仲父的性子，您倆比我清楚。他要是鐵了心要打，攔得太急，怕是會適得其反?！?/p>
諸葛亮的指尖在案上輕輕點著，這孩子的話雖淺，卻透著股通透——既懂大局，又知人心。
“你是說……”劉備琢磨著他的意思，“若實在攔不住，也不是不能打？”
“是這個理?！眲⒍U點頭，眼里的光亮了些，“仲父勇冠三軍，荊州的將士也憋了好幾年，未必沒有勝算。曹操在漢中新敗，元氣還沒緩過來，曹仁守襄樊，兵力怕是不足。這時候打，或許真能占到便宜。”
劉備卻皺起了眉：“可益州這邊，實在抽不出兵力支援。漢中的兵得守著祁山、陳倉，防備曹操反撲；蜀中剛打完仗，新收的降兵還沒整編好……到時候云長要是吃了虧，我怕是……”他沒說下去，但那“救不了”的擔(dān)憂，像塊石頭壓在心頭。
“父王，您不用派兵?！眲⒍U忽然道，“您只要在漢中坐著，就是對仲父最大的支持?！?/p>
“哦？”諸葛亮來了興趣，“這話怎么說？”
“曹操怕的是誰？是父王您啊?！眲⒍U的聲音清脆，卻字字在理，“您在漢中一日，曹操就不敢把關(guān)中的兵都調(diào)到襄樊去，怕您趁機(jī)打長安。這樣一來，曹仁那邊的援軍就少了，仲父的壓力也小了?！?/p>
劉備愣了愣，隨即失笑——這孩子看問題，竟比朝中那些老臣還通透。他在漢中，本身就是種威懾，難怪阿斗當(dāng)初力主定都南鄭，原來早把這層關(guān)節(jié)想透了。
“可……”劉備還是不放心，“就算曹操援軍少，襄樊也不好打。曹仁那小子，守城是有一套的?！?/p>
“這不是最要緊的?！眲⒍U話鋒一轉(zhuǎn)，語氣沉了下來，“最該防的，是江東。”
“江東？”劉備和諸葛亮異口同聲地反問。
諸葛亮捻著胡須的手頓住了：“阿斗是說，孫權(quán)會在這時候動手？”
“不然呢？”劉禪看著他們，眼神里帶著點不屬于少年的銳利，“父王還當(dāng)孫劉是鐵打的盟友？湘水劃界那筆賬，還沒讓您看清嗎？”
提到湘水劃界，劉備的臉色倏地沉了下去。那事兒像根刺，扎在他心里好幾年了。
建安十四年，赤壁的硝煙剛散，荊州七郡被曹、劉、孫三家撕成了碎片。曹操攥著南陽、南郡北部，像扼住了江漢的咽喉；孫權(quán)占著江夏，又讓周瑜拼了半條命從曹仁手里搶下南郡南部，成了夾在曹操和劉備中間的肉盾；而他劉備，只得了長江以南的長沙、零陵、桂陽、武陵四郡，看著富庶，卻被南郡堵著北上的路，像只困在籠子里的鳥。
后來魯肅勸孫權(quán)“借”南郡給劉備，說是讓他替江東擋曹操的兵鋒。劉備當(dāng)時樂得答應(yīng)，有了南郡，才能往西入蜀，才能把荊州的地盤連起來?？伤睦锴宄?，這“借”字就是個坑——孫權(quán)哪是好心，不過是嫌南郡燙手，想丟給他罷了。
果然，等他拿下益州，孫權(quán)的使者就來了，一口一個“還荊州”。他哪能還？南郡一還，益州和荊南四郡就被攔腰斬斷，成了兩塊飛地。他只能拖著，說等打下涼州再還?？蓪O權(quán)哪肯等，直接派呂蒙奪了長沙、桂陽，刀都架到脖子上了。
那時候曹操正打漢中，他分身乏術(shù)，只能咬著牙跟孫權(quán)議和——湘水為界，他讓出去長沙、桂陽，換孫權(quán)認(rèn)了他占南郡、武陵、零陵。說是議和，其實就是被逼著割地，這口氣，他至今沒咽下去。
“湘水劃界，是權(quán)宜之計?！眲涞穆曇粲行灒翱刹懿龠€在，孫權(quán)再糊涂，也不會這時候捅咱們刀子吧？唇亡齒寒的道理，他該懂?！?/p>
“懂是懂，可利字當(dāng)頭，道理就不值錢了?！眲⒍U的聲音很輕，卻像錘子敲在兩人心上，“曹操勢大時，他跟咱們聯(lián)手抗曹；如今咱們贏了漢中，勢頭正盛，他能不急嗎？他怕咱們拿下襄樊，直逼宛洛，到時候江東就成了咱們和曹操夾在中間的那塊肉?！?/p>
他走到廳中懸掛的輿圖前，小手指重重戳在江陵的位置：“荊州是江東的西大門，咱們占著南郡，孫權(quán)夜里都睡不安穩(wěn)。仲父要是把主力都調(diào)到襄樊前線，江陵空虛，您說……孫權(quán)會不會動心？”
諸葛亮的臉色漸漸變了。他不是沒想過江東的威脅，可總覺得在曹操這個大敵面前，孫權(quán)不敢輕舉妄動?？山?jīng)劉禪這么一說，他忽然想起魯肅去世后，呂蒙執(zhí)掌江東兵權(quán)，那人跟魯肅不一樣，是個眼里只有江東利益的狠角色。
“而且，”劉禪又補(bǔ)了一句，“孫權(quán)和曹操，還是姻親呢。當(dāng)年曹操把侄女嫁給孫權(quán)的弟弟孫匡，兩家早有勾連。真到了關(guān)鍵時刻，聯(lián)手打咱們一下，有什么稀奇？”
劉備沒說話，只是盯著輿圖上的荊州，手指在江陵和建業(yè)之間劃了條線。那線像條毒蛇，盤踞在長江兩岸，隨時可能咬荊州一口。
劉備的后背忽然冒起一層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