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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暉光素影 皇城說書人 324858 字 2025-07-22 14:2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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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風(fēng)口的風(fēng)是橫著刮的。

吳廣拄著那根磨得發(fā)亮的棗木鋤柄,站在風(fēng)口的土坡上,感覺骨頭縫里都灌滿了沙礫。風(fēng)卷著碎石子打在臉上,生疼,他卻像沒知覺似的,只是死死盯著坡下那條蜿蜒的小路。路是被人踩出來的,兩邊的灌木歪歪扭扭地倒向里側(cè),像是被無數(shù)只腳踹過,露出底下褐黃色的泥土,被風(fēng)吹得翻卷起來,像一塊塊剝落的痂。

“廣哥,歇會兒吧?!崩疃鶑暮竺娓蟻?,懷里抱著東暉,孩子已經(jīng)睡著了,小臉埋在他的粗布褂子里,呼吸均勻。柳素華扶著張勝,走得很慢,張勝的傷還沒好利索,每走一步都要齜牙咧嘴,額頭上滲著細(xì)密的汗珠。那個賣草藥的老頭——他們后來知道他姓秦,以前是陳縣的藥鋪掌柜,大家都叫他秦伯——背著個鼓鼓囊囊的藥簍,走在最后,嘴里不停地嘟囔著什么,像是在跟風(fēng)較勁。

吳廣沒動,只是把鋤柄往土里又插了插。鋤柄是他從家里帶出來的,用了五年,棗木的紋理里嵌滿了泥土的顏色,握在手里,比柴刀更讓人踏實。他總覺得這鋤柄里藏著些什么,是春種時的汗水,是秋收時的谷香,還是……爹臨終前攥著它說的那句話。

“鋤頭能種糧,也能劈柴。實在不行,還能……”爹沒說完就咽了氣,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墻角那把生銹的柴刀。當(dāng)時吳廣不懂,現(xiàn)在握著鋤柄站在這黑風(fēng)口,突然就懂了。

在這亂世里,鋤頭和刀,有時候沒什么區(qū)別。

“下面好像有動靜?!鼻夭蝗煌O履_步,側(cè)著耳朵聽了聽,藥簍往肩上提了提,“像是……馬蹄聲?”

吳廣的心猛地一沉。黑風(fēng)口是條近路,但也是條險路,不僅有野獸,更有劫道的土匪。他們昨天就聽說,有一隊往泗水郡送糧的民夫,在黑風(fēng)口被劫了,連人帶糧都沒了蹤影,只留下幾具被野狼啃得殘缺不全的尸體。

“躲起來!”吳廣壓低聲音,指了指路邊的一片矮樹叢。樹叢不密,但足夠矮,趴在里面能看清外面的動靜,又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

柳素華趕緊扶著張勝躲進(jìn)樹叢,李二柱抱著東暉也跟了進(jìn)去。秦伯卻沒動,只是從藥簍里摸出一把曬干的艾草,塞到吳廣手里:“這東西能驅(qū)蟲,也能……遮遮味?!?/p>

吳廣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要是來的是野狼,艾草的氣味或許能起點作用。他把艾草別在腰間,握緊鋤柄,和秦伯一起躲在一棵歪脖子樹后面。

馬蹄聲越來越近了,不是一兩匹,是十幾匹,踏在碎石路上,發(fā)出“噠噠”的聲響,像敲在人的心上。吳廣瞇起眼睛,透過樹叢的縫隙看去,只見一隊騎兵正順著小路往上走。他們穿著黑色的鎧甲,頭盔上插著紅色的羽毛,手里拿著長矛,矛尖在陽光下閃著冷光。

不是土匪。是秦軍。

吳廣的后背瞬間爬滿了冷汗。秦軍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黑風(fēng)口不是官道,他們來這兒干什么?難道是在搜捕他們?

“不對勁?!鼻夭穆曇魤旱酶停澳憧此麄兊鸟R,都累得吐白沫了,像是在趕路。”

吳廣仔細(xì)一看,果然。那些馬的肚子癟癟的,身上的毛都被汗水浸透了,顯然是跑了很長的路。騎兵們的臉色也很難看,一個個面帶疲憊,眼神卻很警惕,不停地四處張望,像是在尋找什么重要的東西。

“看他們的旗號?!睆垊俚穆曇魪臉鋮怖飩鞒鰜?,帶著一絲虛弱,“是……泗水郡的兵?!?/p>

吳廣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為首的騎兵背后插著一面黑色的旗幟,上面用白色的絲線繡著一個“泗”字。泗水郡的秦軍,跑到黑風(fēng)口來干什么?

騎兵們在坡下停了下來,為首的那個校尉勒住馬,環(huán)顧四周,突然拔出腰間的彎刀,指著路邊的矮樹叢:“搜!仔細(xì)搜!別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吳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們被發(fā)現(xiàn)了?

幾個騎兵翻身下馬,拿著長矛,小心翼翼地朝著樹叢走來。長矛的影子在地上移動,越來越近,吳廣甚至能聞到他們身上的汗味和馬糞味。他握緊鋤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等他們走近了,就用鋤柄砸斷第一個人的腿。

柳素華緊緊捂住東暉的嘴,東暉大概是被驚醒了,在她懷里掙扎著,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李二柱急得滿頭大汗,手忙腳亂地想捂住東暉的嘴,卻差點把孩子弄掉地上。

就在這時,為首的校尉突然大喊一聲:“住手!”

騎兵們停下腳步,不解地看著校尉。校尉指著遠(yuǎn)處的一片山谷,臉色凝重:“那邊有煙!去那邊搜!”

騎兵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遠(yuǎn)處的山谷里,果然有一縷淡淡的青煙,在風(fēng)中搖搖晃晃,像是剛升起沒多久。

“可是,校尉,李大人說……”一個騎兵猶豫著說。

“李大人的命令是找‘那個人’,不是跟一群野狗較勁!”校尉不耐煩地打斷他,“那邊有煙,說明有人,去那邊!”

騎兵們不敢再說話,翻身上馬,跟著校尉朝著山谷的方向跑去,馬蹄聲很快就消失在風(fēng)里。

吳廣這才松了一口氣,后背的冷汗已經(jīng)把粗布褂子浸透了。他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手里的鋤柄“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嚇?biāo)牢伊?。”李二柱抱著東暉從樹叢里爬出來,腿還在發(fā)抖,“他們說的‘那個人’,是誰?。俊?/p>

“不知道?!眳菑V搖搖頭,撿起鋤柄,心里卻疑竇叢生。秦軍在找一個重要的人,還跟那個“李大人”有關(guān)。這個李大人,會不會就是呂澤?如果是,他們在找的人,會是陳勝嗎?還是……項梁?

“不管是誰,都不是好事。”張勝靠在樹上,臉色蒼白,“秦軍突然出現(xiàn)在黑風(fēng)口,說明他們已經(jīng)注意到這條近路了。我們得趕緊走,不能再耽擱了?!?/p>

吳廣點點頭,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他剛想往前走,卻發(fā)現(xiàn)秦伯沒動,只是盯著秦軍消失的方向,眉頭緊鎖,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秦伯,走了?!眳菑V喊了一聲。

秦伯這才回過神,搖了搖頭:“不對勁,不對勁……”

“什么不對勁?”柳素華抱著東暉走過來,東暉已經(jīng)醒了,正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秦伯,小手還抓著李二柱的衣角。

“那煙。”秦伯指著山谷的方向,“太淡了,不像是燒火做飯的煙,倒像是……信號煙?!?/p>

“信號煙?”吳廣心里一驚,“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放煙,引秦軍過去?”

“十有八九?!鼻夭隙ǖ攸c頭,“而且,放煙的人,肯定知道秦軍在找什么。這是調(diào)虎離山計?!?/p>

吳廣的后背又開始冒冷汗。如果真是這樣,那放煙的人是誰?是友,還是敵?他們的目的是什么?

“會不會是……呂雉的人?”柳素華小聲問,她想起了呂雉那雙冰冷的眼睛,覺得什么陰謀都可能是她策劃的。

“有可能。”張勝點點頭,“呂雉的手段,向來陰狠。她要是想除掉某個對手,完全做得出來這種事。”

“也有可能是項將軍的人?!鼻夭f,“項將軍在黑風(fēng)口一帶,有不少眼線。他要是想避開秦軍,引開他們也是常有的事?!?/p>

吳廣沒說話,他看著山谷的方向,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這黑風(fēng)口,就像一個巨大的棋盤,他們這些人,連同秦軍、放煙的人,都成了棋盤上的棋子,被一雙無形的手操控著,不知道下一步會被挪到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被吃掉。

“走,去看看?!眳菑V突然說。

“別啊,廣哥!”李二柱拉住他,“太危險了!萬一秦軍又回來了怎么辦?”

“就是因為危險,才要去看看。”吳廣握緊鋤柄,眼神很堅定,“如果放煙的是友軍,我們或許能幫上忙。如果是敵人,我們也得知道他們的底細(xì),免得以后栽在他們手里?!?/p>

張勝也點點頭:“廣兄弟說得對。知己知彼,才能百戰(zhàn)不殆。我們小心點,遠(yuǎn)遠(yuǎn)地看看就行,別靠近?!?/p>

秦伯沒說話,只是從藥簍里摸出一把匕首,遞給吳廣:“這個比鋤柄管用。”

吳廣接過匕首,插在腰間,然后把鋤柄扛在肩上。他覺得,還是鋤柄更讓人踏實。匕首能殺人,卻種不出糧食。而他,首先是個農(nóng)民,其次,才是個掙扎求生的反秦者。

他們順著小路,朝著山谷的方向走去。走得很慢,很小心,吳廣走在最前面,用鋤柄撥開擋路的灌木,柳素華扶著張勝走在中間,李二柱抱著東暉殿后,秦伯則時不時停下來,觀察地上的腳印和周圍的動靜。

越靠近山谷,空氣里的煙味就越濃。不是柴火的煙味,也不是艾草的味道,而是一種很刺鼻的氣味,像是硫磺和硝石混合在一起燃燒的味道。

“是火藥?!鼻夭櫰鹈碱^,“有人在炸東西。”

吳廣的心沉了下去?;鹚幨枪俑畤?yán)格管控的東西,只有軍隊才能使用。難道是秦軍在炸山?可他們炸山干什么?

他們加快了腳步,很快就來到山谷口。山谷里很靜,風(fēng)都好像被擋住了,只有一種奇怪的嗡嗡聲,像是無數(shù)只蜜蜂在飛。吳廣示意大家停下,自己則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往山谷里看。

眼前的景象讓他倒吸一口涼氣。

山谷中間,有一個巨大的坑洞,周圍的石頭被炸得粉碎,散落在地上,像是被巨獸啃過一樣。坑洞旁邊,躺著幾具秦軍的尸體,身上的鎧甲都被炸得變形了,死狀凄慘。不遠(yuǎn)處,幾個穿著黑衣的人正圍著一個穿著白袍的中年人,不知道在說著什么。

那個白袍中年人,吳廣認(rèn)得。雖然只見過一面,但他永遠(yuǎn)忘不了那雙眼睛——深邃,銳利,像是能看透人心。

是陳勝。

“陳大哥!”李二柱激動地想喊,被吳廣一把捂住了嘴。

吳廣示意大家躲在一塊大石頭后面,自己則繼續(xù)觀察。陳勝的臉色很難看,身上的白袍沾了不少塵土,左臂好像受了傷,用布條纏著,滲出血跡。圍著他的黑衣人,動作很利落,眼神警惕,看起來像是他的護(hù)衛(wèi)。

“……沒想到秦軍來得這么快?!币粋€黑衣人低聲說,“幸好我們提前埋了炸藥,不然這次就麻煩了?!?/p>

“是呂澤的人泄的密。”陳勝的聲音很冷,帶著壓抑的怒火,“我早就覺得他不對勁,沒想到他真敢勾結(jié)秦軍?!?/p>

“那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另一個黑衣人問,“項將軍那邊還去不去?”

“去?!标悇贁蒯斀罔F地說,“越是這個時候,越要去。呂雉想借項梁的刀殺我,我偏要讓她看看,項梁不是她能擺布的。而且,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跟項將軍說。”

他頓了頓,看向黑風(fēng)口的方向,眼神復(fù)雜:“只是沒想到,會連累這么多弟兄……”

吳廣的心猛地一震。陳勝果然知道呂雉的陰謀!他也在被秦軍追殺,而且追殺他的秦軍,是呂澤引來的!

“陳大哥!”吳廣再也忍不住了,從石頭后面走了出來。

陳勝和黑衣人都嚇了一跳,紛紛拔出武器,警惕地看著他。當(dāng)看清是吳廣時,陳勝愣了一下,隨即驚喜地說:“吳廣?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們是來投奔您的!”吳廣快步走過去,激動地說,“張大哥受了傷,我們本來想走黑風(fēng)口去下相縣找項將軍,沒想到在這里遇到了您!”

張勝、柳素華、李二柱和秦伯也從石頭后面走了出來。陳勝看到張勝,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什么,苦笑了笑:“看來,你們也遇到不少事?!?/p>

張勝走到陳勝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陳大哥,對不起,讓你擔(dān)心了?!?/p>

“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陳勝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落在他的傷口上,“你的傷……”

“沒事,秦伯給的藥很管用。”張勝說。

陳勝看向秦伯,秦伯只是點了點頭,沒說話。

“對了,陳大哥,”吳廣想起了什么,“剛才秦軍說在找‘那個人’,是不是就是您?”

“是。”陳勝點點頭,“呂澤給秦軍的畫像,就是我。他想借秦軍的手殺我,自己好獨吞反秦的功勞。”

“這個小人!”李二柱氣得直跺腳。

“別生氣,生氣沒用?!标悇贁[擺手,“我們得趕緊離開這里,秦軍雖然被炸藥炸退了,但肯定會回來的。呂澤的人,說不定也在附近?!?/p>

“我們跟您一起走!”吳廣說。

陳勝看著他,又看了看柳素華懷里的東暉,眼神里閃過一絲猶豫:“吳廣,跟我走,會很危險。秦軍在追殺我,呂雉也想除掉我,你們跟著我,可能會……”

“陳大哥,您別說了?!眳菑V打斷他,舉起手里的鋤柄,“我爹說過,鋤頭能種糧,也能劈柴。實在不行,還能……防身。我雖然只是個農(nóng)民,但也知道,這亂世里,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種地,是不可能的。與其被秦軍抓去驪山填坑,不如跟著您,拼一把!”

他頓了頓,看著陳勝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是為了什么功勞,也不是為了什么爵位,我就是想讓我女兒東暉,將來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院子里,曬曬太陽,不用再像現(xiàn)在這樣,跟著我們在風(fēng)里雨里跑?!?/p>

柳素華抱著東暉,走到吳廣身邊,雖然沒說話,但眼神里的堅定,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張勝、李二柱、秦伯也都看著陳勝,眼神里充滿了期待。

陳勝看著他們,又看了看吳廣手里的鋤柄,鋤柄上還沾著黑風(fēng)口的泥土和沙礫。他突然笑了,笑得很欣慰:“好!好一個‘為了女兒能曬太陽’!吳廣,有你這句話,我陳勝就算粉身碎骨,也值了!”

他拍了拍吳廣的肩膀,力道很重,卻帶著一股暖流:“走,跟我去下相縣!讓呂雉看看,讓秦軍看看,讓天下人看看,我們這些農(nóng)民,拿起鋤頭,也能改天換地!”

吳廣緊緊握住手里的鋤柄,感覺鋤柄里藏著的那些東西,突然活了過來。是春種時的汗水,是秋收時的谷香,是爹沒說完的那句話,也是他對東暉的承諾。

他抬起頭,看向山谷外的天空。風(fēng)還在刮,卻好像沒那么冷了。遠(yuǎn)處的黑風(fēng)口,在陽光下像一條黑色的帶子,纏繞在群山之間。

他們跟著陳勝,朝著下相縣的方向走去。吳廣走在中間,左手握著鋤柄,右手牽著柳素華的手,柳素華懷里的東暉,正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周圍的一切。

他知道,前面的路會更難走,會有更多的秦軍,更多的陰謀,更多的犧牲。但他不再害怕,也不再迷茫。

因為他明白了,平凡者的責(zé)任,不是逃避,不是等待,而是在絕境中,拿起自己最熟悉的那把“鋤頭”,為自己,為家人,為那些和自己一樣受苦的人,拼出一條活路來。

這或許,就是爹說的“鋤頭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鋤柄在他手里,沉甸甸的,像是握著整個天下的希望。

風(fēng)穿過山谷,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像是在為他們送行,又像是在預(yù)示著,一場更大的風(fēng)暴,即將來臨。但吳廣的腳步,卻異常堅定。

因為他知道,火種已經(jīng)埋下,只要有人守護(hù),總有一天,會燎原。


更新時間:2025-07-22 14:2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