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fēng)帶著深秋的料峭,吹刮在姜穗疲憊的臉上。
剛結(jié)束餐館深夜班的她,揉著酸痛的肩膀,只想盡快回到宿舍那張冰冷的鐵架床上。
通往宿舍樓的必經(jīng)林蔭道突然變得異?!盁狒[”。
前方人影晃動,幾個身材高挑打扮時尚的女生斜刺里走了出來,堵死了她的去路。為首的那個,姜穗有些眼熟——似乎是常在學(xué)生會活動中心出現(xiàn)的面孔,姓陳?具體叫什么,她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
此刻這位陳同學(xué)抱著雙臂,畫著精致妝容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輕蔑與敵意。
“站??!”陳同學(xué)的聲音又尖又利,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姜穗腳步頓住,眼神依舊是一片漠然的平靜。麻煩來了。她心里毫無波瀾,甚至有點麻木。這一年,她因為那位校草的追求,遭遇過各種或明或暗的騷擾和警告,早已習(xí)慣。
“姜穗是吧?”陳同學(xué)踱步上前,目光上下掃視,像在看什么廉價物品,“聽說你最近總在星衍學(xué)長面前晃悠?手段可以啊,裝清高勾人?”
姜穗沉默不語。她知道,辯解無益,任何回應(yīng)都可能引來更多糾纏。她只想這場鬧劇快點結(jié)束。
“裝聾作???”陳同學(xué)嗤笑一聲,手指幾乎要戳到姜穗鼻尖,“我告訴你,盛星衍不是你這種窮酸丫頭能肖想的!離他遠點!再讓我看到你在他面前出現(xiàn),或者打聽到什么不該有的心思……后果,你自己掂量!”她身后幾個女生也配合地圍攏半步,形成壓迫的姿態(tài)。
周遭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姜穗的手指在身側(cè)緩緩蜷縮起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一種被強行拖入無聊糾纏、浪費她寶貴精力的極度厭煩。
“我沒有?!彼K于開口,聲音平板得像機械,“我和他,不認(rèn)識?!边@是實話,在她看來,圖書館那個遙遠的影子、餐廳里沉默的食客、甚至那些無聲的幫助,都與“認(rèn)識”毫不相干。
“呵,裝得還挺像!”陳同學(xué)顯然不信,“都‘巧遇’一年了!誰信你不……”
“——都給我滾開!”一聲暴喝撕破了壓抑的氛圍。
只見盛星衍帶著一身懾人的冷意。
幾個女生瞬間噤若寒蟬,臉色煞白。為首的那位張了張嘴想辯解:“星衍學(xué)長,我們只是……”
“我說,滾!立刻!馬上!”他毫不掩飾的怒氣和壓迫感,讓那幾個女生連大氣都不敢出,慌亂地對視一眼,灰溜溜地低著頭快步散開了,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沒敢留下。
瞬間,只剩下盛星衍和姜穗站在昏黃的路燈下。
盛星衍深吸一口氣,轉(zhuǎn)向姜穗時,語氣刻意放軟,卻掩不住那份擔(dān)憂和心疼:“你怎么樣?她們有沒有對你做什么?你傻嗎?站在那里讓她們欺負(fù)?”他上前一步,目光急切地在她身上逡巡,想確認(rèn)她是否受傷。
然而,姜穗的反應(yīng)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她沒有受委屈的泫然欲泣,她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都怪你,盛星衍,你知不知道——我在這個學(xué)校,一點麻煩也不能惹!不能!一點都不能!”
她像是要用盡全身力氣強調(diào)這句話,每個字都重若千鈞,砸在她自己心上,也狠狠砸在盛星衍心口。
那一聲聲低喃的“不能”,不再僅僅是針對這場無聊的沖突。那里面承載的,是她如履薄冰的人生——孤兒院孟姨日漸蒼老的臉龐、捉襟見肘的生活費、那張沉甸甸的A大錄取通知書帶來的承諾……她背負(fù)著恩情的巨債,行走在唯一通往“出人頭地”的獨木橋上。
任何一點點意外、一點點麻煩、一點點干擾,都可能讓她前功盡棄,可能毀掉孟姨的希望,讓她無法兌現(xiàn)那份用孤兒院所有溫暖積攢下的誓言。
她不能分出一絲精力給這些毫無意義的風(fēng)花雪月和嫉妒紛爭。
她不再看盛星衍那張此刻寫滿震驚和復(fù)雜的臉,幾乎是跑著沖向了宿舍樓的方向。
只留下盛星衍一個人,僵立在原地。路燈的光線落在他英挺的臉上,照著他微微瞪大的眼睛和蒼白的臉色。
那句帶著怨恨與無助的“都怪你”和那絕望的“一點麻煩也不能惹!”,比任何冷漠的眼神都更沉重地撞進他的心里。
他終于觸碰到了一點,那層堅硬冰殼下,被生活擠壓得多么沉重、多么脆弱的真實。
寒風(fēng)卷著稀疏的雪粒,敲打著綠皮火車灰蒙蒙的車窗。姜穗蜷縮在靠窗的位置,懷里緊緊抱著一個不起眼的舊帆布袋——里面是她打工攢下、省吃儉用買回的幾盒廉價糕點和給院長孟姨買的一條最普通的羊毛圍巾。
往年寒假,是姜穗鉚足勁兒打工攢下個學(xué)期生活費的時候。昂貴的路費,是奢侈品。她總會提前和孟姨打好電話,聽著院長溫和卻難掩失落的“穗丫頭,要好好照顧自己”。掛斷電話,看著宿舍窗外萬家燈火,心口總是悶悶的疼。
但今年不同。
電話里,孟姨帶著咳嗽的聲音里充滿了小心翼翼卻無法抑制的渴望:“穗丫頭,今年……能回來看看孟姨不?院里新收的幾個小崽子,吵著要見見咱們的狀元姐姐呢……”
就這一句話,讓姜穗沒有任何猶豫地拒絕了餐館老板額外加薪的留人邀請,捏著那幾張皺巴巴的、幾乎是“天價”的車票錢,第一次踏上了歸家的綠皮火車。
年關(guān)將近,Y市郊外的“春暉孤兒院”顯得比往日更寂寥。熟悉的鐵門前,當(dāng)那道熟悉的身影裹著薄棉襖在寒風(fēng)中翹首以盼時,姜穗的眼眶瞬間就熱了。
“孟姨!”她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緊緊抱住那瘦削卻異常結(jié)實的肩膀。
“哎!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孟芳華布滿皺紋的臉上笑開了花,拍著她的背,“凍壞了吧?快進去!有……驚喜等著你呢!”孟姨的眼神里閃爍著一種姜穗從未見過的、混合著感激和復(fù)雜情緒的光芒。
推開那扇沉重銹蝕的鐵門,姜穗瞬間僵住了腳步,懷里的帆布袋差點掉在地上。
眼前的景象,如同一個光怪陸離的夢,與記憶中那個處處透著陳舊拮據(jù)的院落截然不同。
院子里堆滿了尚未拆封的嶄新物資——整箱整箱的牛奶水果、各種顏色的嶄新棉被衣服、成堆的文具書籍。
孩子們興奮地尖叫著在嶄新的充氣城堡旁玩耍——那是他們只在電視里見過的神奇東西。
更讓她血液都快凝固的是,院子角落里停著一輛陌生的黑色轎車。
而當(dāng)她視線投向那座熟悉的主樓時,更是驚得說不出話:
嶄新的空調(diào)外機整齊地懸掛在每個房間窗外。
透過干凈的玻璃窗,能看到孩子們睡的床鋪,赫然都換成了簇新的、帶護欄的小木床,上面鋪著厚實松軟的新棉被。
那個她從小到大都見過的、總是貼著催繳單的電表箱下面,赫然貼著幾張嶄新的繳費單,上面的金額大得讓她眼暈——“已預(yù)付 五年”。
“這……這是怎么回事?”姜穗的聲音都有些發(fā)顫。
是誰?誰會……?
“穗丫頭回來了!”孟姨的聲音響起,帶著難以言喻的激動,目光投向主樓門口。
只見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逆著光走了出來。他穿著一件剪裁精良的深色大衣,與這破敗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俊朗的面孔在冬日清冷的空氣里顯得格外奪目。
是盛星衍!
姜穗臉上的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凈。
他為什么在這里?他怎么找到這里的?這些……都是他做的?
無盡的疑問和一種強烈的、被窺探到最私密世界的羞恥感讓她幾乎站不穩(wěn)。
孟姨卻絲毫沒察覺到她此刻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或者說,巨大的喜悅和感激讓她暫時忽略了。
她走上前,眼里含著淚光,拉住盛星衍的手臂,又轉(zhuǎn)向姜穗:
“穗丫頭,快謝謝人家小盛!他說是你學(xué)校的好心人,知道咱們這兒困難!他不僅帶人來裝了空調(diào),換了孩子們那睡了幾十年的破床爛被子,還……”孟姨指著那堆物資和電表單,“還買了這么多東西,交了電費!我的老天爺……他一個人扛著好幾個大箱子就來了,累得滿頭汗……”
盛星衍的目光安靜地落在姜穗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睛里沒有炫耀,沒有得意,只有一種深沉難辨的、幾乎稱得上小心翼翼的注視。
姜穗的嘴唇動了動,那句尖銳的“誰讓你來的?!”幾乎要沖口而出,可目光觸及院子里孩子們在嶄新城堡上興奮雀躍的笑臉,看到他們房間里暖融融的新棉被,再看到孟姨臉上那仿佛一下年輕了十歲、滿含感激的淚水……所有憤怒的質(zhì)問都被卡在了喉嚨里,化作一陣窒息般的酸楚。
她能說什么?當(dāng)著孩子們的面斥責(zé)這個給他們帶來“驚喜”的人?告訴孟姨這個“好心人”是因為在學(xué)校糾纏她才跟過來的?她說不出口。她不能讓眼前的溫馨和孟姨久違的笑容因為自己的怒火而坍塌。
“孟姨,我……”姜穗張了張口,聲音干澀,找不到合適的詞匯。
盛星衍適時開口,聲音低沉溫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尊敬:“院長,您別這么客氣。姜穗在學(xué)校成績優(yōu)秀還熱心幫助同學(xué),這些都是應(yīng)該的。舉手之勞?!?/p>
“聽聽!多好的孩子!”孟姨被徹底說服了,更加熱情地拉著盛星衍,“小盛啊,幫這么大忙,今晚必須留下吃年夜飯!咱們春暉雖然沒什么好的,但那餃子!管夠!”
“院長……”盛星衍看似推拒,目光卻飛快掃過姜穗。
“留下吧留下吧!”幾個膽子大的孩子已經(jīng)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叫著:“哥哥留下吃餃子!陪我們放煙花!”
在孩子們歡快的簇?fù)怼⒃诿弦桃笄袦嘏綗o法拒絕的目光里,盛星衍“勉為其難”地點了頭:“那……謝謝院長,給您添麻煩了?!?/p>
他狀似無意地看向姜穗,眼神坦蕩平靜,仿佛只是接受了一個普通同學(xué)的邀請。
姜穗站在原地,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涼了。她看著那個讓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就這樣被盛情款待地、理所當(dāng)然地留在了她視為生命最后港灣的孤兒院里,坐上了她從小長大的那張褪漆的舊飯桌。盛星衍在孟姨的熱情張羅下幫忙搬凳子、拿碗筷,動作自然得仿佛他早已是這里的一員。他甚至微笑著,耐心地解答著孩子們天真的問題,溫和有禮地和孟姨閑話家常。
這個本該屬于她和孟姨、屬于春暉院孩子們的最私密、最溫暖的年夜飯時刻,第一次,被一個她拼命想推開的外來者侵占了空間??諝饫飶浡溩拥南銡?、孩子們的歡笑、孟姨滿足的嘮叨,還有……盛星衍身上那股清冽陌生的存在感。
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荒謬和無力感。她用盡全力筑起的防御堡壘,在她的核心腹地,竟被這個人以一種她無法指責(zé)、無法抵抗的“善意”方式,輕描淡寫地瓦解了。
燈光下,盛星衍溫和地回應(yīng)孟姨的詢問,眼角的余光卻始終鎖定著姜穗僵硬緊繃的側(cè)臉。
他不在乎方式。他只知道,他終于邁過那條她死死護住的門檻,進入了她的世界。哪怕現(xiàn)在,對她而言是侵入和負(fù)擔(dān)。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零星炸響的鞭炮,窗內(nèi)是溫暖的燈光和滿桌的飯菜。盛星衍看著對面那個低著頭、沉默地、一粒一粒數(shù)著碗里米飯的女孩。一年的守望,換來一桌隔閡的年夜飯。但他知道,這堵堅冰之墻的第一道裂痕,已被他用無可辯駁的行動,狠狠鑿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