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望著案上被茶水暈染的輿圖，指尖仍殘留著茶盞碰撞的余震。諸葛亮的羽扇緩緩落下，扇尖掃過"襄樊"二字，目光沉沉地看向劉備："馬超此人，確實特殊。"
這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兩人心中共有的疑慮。馬超在蜀營的位置，本就是樁耐人尋味的事——論爵位，他是左將軍、假節(jié)鉞，與關(guān)羽的前將軍、張飛的右將軍平起平坐；論資歷，建安二十四年群臣勸進(jìn)劉備為漢中王時，那份奏表的領(lǐng)銜者赫然是"平西將軍都亭侯臣馬超"，排在諸葛亮、關(guān)羽、張飛之前。這份榮寵，別說降將，便是跟著劉備顛沛半生的老臣，也未必能及。
可這份榮寵的背后，是沉甸甸的"虛"。劉備入蜀后，馬超雖掛著高位，卻從無單獨領(lǐng)兵的機(jī)會。漢中之戰(zhàn)那般慘烈，他也只在后方待命，連陽平關(guān)的硝煙都沒沾過。究其根由，誰都清楚——建安十六年，馬超為報父仇（實則是不顧在許都為質(zhì)的父親馬騰，悍然起兵反曹），引得曹操誅滅馬騰三族，三百余口血流成河。這般為了私欲不顧至親的狠戾，比之"三姓家奴"呂布，竟有過之而無不及。劉備素以"仁"立身，對這種背親棄義之徒，縱有利用之心，也斷不敢付以實權(quán)。
"親爹的性命都能棄之如敝履，"劉備喉間滾過一聲低嘆，指節(jié)叩著案幾，"孤若讓他掌兵，夜里能睡得安穩(wěn)？"
諸葛亮羽扇輕搖，扇面拂過案上的晚菊，帶起一縷清香："可他畢竟是馬超。當(dāng)年潼關(guān)一戰(zhàn)，他率西涼鐵騎踏碎曹操中軍，殺得'孟德有馬超，如鯁在喉'；在涼州，羌人奉他為'神威天將軍'，見了他的旗號便不敢妄動。主公要定西南、圖關(guān)中，離不得他這面旗。"
正說著，劉禪清亮的聲音又在殿中響起："父王，相父，兒臣選左將軍，并非不知他的過往。"他往前一步，青袍掃過階前的菊瓣，"只是眼下，他是最合適的人。"
劉備抬眉："哦？你且說說，何以見得？"
劉禪目光掃過案上的輿圖，指尖點在"南鄭"與"江陵"之間的驛道："漢中新定，東三郡還在廝殺，益德叔守著巴西，子龍叔鎮(zhèn)著成都，漢升將軍剛從定軍山下來，甲胄上的血漬還沒褪盡。這些人，哪個離得開？"他頓了頓，轉(zhuǎn)向劉備，"唯有左將軍，如今在南鄭無事可做。"
這話直白得近乎失禮，卻又字字在理。劉備與諸葛亮對視一眼，都想起了馬超近來的光景——每日在府中演武，要么對著西北方向的隴山發(fā)呆，府門前的車馬稀得可憐，連尋常將領(lǐng)的應(yīng)酬都少。說是"位高權(quán)重"，倒不如說更像個被供養(yǎng)起來的"活牌坊"。
"左將軍位高，卻無實務(wù)，"劉禪繼續(xù)道，"跟著兒臣去荊州，既不算屈才，也不會耽誤父王這邊的軍務(wù)。他的勇武，便是遇上山匪流寇，或是江東、曹魏的細(xì)作，也能護(hù)兒臣周全。"
諸葛亮撫著扇骨，眼底閃過一絲贊許。這孩子看似隨口一說，實則把利弊算得通透——馬超的"閑"，恰恰成了此刻最大的"利"。他看向劉備："世子說得是。馬超久居南鄭，難免心郁，讓他隨世子走一趟，也算給些事做。"
劉備沉吟片刻，終是點了頭?？伤睦锴宄@"合適"背后，藏著多少無奈。他看向劉禪，忽然想起這孩子自小就與旁人不同，三歲時見了馬超，竟不怕他眉宇間的戾氣，還指著他腰間的彎刀問"這是隴山來的嗎"，那時馬超愣了愣，竟破天荒地笑了。
"既如此，回頭我讓人知會他一聲。"劉備道。
"父王，"劉禪卻躬身一禮，"左將軍是長輩，又是開國元勛，兒臣以為，該親自去請才是。"
劉備一怔，隨即笑道："你說得對。禮多人不怪，是該去。"他望著兒子青綠色的袍角，忽然覺得這孩子肩上的世子袍，似乎比同齡人的更沉些。
諸葛亮也頷首："世子親往，顯了敬重，馬超必當(dāng)盡心。"
劉禪再行一禮，轉(zhuǎn)身離去。廊下的秋風(fēng)掀起他的衣袂，露出里面素色中衣的邊角，倒像株迎著風(fēng)的青竹，看著纖細(xì)，卻挺得筆直。
待劉禪離去，劉備望著諸葛亮，笑意里帶著感慨："孔明，你教得好。"
諸葛亮連忙擺手："世子本就聰慧，臣不過是稍加引導(dǎo)。"他看向窗外的秋月，"當(dāng)年《隆中對》說'跨有荊、益，保其巖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jié)好孫權(quán)，內(nèi)修政理'，如今荊、益在手，漢中已定，西和諸戎，正是最好的光景。"
劉備起身走到輿圖前，指尖從"南鄭"劃到"江陵"，再到"樊城"："是啊，就差最后一步了。"他轉(zhuǎn)身握住諸葛亮的手，目光灼灼，"兩路北伐，直指中原，孤與你，定能成此大業(yè)！"
諸葛亮拱手："臣愿與大王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