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廣是被凍醒的。
不是尋常冬夜的冷。那寒意像淬了冰的針,順著茅草屋頂?shù)钠贫赐略瑢L羧斯穷^縫里鉆。他猛地睜開眼,窗外的月光正斜斜切進來,在土坯墻上割出一道慘白的口子,照得地上結(jié)的薄霜亮閃閃的,像撒了一地碎玻璃。
他側(cè)過身,柳素華背對著他蜷著,肩頭微微聳動。不是哭,是凍得發(fā)抖。她那件粗麻布夾襖早就磨得透光,里子的棉絮成團成疙瘩,根本擋不住這鬼天氣。吳廣伸手想把她往懷里攬,剛碰到她的胳膊,就被她輕輕掙開了。
“別凍著你?!彼穆曇魡〉孟癖簧凹埬ミ^,“東暉那邊……”
吳廣轉(zhuǎn)頭看向炕尾。三歲的女兒東暉裹在他們倆拼湊的舊衣里,小臉埋在褪色的被褥里,呼吸細得像游絲。他摸過去,指尖觸到孩子的額頭,冰涼。心猛地一沉,他把女兒往中間挪了挪,讓她夾在夫妻倆中間,用彼此的體溫焐著。
“還燒嗎?”柳素華的聲音湊近了些,帶著不易察覺的顫。
“不燒了,就是冷?!眳菑V低聲說,目光落在窗臺上。那里擺著個豁口的陶碗,碗底還剩小半碗黑乎乎的藥渣——是素華昨天跑了四十里地,從縣城外的破廟里求來的草藥,據(jù)說能治風寒。
其實他知道,那藥渣早沒藥性了。素華不過是拿回來煮了一遍又一遍,騙自己也騙他,說總能起點用。
茅草屋外,風正嗚嗚地叫,像有無數(shù)只餓狼蹲在墻角,等著拆了這破屋吞了他們一家三口。吳廣豎起耳朵聽了會兒,風里好像夾雜著別的聲音——不是風聲,也不是野狗叫,是一種……沉悶的、有節(jié)奏的敲擊聲。
篤。篤篤。
像是有人用木棍在敲村口那棵老槐樹。
他心里咯噔一下,披了件勉強能蔽體的單衣,赤著腳踩在凍得發(fā)硬的泥地上。地面冰得他腳心發(fā)麻,卻沒比心口更涼。他摸到門后那把銹跡斑斑的柴刀,攥在手里,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我去看看?!彼麑α厝A說。
“別去?!绷厝A拉住他的衣角,她的手比他的還冷,“是官差吧?前兒里正來說,縣里要征發(fā)徭役,去驪山……”
吳廣沒說話。他知道。
上個月就有風言風語傳過來,說始皇帝要在驪山修陵墓,要從各郡縣征調(diào)民夫,年滿十五到五十的男丁,一戶出一個。他們這亭(秦時基層行政單位)里已經(jīng)有三戶人家連夜跑了,據(jù)說跑到了楚地邊界,可誰也不知道跑出去的是活路還是死路。
他吳廣,今年二十五,正好在征調(diào)之列。
“不是官差?!眳菑V壓低聲音,“官差不會這么敲門?!?/p>
官差來的時候,是踹門的。去年秋天征糧,他親眼見著里正帶著兩個穿黑衣的吏卒,一腳踹開了隔壁王老五家的破門,把王老五七十歲的老娘從炕上拖下來,就因為家里少繳了半斗粟米。
那敲擊聲還在繼續(xù),不急不躁,像在跟這寒夜較勁。
吳廣咬咬牙,推開柳素華的手,慢慢拔開門閂。門軸“吱呀”一聲慘叫,在這靜夜里格外刺耳。冷風夾著雪粒子灌進來,他不由得縮了縮脖子,抬眼望去。
月光下,村口老槐樹下站著個黑影。
不是吏卒的打扮。那人穿著件寬大的粗布袍子,頭上裹著塊皂色頭巾,看不清臉。手里確實拄著根木棍,剛才的聲音就是他用木棍敲樹發(fā)出的。
“誰?”吳廣握緊柴刀,喉嚨發(fā)緊。
那人沒說話,只是緩緩抬起手,手里好像提著個什么東西。借著月光,吳廣看清了——是個布包,鼓鼓囊囊的,看著不輕。
“吳廣?”那人的聲音很啞,像是很久沒說話,“柳素華在嗎?”
吳廣心里一驚。這人怎么知道他們夫妻的名字?他往前跨了一步,把半個身子擋在門口,防止那人沖進來傷到素華和東暉:“你是誰?”
那人往前走了兩步,頭巾滑落下來,露出一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額頭上有一道很深的疤,從眉骨一直延伸到下頜,在月光下像一條扭曲的蚯蚓。他的眼睛很亮,亮得有些嚇人,直勾勾地盯著吳廣:“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不能等官府來抓?!?/p>
“你什么意思?”
“驪山那邊,不是修陵墓?!卑棠樔说穆曇魤旱酶?,“是填坑。去年冬天征去的五百個民夫,活下來的不到五十個。不是累死的,是被埋了?!?/p>
吳廣的后背瞬間爬滿了冷汗。他聽說過徭役苦,卻沒想過是這個結(jié)局。
“你怎么知道?”柳素華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了他身后,手里抱著東暉,孩子還在睡,“你是從驪山逃回來的?”
疤臉人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懷里的孩子身上停了停,語氣緩和了些:“我是押送民夫的伍長。上個月親眼看見的,在墓道里,一次就埋了三十多個,說是‘觸怒了山神’,其實就是塌方,官府怕傳出去,干脆一埋了事?!?/p>
他把手里的布包遞過來:“這里面是二十斤粟米,還有些干糧。你們今夜就走,往東南走,去泗水郡那邊,找一個叫陳勝的人。報我的名字,他會收留你們。”
吳廣沒接。天下沒有白來的粟米。他盯著疤臉人:“你為什么幫我們?”
疤臉人咧嘴笑了笑,那道疤在臉上扯出一個猙獰的弧度:“十年前,在陳縣的集市上,我快餓死的時候,是一個姓柳的姑娘給了我半個窩頭。那姑娘左手虎口有顆紅痣,跟你一樣?!?/p>
柳素華渾身一震,下意識地抬起左手。她的虎口處,確實有一顆小小的紅痣。
“你是……”
“別問我是誰。”疤臉人打斷她,把布包塞到吳廣懷里,“官府明天一早就會來。你們只有這一夜的時間。記住,別走大路,沿著河邊走,避開亭燧(驛站和烽火臺)?!?/p>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腳步很快,轉(zhuǎn)眼就消失在月色籠罩的樹林里,像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
吳廣抱著沉甸甸的布包,站在門口,風灌進他的領(lǐng)口,凍得他說不出話。柳素華走過來,把門關(guān)上,插上門閂,才輕聲問:“信嗎?”
吳廣低頭看著布包。粗糙的麻布上,還殘留著疤臉人手心的溫度。他解開繩子,里面果然是黃澄澄的粟米,還有幾塊硬邦邦的麥餅,用油紙包著。在這青黃不接的冬天,這無疑是救命的東西。
“信?!彼f,“不管他是誰,他沒理由害我們。”
柳素華點點頭,轉(zhuǎn)身往炕邊走去,卻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吳廣扶了她一把,低頭看去,發(fā)現(xiàn)是剛才疤臉人站過的地方,地上落了一片東西。
不是樹葉,也不是石子。
是一片灰燼。
黑色的,帶著點焦糊味,像是什么東西燃燒后的殘骸。吳廣撿起來捏了捏,很輕,一捻就碎了。他放在鼻尖聞了聞,除了焦味,還有一種很奇怪的腥氣,像是……血腥味?
“這是什么?”柳素華也看見了。
吳廣搖搖頭。他抬頭看向窗外,月色依舊慘白,樹林里靜悄悄的,只有風聲在嗚咽。剛才那個疤臉人,就像從地里冒出來,又鉆回地里去了一樣。
“收拾東西?!彼蝗徽f,把粟米和麥餅塞進一個破舊的麻袋里,“我們走?!?/p>
“現(xiàn)在?”柳素華有些猶豫,“東暉還在睡……”
“就現(xiàn)在?!眳菑V的語氣很堅決,他拿起墻角的鋤頭,又把柴刀別在腰上,“那個伍長說得對,官府明天一早就來。我們不能等?!?/p>
他走到炕邊,小心翼翼地把東暉抱起來。孩子睡得很沉,小眉頭皺著,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夢。他用那件磨破的夾襖把女兒裹緊,對柳素華說:“你去拿幾件換洗衣裳,別的什么都別帶,越輕越好?!?/p>
柳素華沒再猶豫,快步走到墻角的木箱邊,打開箱子。里面沒什么東西,只有幾件打滿補丁的衣服,還有一雙她連夜納好的布鞋,本來是打算給吳廣過年穿的。她把鞋子塞進包袱里,又從箱底摸出一個小小的布偶——那是東暉最喜歡的玩具,是她用碎布拼的。
吳廣看著她收拾,目光落在窗臺上那個豁口的陶碗上。碗里的藥渣還在,黑乎乎的一團。他突然想起剛才疤臉人說的“塌方”,想起那些被埋在墓道里的民夫。
他們這一家人,不就像這藥渣一樣嗎?在這亂世里,隨時可能被碾碎,被掩埋,連一點痕跡都留不下。
可剛才那個布包里的粟米,是真的。那個疤臉人眼里的急切,也是真的。
“好了?!绷厝A把包袱背在肩上,走到他身邊。
吳廣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再次拔開門閂。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猶豫,抱著東暉,率先跨出了門。柳素華跟在他身后,手里緊緊攥著那個裝著布偶的小包袱。
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吳廣卻感覺不到冷了。他的血液好像在燃燒,每一步踩在結(jié)霜的地上,都發(fā)出“咯吱”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們沒有走大路,而是按照疤臉人的指引,朝著村東頭的河邊走去。那里有一片茂密的蘆葦蕩,能遮住身影。
路過老槐樹的時候,吳廣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們住了五年的茅草屋,在月光下像一個蜷縮的影子。屋檐上的茅草被風吹得瑟瑟發(fā)抖,仿佛在向他們告別。
他突然想起,明天早上,當?shù)谝豢|陽光照進屋里的時候,那個豁口的陶碗里,會不會又多了些什么?是新的藥渣,還是……別的什么?
柳素華碰了碰他的胳膊:“快走?!?/p>
吳廣回過神,抱緊懷里的東暉,加快了腳步。
蘆葦蕩里的水已經(jīng)結(jié)冰,踩在上面發(fā)出“咔嚓”的脆響。東暉被凍醒了,哼唧了兩聲,柳素華趕緊從懷里掏出一塊麥餅,掰了一小塊塞到女兒嘴里。孩子含著餅,又沉沉睡去。
吳廣低頭看著女兒的小臉,突然覺得懷里的重量無比沉重。這不僅僅是一個孩子的重量,更是一個家的重量,是活下去的希望。
他抬頭望向東南方。那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但他知道,在那片黑暗的盡頭,有一個叫陳勝的人在等著他們。有一個未知的未來,在等著他們。
就在他們走進蘆葦蕩深處的時候,身后傳來一陣馬蹄聲。不是一匹,是很多匹,由遠及近,帶著塵土和喧囂,打破了夜的寧靜。
吳廣和柳素華同時停下腳步,回頭望去。
月光下,一隊騎兵正朝著村子的方向疾馳而來。他們的鎧甲在月光下閃著冷光,手里的長矛像一條條毒蛇,直指那間孤零零的茅草屋。
為首的那個騎兵,手里舉著一面黑色的旗幟,上面用朱砂寫著一個大大的“秦”字。
吳廣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他們還是晚了一步。
或者說,那些人,根本就不是明天來。
他下意識地把柳素華和東暉往蘆葦深處拉了拉,自己則擋在前面,握緊了腰上的柴刀。柴刀很銹,很輕,在那些騎兵面前,像一根燒火棍。
可他沒有退路了。
蘆葦在風中搖晃,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為他們這渺小的反抗伴奏。東暉在睡夢中咂了咂嘴,好像吃到了什么好吃的。柳素華的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角。
吳廣看著越來越近的騎兵,看著那面在風中獵獵作響的黑色旗幟,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爹還在世的時候,曾跟他說過一句話。
“這天下的土地,是咱們百姓的。可要是土地上長不出糧食,只長出刀子,那咱們就得拿起鋤頭,跟它拼一拼?!?/p>
當時他不懂,現(xiàn)在好像懂了。
他舉起柴刀,對著黑暗中的騎兵,也對著這無邊無際的寒夜,發(fā)出了一聲低沉的咆哮。
那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火星,落進了堆積已久的干柴里。
遠處的茅草屋,突然亮起了火光。不是燭火,是熊熊燃燒的火焰,映紅了半邊天。吳廣知道,那是騎兵們放的火。他們的家,沒了。
可他懷里的東暉,還在呼吸。身邊的柳素華,還在看著他。
他握緊柴刀,一步一步,朝著火光相反的方向走去。柳素華跟在他身后,腳步堅定。
東南方的黑暗里,仿佛有一雙眼睛,正在靜靜地注視著他們。那雙眼睛里,有期待,也有憂慮,像極了剛才那個疤臉人。
而那片被他們踩在腳下的蘆葦蕩,在火光的映照下,泛著一層詭異的紅光,像一片凝固的血。
夜還很長。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