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凌風側著身,耳朵幾乎貼在門縫上,里面一片寂靜,只有窗外單調的風雨聲。
時機到了!
葉凌風猛地吸了一口氣,掄起拳頭,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那空癟的鐵皮桶!
“哐——?。?!”
一聲突兀、刺耳、毫無預兆的金屬巨響,如同平地炸開一個驚雷,瞬間撕裂了雨夜的沉悶,兇猛地撞向門板,再狠狠灌入房間!
幾乎在同一秒,門內那個小小的空間里,爆發(fā)出一種短促到極致、尖銳到扭曲的驚叫!
那聲音像被什么東西驟然掐斷了喉嚨,只剩下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隨即被更為洶涌的、被死死堵在喉嚨深處的嗚咽和倒吸冷氣的聲音淹沒。
緊接著,是身體撞到硬物的悶響,還有柜門被慌亂拉開又關上的吱嘎聲。
成了!
葉凌風幾乎要為自己的“杰作”笑出豬叫聲來。
他強忍著喉嚨里的得意,迅速彎下腰,把臉湊近門板下方的縫隙,想看看里面那個小可憐此刻狼狽的模樣。
他壓低聲音,故意拖長了調子,模仿著不知從哪部鬼片里聽來的怪腔怪調,帶著惡意的戲謔:
“嗚……嗚……荻花……荻花……跟我走啊……”
門縫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但葉凌風能想象到,那個小丫頭片子一定嚇得縮在被子里發(fā)抖,或者鉆進了柜子抖得跟篩糠似的。
好玩!這種掌控他人恐懼的感覺,讓他心頭涌起一股莫名的快意。
就在這時——
“葉凌風!??!”
一聲驚怒交加的厲喝,如同驚雷自身后炸響!
葉凌風全身的血液瞬間凍住,臉上的得意笑容僵死在嘴角。
他猛地回頭,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廚房門口,周林靜像一尊驟然降臨的怒神,手里還捏著一把滴著水珠的青菜。
她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那雙平日里總是盛滿溫柔笑意的眼睛此刻燃燒著駭人的怒火,死死地釘在他身上,還有他手里那個該死的鐵桶!
“你……你拿著它干什么?!”周林靜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發(fā)顫,手指著那個鐵桶,指尖都在抖。
葉凌風下意識地把鐵桶往身后藏了藏,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強撐著梗起脖子,試圖用他一貫的滿不在乎來對抗:“沒……沒干什么??!就……就開個玩笑嘛!至于這么大驚小怪……”
“開玩笑?!”周林靜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雨聲。
“你用這種下作手段嚇唬你妹妹?!你聽聽!聽聽里面什么聲音!”
她幾步沖到荻花門前,指著緊閉的門板,那壓抑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和抽泣正斷斷續(xù)續(xù)地從門縫里滲出來,像鈍刀子割在心上,
“她嚇成什么樣了?!葉凌風,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我怎么養(yǎng)出你這種混賬東西!”
“混賬”兩個字像兩個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葉凌風的心上。
一股混合著羞恥和被冤枉的委屈猛地沖上頭頂,燒紅了他的耳朵根。
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跳了起來,聲音也拔高了,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倔強和口不擇言:“我怎么混賬了?!不就是嚇唬她一下嗎?膽子那么小怪誰!開個玩笑怎么了?又沒真把她怎么樣!媽!你就是偏心!”
他吼完,胸膛劇烈起伏著,眼睛瞪得溜圓,毫不示弱地回瞪著母親,仿佛自己才是受了天大委屈的那個。
那副理直氣壯、死不認錯的混賬樣子,徹底點燃了周林靜壓抑已久的怒火。她氣得渾身發(fā)抖,一步上前,揚起的手掌裹挾著風聲就要落下!
“啪!”
一聲清脆的撞擊聲驟然響起,并非來自周林靜的巴掌,而是荻花房間的門鎖被從里面猛地擰開!
門開了。
門外劍拔弩張的母子倆同時被釘在了原地。
門口站著荻花。
她小小的身影籠罩在房間深處透出的微弱光線里,像一個從噩夢里被強行拖拽出來的殘破影子。
小臉上糊滿了淚水,幾縷濕透的黑發(fā)狼狽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
她單薄的睡衣皺巴巴的,光著一雙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整個人篩糠般抖得厲害,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
最刺目的,是她死死交疊在身前、緊緊抱在一起的兩只手腕——確切地說,是右手手腕上,那圈清晰無比的、深深陷入皮肉的齒痕!
鮮紅的血珠正一點點從破損的皮膚下滲出來,在昏暗的光線下紅得驚心動魄,蜿蜒著爬過她纖細的手腕。
時間仿佛凝固了。
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死死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周林靜揚起的手僵在半空,臉上血色褪盡,只剩下無邊的驚痛和難以置信,她的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一個音節(jié)。
那圈帶血的牙印,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穿了他的心臟。
葉凌風臉上所有的蠻橫、倔強、理直氣壯,在那個瞬間被徹底擊得粉碎。
他像被一道無形的巨力迎面擊中,整個人猛地向后踉蹌了一步,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才穩(wěn)住身體。
他瞪大的眼睛死死盯著荻花手腕上那圈刺目的紅,瞳孔深處有什么東西在急速地坍塌、碎裂。
那不再是惡作劇后無傷大雅的眼淚。
那是……她自己咬的?
在他制造的那聲“驚雷”之后?在他模仿鬼叫的時候?
葉凌風剛才還在吼,開個玩笑怎么了?
現在他張著嘴,喉嚨像是被滾燙的沙子堵住了,灼燒著,發(fā)不出一丁點聲音。
視線里只有那鮮紅的血痕在迅速模糊、扭曲、放大,最終占據了他整個視野。
一股從未體驗過的、尖銳而冰冷的東西,像無數根冰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所有強撐起來的頑劣外殼,狠狠扎進他毫無防備的心底深處。
痛!鉆心的痛!
一種陌生的、鈍重的、讓人窒息的痛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攫住了他。
不是因為母親的責罵,不是因為可能落下的巴掌,而是因為妹妹那圈醒目的小小的、帶著血絲的牙印。
那是他的親手點燃的恐懼,給她帶來的傷痕。
原來他所謂的“玩笑”,可以把她逼到這樣的絕境——需要用牙齒死死咬住自己的皮肉,才能堵住那滅頂的恐懼和尖叫。
荻花站在門口,身體依舊在無法控制地顫抖,淚水無聲地洶涌流淌。
她抬起那雙被淚水徹底洗過、此刻只剩下無邊恐懼和茫然的眼睛,視線越過盛怒的姑姑,怯怯地、卻又像抓住唯一浮木般,落在了葉凌風慘白的臉上。
那眼神,像受驚的幼鹿撞進了獵人的陷阱,只剩下純粹的、毫無保留的驚惶。
那目光,比母親所有的責罵加起來都更有力量。
葉凌風只覺得一股滾燙的血氣猛地沖上頭頂,臉頰火辣辣地燒起來,隨即又被更深的寒意覆蓋。
他下意識地想要避開那目光,可眼睛卻像被釘住了,無法從那張淚痕狼藉的小臉上挪開半分。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視線瞬間變得一片模糊。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嘗到了一絲鐵銹般的腥甜,才勉強壓住喉嚨里那股洶涌的哽咽。
就在這時,荻花動了。
她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小小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然后,用一種近乎本能的、尋求庇護的姿態(tài),竟然朝著葉凌風的方向,怯生生地、跌跌撞撞地挪了一小步。
冰涼的小手伸了出來,不是朝向姑姑,而是輕輕地、帶著試探的顫抖,抓住了葉凌風校服濕冷的衣角。
那一點微弱的、冰涼的拉扯感,如同一個開關。
葉凌風整個人劇烈地一顫,仿佛被一道細小的電流擊中。
他猛地低下頭,看著那只抓著自己衣角、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的小手,還有那近在咫尺的、手腕上刺目的血痕。
先前強撐起來的每一塊骨頭,每一寸肌肉,都在這一刻徹底失去了支撐的力氣。
一種從未有過的、劇烈的酸楚和灼痛猛地從心臟深處炸開,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那感覺如此陌生,如此洶涌,如此……沉重。
像有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地、不容抗拒地攥緊了他那顆剛剛開始學會感知復雜滋味的心臟,攥得他無法呼吸,攥得他眼前發(fā)黑。
這就是……就是……后悔的滋味嗎?
他恍惚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