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致的恐懼和沉重的負罪感,如同兩座不斷增高的無形大山,日復(fù)一日地擠壓著七娃稚嫩的心靈。霧影那如同附骨之疽的低語——“災(zāi)星…廢物…都是你害的…”,早已從夢魘滲透進白晝,在他封閉的心墻內(nèi)反復(fù)回響,生根發(fā)芽,扭曲滋長。
每一次看到二哥眉宇間因維持靈犀陣和抵御侵蝕而增添的疲憊與蒼白,每一次感受到大哥巡邏歸來時身上殘留的、若有似無的硫磺焦糊氣息,每一次瞥見庭院角落那幾道尚未完全消除的、被灰霧腐蝕過的焦黑痕跡……都像是一把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七娃的心上。
“沒有我…沒有寶葫蘆…妖怪就不會來了…”
“哥哥們…就不會受傷了…”
“都是因為我…余暉哥哥才會傷得那么重…睡那么久…”
“我是…災(zāi)星…”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沼澤中最毒的花,在絕望的澆灌下,綻放出毀滅性的誘惑。它壓倒了所有對黑暗的恐懼,壓倒了對外界未知的惶惑,甚至壓過了對哥哥們懷抱的眷戀。一種畸形的“保護欲”,一種決絕的“自我放逐”,在七娃封閉的心海中瘋狂滋生,最終凝聚成一個冰冷而清晰的指令:離開!必須離開!
這個念頭一旦破土而出,便如同瘋長的藤蔓,瞬間攫取了他全部的心神。白天,他表現(xiàn)得異常“安靜”和“懂事”。他不再纏著五娃,不再偷偷張望二樓二娃的房間,甚至當(dāng)六娃想拉他玩捉迷藏時,他也只是抱著寶葫蘆,小臉埋在葫蘆后面,輕輕搖了搖頭。他將那份巨大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決絕,小心翼翼地藏在看似平靜的鵝黃色小衫下,藏在寶葫蘆蒙塵的黯淡光暈里。
夜色,再次如同粘稠的墨汁般潑灑下來,淹沒了葫蘆山巔的宅院。靈光石燈柔和的光芒,此刻在七娃眼中,卻如同困住飛鳥的牢籠燈火。他蜷縮在自己房間柔軟的錦緞被褥里,懷里緊緊抱著那冰冷卻又無比沉重的寶葫蘆,小小的身體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
隔壁房間傳來五娃清淺平和的呼吸聲,樓下隱約能聽到大娃守夜時偶爾的輕咳。一切都那么寧靜安詳,如同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死寂。七娃知道,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時間一點點流逝,月光透過窗欞,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的、如同怪獸利爪般的影子。七娃的心跳如同擂鼓,在寂靜的房間里清晰可聞??謶秩缤涞某彼?,一次次試圖將他淹沒,但那個“保護哥哥”的執(zhí)念,卻如同黑暗中唯一燃燒的火種,支撐著他。
終于,他動了。
動作輕得像一片羽毛飄落。他小心翼翼地掀開錦被,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讓他打了個哆嗦。他抱緊寶葫蘆,仿佛那是他全部的力量來源,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小小的手放在冰涼的門檻上,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吱呀——
門軸發(fā)出極其輕微的、如同嘆息般的聲響。這聲音在七娃聽來卻如同驚雷!他瞬間僵住,屏住呼吸,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他豎起耳朵,緊張地傾聽著隔壁和樓下的動靜。
五哥的呼吸依舊平穩(wěn)。
樓下沒有任何異常。
七娃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巨大的勇氣重新占據(jù)上風(fēng)。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將那沉重的門閂一點點、無聲地拉開。門縫悄然開啟,門外走廊的黑暗如同巨口,瞬間將他吞噬。他毫不猶豫地,抱著寶葫蘆,像一只小小的、決絕的幽靈,側(cè)身溜了出去,反手將門輕輕掩上。
隔絕了房間內(nèi)最后一絲微弱的光亮和溫暖,走廊的黑暗變得無比純粹和沉重。七娃感到一陣窒息般的恐懼,小手死死摳著寶葫蘆光滑的表面。他強迫自己回想哥哥們受傷的樣子,回想余暉哥哥昏迷不醒的臉,那份尖銳的心痛瞬間壓過了恐懼。他不能回頭!不能!
憑借著對宅院布局的熟悉,以及六娃曾經(jīng)炫耀般教給他的、蹩腳得可笑的“隱身技巧”,七娃開始了他的“逃亡”。
他貼著冰冷的墻壁,將自己小小的身體盡可能地縮進陰影里。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每一次落腳都踮著腳尖,試探著踩在不會發(fā)出聲響的位置。穿過回廊,走下樓梯,他感覺自己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復(fù)。
庭院里并非完全黑暗。柔和的靈光石燈在角落散發(fā)著微光,但此刻這些光暈在七娃眼中,卻像是守衛(wèi)森嚴的崗哨。他看到了!在庭院中央的石凳上,大哥大娃正盤膝而坐,閉目調(diào)息。月光灑在他魁梧的身軀上,如同一尊沉默的守護神。七娃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認得大哥這種狀態(tài),感知極其敏銳!
怎么辦?繞過去!七娃的目光飛快掃視,鎖定了庭院東南角——那里有一段葫蘆藤長得異常茂盛,粗壯的藤蔓纏繞著圍墻,甚至有幾根堅韌的老藤一直垂落到地面,在月光下投下斑駁的陰影。那是唯一的生路!
他屏住呼吸,抱著沉重的寶葫蘆,像一只受驚的小鹿,利用花壇、石柱的掩護,一點一點朝著那片藤蔓挪動。短短幾十步的距離,卻漫長得如同穿越整個黑夜。汗水浸濕了他額前的碎發(fā),冰涼地貼在皮膚上。腳掌被粗糙的地面和偶爾的碎石硌得生疼,但他咬著下唇,一聲不吭。
終于,他來到了圍墻根下,藏身在那片濃密藤蔓的陰影里。距離大娃,只有不到十丈的距離!他甚至能聽到大哥沉穩(wěn)悠長的呼吸聲!恐懼再次如同冰冷的巨手攥緊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緊緊抱住寶葫蘆,將小臉埋進冰涼的葫蘆表面,仿佛這樣就能隔絕外界的一切。
不能放棄!為了哥哥們!七娃在心中吶喊。他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堵對他來說如同天塹般的高墻,以及墻上垂下的、濕滑的藤蔓。小小的身體里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力氣!他先將寶葫蘆費力地舉起來,卡在一根粗壯藤蔓的枝椏間,然后伸出細嫩的小手,死死抓住上方另一根濕滑冰冷的藤蔓!
攀爬開始了。這對他小小的身軀來說,無異于一場酷刑。藤蔓濕滑,布滿粗糙的疙瘩和尖銳的木刺。每一次向上挪動,都需要他用盡全身力氣,手腳并用。尖銳的木刺劃破了他細嫩的手掌和小腿,留下道道火辣辣的血痕,鮮血混合著藤蔓上的夜露,染紅了鵝黃色的袖口和褲腿。鉆心的疼痛讓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但他死死咬著牙,將嗚咽聲死死壓在喉嚨里,只發(fā)出極其細微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喘息。
有好幾次,他腳下一滑,整個人差點墜下去!心臟在那一刻幾乎停止跳動!他全靠雙手死死摳住藤蔓粗糙的表皮,指甲幾乎要翻折,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汗水混合著血水,從他額角滑落,滴進眼睛里,又澀又痛。
“哥哥…哥哥…” 他在心里無聲地哭泣著,每一次攀爬的劇痛,都讓他更加確信自己離開的正確性——他不能再讓哥哥們?yōu)榱吮Wo他而受傷了!這份帶著自毀傾向的決心,成了支撐他繼續(xù)向上的唯一動力。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耗盡了一生的力氣,七娃終于攀上了墻頭!他趴在濕冷的墻磚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小小的身體因為脫力和劇痛而劇烈顫抖。他回頭,最后看了一眼月光下靜謐的宅院,那個承載了他所有溫暖和恐懼的地方。淚水終于決堤,無聲地滾落。
再見了,二哥…再見了,大哥…再見了,三哥四哥五哥六哥…再見了…余暉哥哥…沒有我這個災(zāi)星,你們一定會平安的…
他顫抖著,將卡在藤蔓間的寶葫蘆抱回懷里,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寒噤。然后,他閉上眼睛,抱著葫蘆,如同放棄一切般,朝著墻外那片更加濃重、更加未知的黑暗山林,滾落下去!
撲通!
小小的身體跌落在墻外松軟卻冰冷的腐葉泥土上,摔得他眼冒金星,渾身骨頭都像散了架。但他顧不上疼痛,掙扎著爬起來,緊緊抱著寶葫蘆,頭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地沖進了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山林之中!
就在七娃翻出圍墻、身體跌落在墻外腐葉上的瞬間——
三樓二娃房間內(nèi)。
識海深處,那片靜謐溫養(yǎng)著幽藍星核的星穹,毫無預(yù)兆地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尖銳到幾乎要撕裂空間的瘋狂警報?。?!
嗡——?。。。?/p>
蜷縮在核心的幽藍星核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寒冰,瘋狂地閃爍、震顫!傳遞出強烈到極致的、混合著驚恐、憤怒和極致不安的警兆!玄冰破陣槍的虛影更是發(fā)出一聲穿金裂石般的悲鳴!槍尖爆發(fā)出刺目欲目的冰藍寒芒,劇烈地震顫著,仿佛要不顧一切地掙脫識??臻g的束縛,破空而去!
“呃!”盤膝坐在床邊、正引導(dǎo)溫和精神力溫養(yǎng)余暉的二娃猛地睜開雙眼!沉靜的臉上瞬間血色盡褪!一股源自靈魂連接的、如同被利刃剜心般的劇痛和強烈到極致的不安感狠狠擊中了他!
“余暉?!”二娃在心中驚駭厲喝,磅礴的精神力瞬間涌入識海,試圖壓制安撫那瘋狂示警的星核!
但余暉傳遞來的意念混亂而狂暴,只有一個核心指向清晰無比——七娃!危險!極致的危險!就在宅院之外!剛剛發(fā)生!
二娃的心猛地沉入冰窟!他根本來不及思考!強大的精神力如同無形的潮汐,瞬間掃過整個宅院!七娃的房間——空的!床上只有凌亂的錦被!
“七弟不見了——?。?!”
二娃的厲喝,如同平地驚雷,瞬間撕裂了葫蘆山死寂的夜空!那聲音里蘊含的驚怒和恐慌,讓所有聽到的人心臟都為之驟停!
下一秒,整個宅院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池塘,瞬間炸開了鍋!
“什么?!”
“七弟?!”
“快!快起來!”
大娃魁梧的身影如同炮彈般從庭院石凳上彈射而起,銅鈴大的眼睛瞬間布滿血絲!
三娃和四娃的房門被猛地撞開,兩人衣衫不整,臉上還帶著睡意,卻已被二娃那聲驚雷般的厲喝徹底驚醒,眼中瞬間燃起熊熊怒火和恐慌!
五娃跌跌撞撞地從房間沖出,臉色慘白如紙,手中的搗藥玉杵“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六娃驚恐的哭喊聲也從房間里傳來:“嗚嗚嗚…七弟!小七你去哪了?!”
燈火瞬間通明!焦急的呼喊、沉重的腳步聲、撞翻物品的聲響混雜在一起,將方才的寧靜徹底撕碎!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每一個人!
二娃的身影已如鬼魅般出現(xiàn)在七娃空蕩蕩的房間門口,他掃了一眼打開的窗戶和床上凌亂的痕跡,目光瞬間鎖定圍墻方向!沉靜的眼眸中,第一次燃起了焚天般的怒火和冰冷的殺意!
“分頭找!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大哥三弟一組,四弟六弟跟我,五弟留守宅院策應(yīng)!”二娃的聲音冰冷如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滔天的怒焰,瞬間壓下了所有混亂,“注意幻象!發(fā)現(xiàn)蹤跡立刻激發(fā)通訊符箓!快——!”
他指尖一彈,數(shù)道閃爍著不同微光的符箓精準(zhǔn)地射入大娃、三娃、四娃和六娃手中。話音未落,他自己已化作一道月白色的流光,帶著刺骨的寒意,率先沖出了宅院大門,朝著七娃翻落的方向,沒入了那片吞噬了他弟弟的、無邊無際的黑暗山林!
眾人緊隨其后,如同離弦的怒箭,帶著焚心的焦灼和沖天的怒火,射向茫茫夜色!宅院內(nèi),只剩下五娃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看著地上摔碎的玉杵和空蕩蕩的庭院,巨大的恐懼和無力感幾乎將他淹沒。
夜風(fēng)嗚咽,山林深處,黑暗如墨。一個小小的、抱著冰冷葫蘆的鵝黃色身影,正跌跌撞撞地奔向未知的深淵,而在他身后,憤怒的守護者們,正撕裂夜幕,全速追趕!一場與時間、與陰謀、與黑暗的賽跑,在死寂的山林中,驟然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