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階下之技至德二載的鳳翔,秋霜比往年更烈,把行在宮殿的瓦當(dāng)染得發(fā)白。
裴琰站在丹墀下,靴底沾著一路風(fēng)塵,
左臂的箭傷還在隱隱作痛 —— 那是睢陽突圍時被流矢擦過的舊傷,
此刻被殿內(nèi)的炭火一烘,竟像有無數(shù)細(xì)針在皮肉里鉆?!邦£杹淼慕橙伺徵?,參見陛下。
” 他垂著眼,聲音里帶著未褪盡的沙啞。自鳳翔城外被魚朝恩的人 “請” 入行在,
他已三日未得好眠,夜里總夢見睢陽城頭的火光,還有魯爾斷后時染血的左臂。
御座上的肅宗緩緩抬眼,龍袍的金線在燭火下泛著暗芒。這位從馬嵬坡倉皇登基的天子,
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望著裴琰的目光里,有審視,有疲憊,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平身吧。張巡在睢陽的奏報里,十次提到你的名字?!迸徵鼊傊逼鹕恚?/p>
就聽見身側(cè)傳來一聲輕嗤。魚朝恩站在階旁,宦官特有的尖細(xì)嗓音像刮過鐵器:“陛下,
匠人便是匠人,哪值得張中丞這般掛懷?若不是僥幸從睢陽逃出來,
此刻怕早成了叛軍的刀下鬼?!边@人穿著緋色袍服,腰間玉帶比朝臣的更顯闊綽,
手指上的玉扳指在燭火下流轉(zhuǎn),偏生眼神里帶著股陰鷙,仿佛能穿透人的筋骨。
裴琰認(rèn)得他 —— 長安裴府被抄時,這個瘦小的宦官就站在李林甫身后,像條吐信的蛇,
死死盯著裴父被鐵鏈鎖住的雙手?!棒~公公說笑了。
” 裴琰握緊袖中的鐵鉗 —— 那是他從睢陽帶出來的唯一物件,
此刻冰冷的鐵柄讓他定了定神,“睢陽能守百日,靠的不是僥幸,是滿城百姓的筋骨,
還有…… 能救命的手藝?!薄芭??” 魚朝恩挑眉,步步緊逼,“那裴匠人覺得,
眼下鳳翔最該造的,是能救命的犁,還是能殺人的弩?”殿內(nèi)的空氣驟然繃緊。
肅宗的手指在龍椅扶手上輕叩,目光在兩人之間游移。
裴琰望著御座后那幅褪色的《江山圖》,圖上的江淮之地正被叛軍鐵蹄蹂躪,
忽然想起張巡臨終前的血書:“睢陽破,江南危矣?!薄俺家詾椋?他迎上魚朝恩的目光,
鐵鉗在袖中硌得掌心生疼,“當(dāng)務(wù)之急是復(fù)民生。叛軍劫掠千里,百姓無糧無器,縱有強弩,
守的也是座空城。臣愿先監(jiān)造農(nóng)具,疏通溝渠,讓關(guān)中百姓能種上冬麥 ——”“放肆!
” 魚朝恩猛地打斷,尖聲刺破殿內(nèi)的寂靜,“裴琰!你算什么東西?
也敢對軍國大事指手畫腳!眼下叛軍據(jù)洛陽、逼長安,陛下召你入宮,是讓你造破賊的利器,
不是讓你擺弄鋤頭!”他上前一步,袍角掃過裴琰的靴尖,
語氣里的狠戾幾乎凝成實質(zhì):“老奴在軍器監(jiān)見得多了,你們這些匠人,總以為手藝能通天。
卻不知在這鳳翔城里,陛下的一句話,比你那錘子重百倍!”裴琰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
他想起睢陽糧盡時,百姓用他造的鐵犁翻土找野菜;想起魯爾用斷刀改的鋤頭,
讓流民在破城前種下最后一季麥。這些在魚朝恩眼里,竟成了 “擺弄”?“公公錯了。
” 他緩緩抬頭,目光撞進(jìn)魚朝恩陰鷙的眼里,“手藝輕重,不在陛下的話,在百姓的命。
當(dāng)年臣在長安造水力錘,只知鍛刀鋒利;睢陽圍城,才懂鐵犁能活百人,勝過殺千敵。
”“你 ——” 魚朝恩被噎得臉色發(fā)青,剛要發(fā)作,卻被肅宗抬手止住。天子揉了揉眉心,
聲音帶著久病的疲憊:“裴琰,朕知你辛苦。睢陽之功,朕記著。即日起,你任將作監(jiān)丞,
掌軍器監(jiān)修繕之事?!?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階下的青銅鼎上,
“至于農(nóng)具…… 待破了洛陽,再議不遲。”裴琰的心沉了沉。這是折中的法子,
卻字字透著無奈。他望著肅宗鬢邊的白發(fā),忽然明白,這位天子困在鳳翔行在,
一面要對抗叛軍,一面要提防宦官,早已沒了推行仁政的底氣?!俺肌?領(lǐng)旨。
” 他低頭時,瞥見魚朝恩嘴角勾起的冷笑,像在說 “終究是階下之技”。退殿時,
秋風(fēng)卷著落葉穿過回廊,撲在臉上帶著寒意。魯爾候在廊下,見他出來,忙迎上來,
左臂的箭上還纏著繃帶:“少郎,怎么樣?”裴琰摸出袖中的鐵鉗,
鉗口的寒光在暮色里一閃:“他們要造利器?!?他望著遠(yuǎn)處軍器監(jiān)的方向,
那里的爐火徹夜不熄,映紅了半邊天,“但咱們的犁,總得有人造。
”魯爾的手猛地攥緊腰間的短刀 —— 那是用叛軍的頭盔改的,
刃口還留著睢陽的血痕:“魚朝恩那狗東西,沒為難你?”“他要的是能殺人的手藝。
” 裴琰往石階下走,靴底碾過枯黃的草葉,“可手藝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想把咱們變成錘子,咱們偏要做那調(diào)節(jié)火候的風(fēng)箱。”話音未落,身后傳來腳步聲。
魚朝恩的親信小宦官提著盞宮燈,燈光晃得人眼暈:“裴監(jiān)丞,
魚公公請您去軍器監(jiān)看看 —— 說是有批弩機等著您過目呢?!睂m燈的光暈里,
小宦官的眼神閃爍不定,顯然沒安好心。魯爾剛要拔刀,被裴琰按住。他掂了掂手里的鐵鉗,
忽然笑了 —— 那笑容里有睢陽城頭的風(fēng)霜,也有對這權(quán)力場的不屑。“帶路吧。
” 他對小宦官說,轉(zhuǎn)身時對魯爾低語,“去尋沈蘅留在鳳翔的商棧,告訴他們,
我要一批桑木,越韌越好。”魯爾一愣,隨即明白 —— 桑木能做弩機的望山,
更能做農(nóng)具的犁桿。軍器監(jiān)的爐火比睢陽的更旺,卻透著股說不出的壓抑。
工匠們垂著頭敲打鐵器,動作機械得像提線木偶,見了魚朝恩,個個嚇得臉色發(fā)白。
魚朝恩指著墻角一堆殘破的弩機,對裴琰道:“這些都是從叛軍手里繳獲的,陛下要你仿造,
再加射程三成?!迸徵闷鹨痪咤髾C,
發(fā)現(xiàn)機括上刻著個模糊的 “裴” 字 —— 竟是當(dāng)年裴家為東宮造的神臂弩,
不知怎的落到了叛軍手里。他指尖撫過那字,忽然想起父親在獄中寫的血書:“既可載道,
亦可覆舟?!薄斑@弩機的望山角度不對,” 他不動聲色地將弩機放回原處,“強行加射程,
會崩裂機括。若要改,需換桑木為臂,重調(diào)榫卯 ——”“老奴不管你換什么木!
” 魚朝恩不耐煩地?fù)]手,玉扳指在燭火下泛著冷光,“三日內(nèi),
我要看到能射五百步的新弩。否則,睢陽的功,可抵不了抗旨的罪?!彼麥惤徵?/p>
聲音壓得像毒蛇吐信:“別以為老奴不知道,你在睢陽造的那些破甲箭,
箭頭都留著半分圓鈍。在鳳翔,可沒人容你耍這些小聰明?!迸徵暮蟊趁偷馗Z起一股寒意。
這人竟連箭簇的細(xì)節(jié)都查得一清二楚,看來自己從踏入鳳翔起,就沒逃出他的眼睛。
“公公放心。” 他握緊鐵鉗,鉗口在掌心烙下更深的印,“三日后,定有新弩。
”魚朝恩滿意地笑了,轉(zhuǎn)身時忽然道:“對了,老奴給你派了個監(jiān)工,姓劉,
是宮里出來的老人,懂規(guī)矩?!币粋€瘦高的宦官從陰影里走出來,臉上堆著諂媚的笑,
眼神卻像鉤子:“裴監(jiān)丞,往后還請多指教?!迸徵侨搜g的算盤,
忽然明白魚朝恩的用意 —— 這哪里是監(jiān)工,分明是釘在他身邊的眼線。爐火噼啪作響,
映著滿殿的鐵器,泛著嗜血的光。裴琰拿起一柄未完工的弩箭,在火光里仔細(xì)打磨,
忽然想起睢陽傷兵營里,沈蘅用銀簪挑出箭頭時說的話:“再利的刃,也該有護(hù)鞘。
”他對著火光吹了吹箭簇,在最鋒利處輕輕一銼,留下半分不易察覺的圓鈍。三日期限,
足夠他給這權(quán)力場,留一道小小的 “護(hù)刃” 了。劉宦官的算盤珠子總在不合時宜處響起,
像串掛在裴琰肘后的鎖鏈。軍器監(jiān)的銅鐘剛敲過二更,他便提著宮燈晃到鍛爐旁,
看著裴琰將桑木望山嵌入弩機,尖聲道:“裴監(jiān)丞這木料選得蹊蹺,桑木雖韌,
終究不如鐵硬 —— 莫不是想偷工減料?”裴琰頭也未抬,
鐵銼在木頭上劃出細(xì)密的紋路:“劉公公有所不知,桑木浸過桐油,耐得住潮氣。
弩機在濕地作戰(zhàn),鐵望山易銹,反不如這木頭可靠?!?他拿起塊廢鐵,往望山旁一墊,
“況且機括關(guān)鍵處仍用精鐵,射程絕不會差。”劉宦官瞇眼打量著,
忽然伸手去摸望山的榫卯,指尖剛觸到木縫,就被裴琰用鐵鉗輕輕擋開:“公公小心,
木刺扎手?!?鐵鉗的寒光在燈影里一閃,劉宦官縮回手,
訕訕地?fù)苤惚P:“老奴也是為陛下盡責(zé)?!贝哌h(yuǎn),魯爾從暗處鉆出來,
手里攥著塊剛淬過火的鐵犁頭:“少郎,這閹賊盯得緊,桑木犁的料都藏在煤堆里了。
” 鐵犁頭的弧度被裴琰特意改得平緩,更適合關(guān)中的旱地,此刻在火光下泛著柔和的光。
裴琰接過犁頭,在砧上輕輕一敲,清越的聲響蓋過了遠(yuǎn)處的算盤聲:“做得好。
明早讓送飯的老婦混出城,交給沈記商棧的人?!?他往弩機望山里塞了片薄鐵,
恰好卡在榫卯銜接處,“魚朝恩要五百步射程,咱們就給他五百步 —— 只是這準(zhǔn)頭,
得由咱們說了算。”三日后,新弩試射。鳳翔城外的校場上,肅宗與魚朝恩并肩而立,
宦官們捧著箭靶立在五百步外,紅心上用朱砂畫著小小的 “賊” 字。劉宦官捧著新弩,
臉上堆著諂媚的笑:“陛下請看,這便是裴監(jiān)丞的手藝。”裴琰接過弩機,
指腹撫過桑木望山 —— 昨夜塞進(jìn)的薄鐵已與木縫咬合,只要扣動扳機時稍偏半分,
箭頭便會擦著靶心飛過。他深吸一口氣,耳畔仿佛又響起睢陽城頭的風(fēng)聲,
張巡那句 “守一城即守萬民” 在風(fēng)里回蕩?!胺?!” 魚朝恩的尖聲刺破寂靜。
弩弦嗡鳴,箭簇拖著殘影飛出,卻在離靶心三尺處驟然下墜,扎進(jìn)地里。校場上一片死寂,
劉宦官的臉?biāo)查g慘白,撲通跪倒在地:“陛下恕罪!是這匠人……”“等等。
” 裴琰放下弩機,聲音平靜,“這箭未中,非因射程不足,是望山角度有誤。
” 他抽出腰間鐵銼,在桑木望山上飛快銼了兩下,將那片暗藏的薄鐵磨去少許,
“再試一次?!钡诙涑鰰r,校場上響起低低的驚呼。箭頭穿透靶心,
箭尾的白羽在風(fēng)里簌簌顫動。肅宗撫掌笑道:“好手藝!果然能及五百步!
”魚朝恩的臉色稍緩,斜睨著裴琰:“算你識相?!?他轉(zhuǎn)向肅宗,聲音陡然拔高,“陛下,
此弩若批量打造,定能助我軍收復(fù)兩京!老奴請旨,命裴監(jiān)丞即刻督造千具,
由老奴親自監(jiān)工!”裴琰的心猛地一沉。千具弩機,若全按這 “暗藏薄鐵” 的法子造,
戰(zhàn)場之上不知要折損多少性命。他剛要開口,卻被肅宗擺手制止:“準(zhǔn)奏。
但需先造百具試用,若真如今日所見,再批量趕制不遲?!蓖讼滦鰰r,
魚朝恩故意撞了裴琰的肩,低聲道:“別以為耍些小聰明就能糊弄過關(guān)。在這鳳翔城,
老奴要你造殺人的弩,你就休想造出半具犁?!迸徵x去的背影,
忽然彎腰從地里拔出那支未中的箭。箭頭果然如他所料,
在離靶心處微微彎折 —— 那是桑木望山受力后的自然偏移,既瞞過了試射,
又留下了一線生機。魯爾扛著鐵犁頭跟上來,不解道:“少郎為何不直接拒了?”“拒了,
這百具弩機便會落入別人手里,連這半分偏折都沒了?!?裴琰將箭桿折成兩段,
“咱們在軍器監(jiān)多待一日,就能讓這些殺人利器,多一分‘護(hù)刃’。
” 他往商棧的方向望了望,暮色里,沈記的幌子在風(fēng)里微動,“況且,桑木望山的圖紙,
該讓沈姑娘的商隊送出去了?!碑?dāng)晚,軍器監(jiān)的煤堆下,十具鐵犁被悄悄裝上馬車。
趕車的老婦望著裴琰,眼里閃著淚光 —— 她兒子原是睢陽的農(nóng)夫,正是靠裴琰造的犁,
在破城前種出了最后一季麥?!案嬖V沈姑娘,” 裴琰將一張桑木望山的圖紙塞進(jìn)犁底,
“弩機的缺陷,在望山第三道榫卯。若遇危急,銼去半分便能讓射程縮五十步。
”老婦趕著車消失在夜色里,車轍在黃土路上留下淺淺的痕,像道隱秘的密碼。
裴琰站在軍器監(jiān)的高臺上,望著鳳翔城的燈火,
忽然想起父親留在鍛坊的那句話:“鐵可鑄劍,亦可鑄犁,全在握錘人的心?!边h(yuǎn)處,
劉宦官的算盤聲又響了起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像在為這權(quán)力場的博弈,敲著永不停歇的喪鐘。
而鍛爐里的火,依舊旺著,映紅了裴琰年輕卻堅毅的臉 —— 他知道,這龍淵逆鱗的較量,
才剛剛開始。劉宦官的算盤聲成了軍器監(jiān)的背景音,白日里盯著工匠們鍛鐵,
夜里便捧著賬簿核對物料,連裴琰磨銼刀的次數(shù)都要記上一筆。這日清晨,
他忽然拿著本厚厚的冊子闖進(jìn)來,指著其中一頁道:“裴監(jiān)丞,
這月的桑木用量比上個月多了三成,怕是不合規(guī)矩吧?”裴琰正在給新造的弩機裝望山,
聞言頭也未抬:“劉公公細(xì)看便知,多的木料都用在了弩機托手上。桑木質(zhì)地溫潤,
將士握久了不易打滑,總好過凍裂的鐵托傷了人手?!?他拿起一具裝好的弩機,
托手上果然纏著細(xì)密的桑木薄片,“況且這些都是邊角料,算不得浪費。”劉宦官翻著賬簿,
手指在 “桑木三十斤” 字樣上反復(fù)摩挲,忽然冷笑:“邊角料?老奴怎么聽說,
沈記商棧最近在城外收了不少桑木犁?”裴琰的心猛地一緊,鐵鉗在手里頓了頓。
他早知這宦官會查,卻沒料到如此之快。魯爾在旁拉風(fēng)箱,
風(fēng)箱的皮革發(fā)出 “呼哧” 的悶響,像頭蓄勢待發(fā)的野獸?!肮f笑了。
” 裴琰將弩機放在案上,聲音平穩(wěn)如常,“桑木犁需用整塊大料,這些邊角料做不了犁。
倒是軍器監(jiān)的弓箭,箭桿用桑木最合適 —— 臣正想請示公公,可否將剩余木料改做箭桿?
”劉宦官被噎得說不出話,悻悻地合上賬簿:“隨你便。但若是讓老奴查到半點私用,
定不輕饒?!贝哌h(yuǎn),魯爾才低聲道:“少郎,這閹賊怕是咬住咱們不放了。
”裴琰望著案上的桑木望山,忽然將其劈成兩半。
木心處赫然嵌著半片鐵犁的殘片 —— 那是他特意留下的記號,
證明這些木料確曾用于農(nóng)具?!八?,就讓他查?!?他將殘片扔進(jìn)火里,
火星濺起半尺高,“魚朝恩要的是能殺人的利器,咱們便給他造。只是這利器的‘分寸’,
得由咱們定?!逼呷蘸螅倬咤髾C完工。魚朝恩親自驗看,每具都試射至五百步,
箭頭穩(wěn)穩(wěn)穿透靶心。他滿意地?fù)嵴疲骸肮皇穷£柍鰜淼慕橙?,手腳就是麻利。
” 轉(zhuǎn)頭對肅宗道,“陛下,依老奴看,可即刻量產(chǎn),分發(fā)各軍?!迸徵驹陔A下,
看著那些即將送往戰(zhàn)場的弩機,忽然道:“陛下,臣有一事啟奏?!泵C宗挑眉:“但說無妨。
”“這些弩機雖能及五百步,卻有一弊?!?裴琰的聲音在大殿里回蕩,
“桑木望山遇潮易變形,若在南方作戰(zhàn),需每日用桐油擦拭。否則射程會縮至四百五十步,
恐誤大事?!濒~朝恩的臉色瞬間變了:“裴琰!你怎不早說?”“臣也是昨日才發(fā)現(xiàn)。
” 裴琰垂下眼,“軍器監(jiān)的庫房潮濕,望山已有些許變形。臣已讓人備了桐油,
附在弩機箱內(nèi),還請陛下諭令各軍照做?!泵C宗沉吟片刻:“準(zhǔn)。此事便交由裴監(jiān)丞督辦。
”魚朝恩狠狠瞪了裴琰一眼,卻不好再發(fā)作。他哪里知道,那些桐油里被裴琰摻了三成蜂蠟,
擦在桑木上會讓望山的靈敏度降低 —— 四百五十步的射程,既能殺敵,
又能在關(guān)鍵時刻留一線余地。退殿時,魚朝恩與裴琰擦肩而過,
低聲道:“你以為這點小伎倆能瞞多久?老奴告訴你,在這鳳翔城,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
”裴琰望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睢陽那口被血染紅的井。權(quán)力場就像口深井,
人人都在里面掙扎,要么被吞噬,要么在井壁上鑿出條生路?;氐杰娖鞅O(jiān)時,
魯爾正將最后一批桐油裝箱。箱底的夾層里,藏著桑木犁的圖紙和改良曲轅犁的說明。
“沈記的人說,這些能讓江南的稻田多收三成。” 魯爾的聲音里帶著笑意,
“比造弩機實在多了?!迸徵闷鹨话淹┯退?,在弩機望山上輕輕涂抹。
蜂蠟在火光下泛著微光,像層看不見的護(hù)鞘?!霸戾髾C是為了止戰(zhàn),造犁是為了戰(zhàn)后。
” 他望著窗外漸亮的天,“總有一天,這些弩機會變成犁,箭簇會變成鐮刀。
”遠(yuǎn)處的銅鐘敲響了五更,鳳翔城的輪廓在晨曦里漸漸清晰。軍器監(jiān)的爐火依舊旺著,
卻不再只映著殺人的鐵器 —— 角落里,一具桑木犁正靜靜躺著,
犁頭的弧度在晨光里泛著柔和的光,像個沉默的承諾。魚朝恩的眼線還在暗處窺伺,
權(quán)力的陰影從未散去。但裴琰知道,只要這爐火不滅,只要還有人記得鐵能活命,
這龍淵逆鱗的博弈,便尚未結(jié)束。他拿起鐵鉗,在犁頭上輕輕敲了敲,清越的聲響穿破晨霧,
像在為這階下之技,奏響不屈的序曲。
第二節(jié):監(jiān)軍的網(wǎng)軍器監(jiān)的晨霧里總飄著股硝石的腥氣,像條無形的蛇,纏得人喘不過氣。
裴琰蹲在料場清點藥材,指尖捻起一點硫磺粉末,
在陽光下泛著慘白的光 —— 這是魚朝恩昨日親批的用量,比他報的少了整整三成。
“裴監(jiān)丞,這硫磺夠嗎?” 管事老周搓著手,臉上堆著為難的笑,“劉公公說,
近來硝石緊俏,得優(yōu)先供禁軍打造火箭?!迸徵鼪]答話,目光掃過料場角落的新砌的庫房。
那庫房掛著三把鎖,鑰匙一把在魚朝恩手里,一把在劉宦官腰間,
還有一把據(jù)說藏在肅宗的御書房 —— 里面堆著的硝石,足夠造三個月的火藥。
“夠造五十具弩機的?!?他將硫磺包好,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冷,“剩下的,
讓弟兄們省著用。”轉(zhuǎn)身時,正撞見劉宦官提著算盤走來,靴底碾過地上的藥渣,
發(fā)出細(xì)碎的響。“裴監(jiān)丞倒是會過日子?!?宦官皮笑肉不笑,算盤珠子噼啪亂響,
“不過老奴得提醒你,這月的弩機進(jìn)度已慢了五日,若是再拖,
可別怪老奴在魚公公面前多嘴?!迸徵g的鑰匙,忽然笑道:“劉公公放心,
進(jìn)度誤不了。只是這料……” 他往庫房方向瞥了眼,“若是能再勻些硝石,
弟兄們能做得更精細(xì)些?!眲⒒鹿傺壑橐晦D(zhuǎn),算盤打得更響了:“硝石沒有,
不過老奴倒能給你派個幫手。小柱子是宮里出來的,手腳麻利,讓他跟著你打下手,
也算幫你分擔(dān)些?!痹捯粑绰?,一個瘦高的少年從料場陰影里鉆出來,穿著半舊的青布衫,
眼神卻像鷹隼,死死盯著裴琰手里的硫磺包。裴琰認(rèn)得他 —— 前幾日總在工坊外徘徊,
手里總攥著塊記錄工時的木牌?!岸嘀x公公體恤?!?裴琰接過少年遞來的工具,
指尖不經(jīng)意間觸到他袖口的硬物,像是塊薄鐵片,“只是軍器監(jiān)的活粗,怕是委屈了小公公。
”小柱子低頭哈腰,聲音卻透著股陰狠:“能為裴監(jiān)丞效力,是小的福氣?!边@日午后,
裴琰正在鍛爐旁熔鐵,忽聽 “哐當(dāng)” 一聲,小柱子失手將半袋硝石打翻在地。
白色的粉末撒了一地,混著鐵屑,像鋪了層霜?!皩Σ蛔Σ蛔?!” 少年慌忙去掃,
袖口的鐵片露了出來,上面竟刻著密密麻麻的格子,像是在記錄什么。裴琰的鐵鉗頓在半空,
火星濺在硝石上,發(fā)出 “滋滋” 的輕響。他忽然想起魯爾說的,
近來總有陌生人在驛站附近轉(zhuǎn)悠,盤問過往驛卒的行程。“無妨。” 他彎腰幫忙收拾,
指尖故意在鐵片上一刮,“小公公這袖口的物件倒別致,是記數(shù)用的?”小柱子臉色一白,
慌忙捂住袖口:“是…… 是記工時的,怕出岔子?!贝哌h(yuǎn),魯爾湊過來,
低聲道:“這小子一上午都在數(shù)咱們用了多少鐵,連鍛爐的炭火都數(shù)了三遍。
” 突厥漢子的手按在腰間的短刀上,“要不要……”“不用。
” 裴琰將掃起的硝石倒進(jìn)陶罐,“魚朝恩想織網(wǎng),咱們就給他個空子鉆。
” 他往爐里添了塊廢鐵,火光映著臉上的紋路,“去把驛站的老王頭叫來,
就說我有東西要修?!卑頃r分,驛站的老王頭背著個破舊的信鴿籠來了。
籠子的竹條斷了兩根,布罩被雨水泡得發(fā)霉,里面的信鴿縮在角落,羽毛濕漉漉的打綹。
“裴監(jiān)丞,這籠子怕是修不好了。” 老頭嘆著氣,“昨日那場雨,淋死了三只送信的鴿,
耽誤了軍情,我這把老骨頭怕是要交代在這兒了?!迸徵舆^籠子,竹條上的毛刺扎進(jìn)掌心。
他忽然想起睢陽圍城時,沈蘅的商隊就是靠信鴿傳遞消息,才躲過叛軍的截殺?!澳苄蕖?/p>
” 他從料場撿來些桑木邊角料,“換幾根竹條,再加個防雨的罩子就行。
”小柱子不知何時站在工坊門口,算盤打得震天響:“裴監(jiān)丞倒是清閑,
軍器監(jiān)的活還沒干完,倒幫起驛站修籠子了。”“這籠子關(guān)系到軍情傳遞,耽誤不得。
” 裴琰頭也不抬,桑木條在他手里彎出巧妙的弧度,“況且用的是邊角料,不費什么。
” 他往籠子頂上加了塊弧形的薄鐵片,“這樣雨就漏不進(jìn)去了?!毙≈雍吡艘宦?,
轉(zhuǎn)身往魚朝恩的府邸去了。魯爾看著他的背影,怒道:“這小子定是去告狀了!”“告就告。
” 裴琰將修好的籠子遞給老王頭,鐵片在暮色里泛著微光,“你看這籠子,雖小,
卻能護(hù)著信鴿活下來。有些事,比造弩機更急?!崩贤躅^捧著籠子,
老淚縱橫:“裴監(jiān)丞是活菩薩?。∮辛诉@籠子,往后雨天送信,再也不用怕鴿兒淋雨了!
”第二日清晨,魚朝恩果然帶著劉宦官闖進(jìn)軍器監(jiān),手里捏著小柱子的記錄冊,
劈頭蓋臉地質(zhì)問:“裴琰!你竟敢挪用軍器監(jiān)的材料修鴿籠?眼里還有沒有陛下的法度!
”裴琰放下手里的弩機,從容道:“公公息怒。那籠子用的是廢棄竹條和鐵片,
并未動用軍器料。況且信鴿傳遞軍情,若耽誤了,怕是比晚幾日造弩機更嚴(yán)重。
”他往工坊外喊了聲,老王頭帶著十幾個驛卒跑了進(jìn)來,手里都捧著修好的鴿籠,
齊齊跪在地上:“魚公公明鑒!裴監(jiān)丞修的籠子救了信鴿,也救了咱們這些驛卒的命!
求公公不要怪罪!”魚朝恩看著黑壓壓的人群,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他本想借題發(fā)揮,
沒料到裴琰竟得了這些底層驛卒的擁戴。劉宦官在旁低聲道:“公公,
犯不著為這點小事動氣,耽誤了弩機進(jìn)度才是大事?!濒~朝恩狠狠瞪了裴琰一眼,
拂袖而去:“下不為例!”待他們走遠(yuǎn),驛卒們紛紛起身,對著裴琰作揖。
老王頭塞給他一袋炒豆子,哽咽道:“這是鴿兒最愛吃的,裴監(jiān)丞別嫌棄。
”裴琰望著手里的炒豆子,忽然想起睢陽城頭的炊煙。權(quán)力的網(wǎng)再密,也總有漏下來的光,
照在這些不起眼的角落,讓日子能勉強過下去。魯爾擦了擦汗,笑道:“少郎這招真妙,
用個鴿籠就破了他們的局?!薄斑@不是破局?!?裴琰將炒豆子撒給籠里的信鴿,
“是讓他們知道,這網(wǎng)里不光有殺人的弩,還有要活的人?!?他望著料場角落的庫房,
鎖在陽光下閃著冷光,“好戲還在后頭?!比蘸螅娖鞅O(jiān)的硝石又少了一半。
劉宦官查遍了工坊,也沒找到半點線索,只發(fā)現(xiàn)裴琰造的弩機望山,
比之前又厚了半分 —— 誰也沒注意,那些削下來的木屑里,混著些細(xì)碎的硫磺粉末,
正被驛卒們悄悄帶出去,送往城外的藥鋪。而那些修好的信鴿籠,在驛站的屋檐下排成一排,
鐵片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像一張張小小的盾牌,護(hù)著風(fēng)雨里的信使,也護(hù)著這權(quán)力場中,
一點微弱卻倔強的生機。秋雨連下了三日,軍器監(jiān)的屋頂漏得像篩子。
裴琰蹲在弩機工坊的角落里,正用桑木薄片修補漏雨的棚頂,忽然聽見料場傳來爭吵聲。
劉宦官叉著腰站在雨中,指著老周的鼻子罵:“這點硝石都看不住,要你何用!再找不到,
老奴就讓魚公公摘你的腦袋!”老周抱著頭蹲在地上,渾身濕透,
聲音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真不是小的看管不力,庫房的鎖沒被撬,
硝石就是憑空少了半袋……”裴琰放下手里的桑木片,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往下滴。
他早察覺庫房的硝石在減少,卻故意沒點破 —— 那些消失的硝石,
此刻正躺在驛站的藥罐里,被驛卒們用來給淋雨的信鴿退燒?!皠⒐⑴!?他走過去,
往庫房鎖眼里塞了片桐油浸過的麻布,“這鎖怕是生了銹,不如讓鐵匠鋪的弟兄換把新的。
至于硝石…… 許是被雨水泡化了些,畢竟這東西潮了容易消解?!眲⒒鹿俸傻囟⒅i眼,
忽然冷笑:“裴監(jiān)丞倒是比誰都清楚?!?他往小柱子使了個眼色,“去,
把工坊里的邊角料都清點一遍,看看有沒有藏私?!毙≈宇I(lǐng)命而去,翻箱倒柜地查了半日,
卻只在角落找到些修補鴿籠剩下的薄鐵片。
他將鐵片往劉宦官面前一摔:“這些都是修籠子用的,哪有什么硝石!”裴琰拾起鐵片,
在手里掂了掂:“這些是給信鴿籠加的防雨板,前日驛站的老王頭來取過。
” 他忽然提高聲音,“說起來,昨日有只信鴿帶了長安的軍情回來,若不是這防雨籠,
怕是早凍死了 —— 那鴿兒翅膀上還沾著叛軍的箭簇呢。”周圍的工匠們紛紛附和,
七嘴八舌地說那信鴿如何重要。劉宦官被堵得說不出話,只能悻悻地帶著小柱子離開,
臨走前狠狠剜了裴琰一眼。待他們走遠(yuǎn),老周才敢抬起頭,抹著臉上的雨水:“裴監(jiān)丞,
您這招真是……”“不是什么招數(shù)?!?裴琰將鐵片放回角落,“只是讓他們知道,
有些東西比硝石更金貴?!?他望著雨幕里的驛站方向,“去告訴老王頭,
今晚送兩籠新鴿過來,就說軍器監(jiān)給信鴿加了夜食?!币估?,驛站的燈火亮至三更。
裴琰坐在油燈下,看著老王頭給信鴿喂食,
忽然指著籠底的夾層:“這里能藏些要緊的東西吧?
”老王頭眼睛一亮:“裴監(jiān)丞是說……”“比如硝石。” 裴琰往夾層里塞了小包硫磺,
“叛軍在潼關(guān)查得緊,尋常商隊過不去,但信鴿能飛。這些東西,或許能幫上守關(guān)的弟兄。
”老王頭握緊他的手,掌心里全是老繭:“您放心,就算拼了老命,
也讓這些鴿兒把東西送到?!睅兹蘸螅~朝恩忽然親臨軍器監(jiān),身后跟著個穿鎧甲的將軍。
那將軍捧著具叛軍的火箭,箭桿上纏著浸油的麻布:“魚公公說,裴監(jiān)丞能造破甲箭,
定能仿出這火箭?!迸徵舆^火箭,
箭簇上的硫磺味刺鼻 —— 竟與軍器監(jiān)庫房的硝石氣味一模一樣。他忽然明白,
那些消失的硝石,怕是被內(nèi)鬼偷給了叛軍?!斑@火箭的引信有問題。” 他將箭桿拆開,
里面的火藥混著泥沙,“若要仿造,需用純硝石,否則容易炸膛。
”魚朝恩的眼睛亮了:“軍器監(jiān)的硝石夠嗎?”“不夠?!?裴琰望著庫房的方向,
聲音平靜,“但我知道那里有 —— 叛軍的火箭硝石,是從鳳翔城外的私礦偷的,
那礦脈的硝石純度極高?!睂④娏⒖陶埫骸澳⑦@就帶人去剿!”魚朝恩卻攔住他,
陰惻惻地盯著裴琰:“裴監(jiān)丞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猜的。” 裴琰將火箭重新組裝好,
“畢竟這硝石的成色,只有那處礦才有。” 他忽然笑了,“若是將軍能奪回礦脈,
軍器監(jiān)的硝石就再也不愁了,劉公公也不用日日盯著料場了?!眲⒒鹿俚哪樕查g變得慘白,
手里的算盤 “啪” 地掉在地上。三日后,將軍果然從私礦押回了偷運硝石的賊,
為首的正是劉宦官的遠(yuǎn)房侄子。魚朝恩為了撇清關(guān)系,只得將劉宦官貶去看守草料場,
小柱子也被杖責(zé)后趕出了軍器監(jiān)。裴琰站在工坊門口,看著劉宦官灰溜溜地離開,
忽然對魯爾道:“去把那些修補鴿籠的邊角料收拾好,送些給驛站。
”魯爾不解:“這網(wǎng)不是破了嗎?”“破了一張,還有無數(shù)張。” 裴琰望著天邊的陰云,
“但只要這些鴿籠還在,信鴿就能飛出去,總有一天能把這網(wǎng)啄出個大洞。
”驛站的老王頭不知何時來了,手里捧著個新做的鴿籠,籠門上刻著個小小的 “裴” 字。
“這籠兒結(jié)實,能飛過潼關(guān)。” 老頭笑得露出豁牙,“里面還藏了您要的桑木犁圖紙,
讓那邊的弟兄也學(xué)學(xué)?!迸徵舆^鴿籠,掌心觸到溫潤的木色,忽然想起睢陽的土地。
原來反抗不必轟轟烈烈,有時只需修好一個鴿籠,遞出一張圖紙,讓那些微小的民用技藝,
在權(quán)力的縫隙里悄悄生根 —— 這或許,就是最堅韌的對抗。軍器監(jiān)的爐火依舊旺著,
弩機的望山在火光下泛著冷光。但角落里,那排修補好的信鴿籠,正靜靜等待著黎明,
等待著載著桑木犁圖紙的信鴿,沖破層層羅網(wǎng),飛向遠(yuǎn)方。劉宦官被逐后,
軍器監(jiān)的空氣松動了些,卻像蒙著層薄冰,不知何時會重新凍結(jié)。魚朝恩雖未再派親信監(jiān)工,
卻讓賬房每日清點物料,連鍛爐燒了多少斤木炭都要記錄在案。這日午后,
裴琰正在改良弩機的扳機,忽然見魯爾捂著胳膊跑進(jìn)來,袖口滲著血?!吧倮?,
草料場的人說咱們偷了木炭!” 突厥漢子咬牙道,“劉宦官那廝在背后使壞,
說咱們用軍器監(jiān)的炭去烘信鴿籠!”裴琰放下銼刀,
往魯爾傷口上撒了些草藥粉 —— 那是驛卒們從城外采來的,專治刀傷?!八凶C據(jù)嗎?
”“證據(jù)就是那些烘得半干的鴿籠。” 魯爾啐了口帶血的唾沫,
“那老狗竟帶著魚公公的人去了驛站,說是要當(dāng)眾查驗?!迸徵闹讣庠诎鈾C上頓了頓,
鐵制的扳機被磨得光滑,卻硌得掌心生疼。他忽然起身,
往料場走去:“去把修籠用的木炭搬來,讓他們查?!濒~朝恩果然帶著人在驛站候著,
劉宦官站在他身后,臉上堆著報復(fù)的獰笑。見裴琰來,
魚朝恩指著院里晾曬的鴿籠:“裴監(jiān)丞,這些籠兒用的炭,可是軍器監(jiān)的?
”裴琰彎腰撿起塊炭渣,在指尖捻碎:“公公細(xì)看便知。軍器監(jiān)的木炭是終南山的硬木燒成,
敲著清脆;這些是驛站用的松木炭,燒起來有松脂香。” 他往籠底撒了點火星,
果然冒出股淡淡的松油味,“況且用量不過十斤,比起每月?lián)p耗的炭,算不得什么。
”驛卒們紛紛作證,說這些木炭是他們從山里撿的枯枝燒的。
老王頭甚至捧來半筐松果:“這是燒炭剩下的,魚公公若不信,可去后山看看,滿地都是。
”魚朝恩被堵得啞口無言,卻不肯罷休,盯著那些鴿籠道:“就算炭是你們自己的,
這些籠兒總用了軍器監(jiān)的鐵吧?”裴琰拿起籠門上的薄鐵片,
在陽光下晃了晃:“這些是從叛軍的箭簇上拆的,前幾日打掃戰(zhàn)場時撿的,
不信公公可看上面的銹跡 —— 軍器監(jiān)的鐵可不會這么糙?!眲⒒鹿僭谂约钡溃骸八f!
小柱子親眼看見他拿軍器監(jiān)的鐵……”“哦?小柱子在哪?” 裴琰忽然提高聲音,
“不如讓他出來對質(zhì),說說我拿了多少鐵,又何時拿的?”劉宦官頓時語塞。
小柱子被趕走后便沒了蹤影,據(jù)說被魚朝恩杖責(zé)后扔去了亂葬崗。魚朝恩的臉色鐵青,
忽然冷笑:“好個伶牙俐齒的匠人。只是這弩機的進(jìn)度,可別讓這些瑣事耽誤了。
” 他甩袖而去,劉宦官跟在后面,背影狼狽得像條喪家犬。驛卒們圍上來,
七嘴八舌地慶幸。老王頭卻嘆了口氣:“魚公公不會善罷甘休的。
”“他要的是能殺人的利器,只要咱們接著造,他便暫時動不了咱們。
” 裴琰望著籠里的信鴿,忽然道,“把那只最壯的鴿兒給我,我有封信要送?!币估?,
信鴿帶著桑木犁的圖紙飛出鳳翔,翅膀上綁著片薄鐵 —— 那是裴琰從弩機扳機上拆的,
上面刻著軍器監(jiān)硝石的真實儲量。魯爾看著鴿兒消失在夜色里,
不解道:“少郎這是要給誰送信?”“沈蘅。” 裴琰往爐里添了塊炭,
火光映著他眼底的光,“她的商隊能打通潼關(guān)的路子,這些消息,
或許能幫守關(guān)的弟兄多備些火藥?!睅兹蘸?,軍器監(jiān)的賬房忽然來報,
說硝石的用量比往日多了三成。裴琰明知是魚朝恩故意刁難,
卻只淡淡道:“那就多造些火箭,以備不時之需。”他讓人將火箭的引信加長了半寸,
又在箭頭里塞了點潮濕的木屑 —— 這樣火箭飛到半空便會熄火,看著聲勢浩大,
卻傷不了人。魯爾看著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火箭,忽然明白:這便是少郎的法子,
用 “聽話” 的表象,藏著 “掣肘” 的真意。秋雨停時,驛站的信鴿帶回了消息,
說潼關(guān)的守軍靠著送來的圖紙,在城外種上了冬麥,還仿造了桑木犁,秋收時能多收兩成糧。
老王頭捧著信,哭得像個孩子:“咱們不光能打仗,還能種地了!
”裴琰站在軍器監(jiān)的高臺上,望著鳳翔城外的田野,忽然覺得那些微小的民用技藝,
就像田里的種子,哪怕被權(quán)力的石碾壓過,只要有土有雨,總能鉆出來,長成燎原的野火。
魚朝恩的網(wǎng)依舊籠罩在軍器監(jiān)上空,但網(wǎng)眼里漏下的光,已足夠照亮那些不起眼的角落。
裴琰拿起銼刀,繼續(xù)打磨弩機的望山,在最關(guān)鍵的榫卯處,
又悄悄銼去了半分 —— 這半分,或許就是日后戰(zhàn)場上,留給對手的一線生機,
也是留給自己的一點余地。遠(yuǎn)處的鐘樓敲響了暮鼓,軍器監(jiān)的爐火與驛站的燈火遙相呼應(yīng),
像兩顆倔強的星子,在權(quán)力的暗夜中,閃爍著不屈的光。
第三節(jié):沈蘅歸位第三節(jié):沈蘅歸位鳳翔的冬風(fēng)裹著沙礫,打在軍器監(jiān)的窗紙上沙沙作響。
裴琰正用桑木打磨弩機的望山,忽然聽見院外傳來一陣馬蹄聲,不是驛卒的散漫節(jié)奏,
倒像是商隊特有的急促。魯爾掀簾進(jìn)來,手里攥著塊玉佩,玉質(zhì)溫潤,
上面雕著朵半開的蓮花 —— 那是沈蘅的私印,當(dāng)年在長安訂刀時,
她曾笑著說這是沈家商隊的記號?!吧倮?,你看這!
” 突厥漢子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驛站的人說,是個穿石青披風(fēng)的姑娘讓交的,
說‘貨已入倉,速來清點’?!迸徵氖置偷匾活D,桑木望山在鐵砧上磕出個缺口。
他認(rèn)得這暗語 ——“貨” 是人才,“倉” 是沈蘅在鳳翔的商棧。自睢陽一別,
沈蘅在江南養(yǎng)傷,已有半年不通音訊,此刻突然出現(xiàn),必是有要緊事?!皞漶R。
” 他將望山往案上一放,抓起鐵鉗就往外走,“去‘南貨行’。
”南貨行在鳳翔西市的角落,門臉不大,只掛著塊褪色的 “沈記” 木牌,
伙計們正忙著搬運糧袋,麻袋上印著 “江淮” 二字,在寒風(fēng)里泛著陳舊的光。
一個穿石青披風(fēng)的女子背對著門站著,青絲如瀑,腰間銀簪在晨光里閃著冷光,正是沈蘅。
“你倒是比我想的來得快?!?她轉(zhuǎn)過身,
臉上還留著道淺淺的疤痕 —— 那是睢陽巷戰(zhàn)時被火油燙傷的,此刻在顴骨旁若隱若現(xiàn),
反倒添了幾分凌厲,“看來軍器監(jiān)的日子,沒磨掉你的敏銳?!迸徵凵系目噹?,
還滲著淡淡的藥漬:“傷還沒好就敢北上,不怕路上出事?”“怕就不來了。
” 沈蘅往內(nèi)堂走,披風(fēng)掃過糧袋,帶起一陣稻米的清香,“史思明在河北抓了兩千多工匠,
在范陽建了‘匠作營’,聽說連洛陽宮里的少府監(jiān)匠人都被他擄走了。”裴琰的腳步頓了頓。
少府監(jiān)的匠人最擅精巧器物,若是被史思明用來造兵器,后果不堪設(shè)想?!八焓裁??
”“投石機,還有…… 火藥?!?沈蘅的聲音壓得極低,從袖中摸出張揉皺的紙,
上面畫著個怪異的鐵管,“這是從叛軍逃兵身上搜的,說是能噴火,
比咱們的猛火油柜厲害十倍?!奔埳系蔫F管前端細(xì)、后端粗,像支放大的箭簇,
旁邊標(biāo)注著 “需硝石百斤”。裴琰的指尖撫過鐵管的紋路,
忽然想起括蒼山老道說的 “伏火法”—— 這竟是最原始的火槍。
“范陽的硝石礦被史思明占了?!?沈蘅往茶盞里倒了些江南新茶,
水汽模糊了她臉上的疤痕,“我讓人查過,他的匠作營里有個叫嚴(yán)莊的謀士,
原是安祿山的軍師,最懂這些邪門技藝?!迸徵闹腹?jié)在案上輕輕叩擊,發(fā)出沉悶的響。
他忽然明白沈蘅為何冒險北上 —— 史思明的匠作營若是成了氣候,別說收復(fù)兩京,
江南都要岌岌可危。“我?guī)Я藯l秘道的地圖?!?沈蘅鋪開張羊皮紙,
上面用朱砂標(biāo)著條蜿蜒的線,從鳳翔一直延伸到江淮,“商隊的船能走漕渠支流,
避開叛軍的關(guān)卡,能運人,也能運料?!?她指著地圖上的 “商州” 二字,
“這里有處廢棄的鐵礦,能藏工匠,你在軍器監(jiān)若遇危險,可往這走。
”裴琰望著地圖上密密麻麻的標(biāo)記,忽然道:“你打算怎么接入鳳翔的局?魚朝恩盯得緊,
貿(mào)然露面會出事?!薄拔乙圆赊k軍糧的名義來的?!?沈蘅拿起賬冊,
上面記著 “稻米三千石、藥材百箱”,“昨日已見過李適之大人,他說陛下正愁軍糧短缺,
讓我半月內(nèi)將糧送往前線?!?她嘴角勾起抹淺笑,“魚朝恩再橫,也不能跟軍糧過不去。
”正說著,伙計匆匆進(jìn)來,附在沈蘅耳邊低語了幾句。她的眉峰微蹙:“魚朝恩派人來了,
說是要查糧袋?!迸徵鹕硪悖簧蜣堪醋。骸安挥?。
” 她往糧袋里塞了本桑木犁的圖紙,“你是軍器監(jiān)的人,來商棧查看糧袋是否夠堅固,
合情合理。”片刻后,劉宦官帶著兩個小吏闖進(jìn)來,眼睛在糧袋上掃來掃去,
忽然指著裴琰道:“你怎么在這?”“李大人讓軍器監(jiān)幫忙看看糧袋的鐵扣牢不牢。
” 裴琰拿起個鐵扣,在手里掂了掂,“這扣兒太松,運糧時容易散,我讓人改了改。
” 他將鐵扣往袋口一扣,發(fā)出清脆的響,“這樣就穩(wěn)了?!眲⒒鹿俜朔Z袋,
沒找到半點破綻,卻盯著沈蘅的銀簪道:“沈老板倒是好福氣,用得起這般成色的簪子。
”“祖上留下來的,不值錢?!?沈蘅的指尖在簪頭輕輕一轉(zhuǎn),露出個細(xì)小的暗格,
里面藏著半張桑皮紙 —— 正是秘道地圖的一角,“倒是劉公公,若不嫌棄,
我這商棧有些江南的新茶,送您嘗嘗?”劉宦官貪財,一聽有新茶,臉上的戾氣消了大半,
哼哼唧唧地帶著小吏走了。待他們走遠(yuǎn),裴琰才道:“這簪子……”“藏點要緊東西用。
” 沈蘅將暗格合上,銀簪恢復(fù)原狀,“就像你的鐵鉗,不止能打鐵。
” 她往內(nèi)堂的糧袋努了努嘴,“里面有二十個江南來的工匠,懂紡織,也懂冶鐵,
先讓他們在商棧落腳,你那邊若需人手,隨時調(diào)遣?!迸徵切┒训美细叩募Z袋,
忽然覺得這南貨行像頭蟄伏的巨獸,表面是糧商,內(nèi)里卻藏著千軍萬馬。
他想起睢陽的水上工坊,沈蘅總能在絕境里搭起退路,
這或許就是商人的本事 —— 于無聲處織網(wǎng),于無形處破局?!笆匪济鞯慕匙鳡I,
得想辦法攪一攪。” 裴琰的指節(jié)在地圖上的 “范陽” 二字上重重一敲,
“若是讓他造出火槍,咱們的弩機就成了廢鐵。
”沈蘅的銀簪在案上劃出淺淺的痕:“我已讓‘水鸮’們混進(jìn)范陽,
他們會想辦法毀掉硝石礦。只是……” 她頓了頓,聲音沉了下去,“匠作營里有個老匠人,
原是你父親的徒弟,叫秦九,據(jù)說被史思明逼著造投石機,若有機會,想辦法救他出來。
”裴琰的心猛地一抽。秦九是父親最得力的徒弟,當(dāng)年裴家被抄時,
他因在外地采鐵才逃過一劫,沒想到竟落得這般境地。“我會想辦法。
” 他拿起那枚蓮花玉佩,在掌心摩挲,“軍器監(jiān)的硝石,我能截下一半,通過秘道送出去,
讓范陽的‘水鸮’有足夠的火藥毀礦?!鄙蜣奎c頭,
忽然從茶罐里摸出顆蓮子:“江南的蓮子,能種在水里。等事了了,咱們在鳳翔城外種一片,
就當(dāng)……”“就當(dāng)睢陽的念想?!?裴琰接過蓮子,蓮子堅硬的外殼硌得掌心生疼,
卻也帶著股倔強的生機。暮色降臨時,裴琰返回軍器監(jiān),袖中藏著半張秘道地圖。
魯爾見他回來,忙遞上剛造好的弩機:“少郎你看,這望山的角度,比之前更準(zhǔn)了。
”裴琰望著弩機上的桑木望山,忽然在榫卯處多刻了道淺痕 —— 那是給沈蘅的信號,
意為 “硝石已備妥”。他知道,從沈蘅踏入鳳翔的那一刻起,這盤棋就活了。
魚朝恩的網(wǎng)再密,也擋不住南北聯(lián)手的力量,就像江南的蓮子,哪怕埋在凍土下,
開春也總能鉆出綠芽。軍器監(jiān)的爐火在暮色里泛著橘紅,映著弩機冰冷的鐵身,
也映著那枚藏在袖中的蓮子。遠(yuǎn)處的南貨行亮起了燈,與軍器監(jiān)的火光遙相呼應(yīng),
像兩顆正在聚攏的星子,要在這亂世的暗夜中,燃起燎原的火。沈蘅的商隊在鳳翔扎下根來,
南貨行的糧袋每日絡(luò)繹不絕地送往前線,
麻袋上的 “江淮” 二字漸漸成了軍卒們眼里的定心丸。這日清晨,
李適之親自來商棧查糧,看著碼得整整齊齊的糧垛,撫掌笑道:“沈老板果然名不虛傳,
有你這商隊,鳳翔的軍糧總算能喘口氣了?!鄙蜣颗阒δ槪?/p>
銀簪在發(fā)間輕晃:“能為朝廷效力,是沈家的福氣。只是這運輸途中,總有些宵小之輩覬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