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帳頂?shù)钠贫矗路鹉芸吹酵饷婊颐擅傻奶臁?/p>
“朕這一輩子,都在打仗?!?/p>
“打蒙古,下西洋,修大典,遷都城?!?/p>
“朕做這么多,為的是什么?”
“為的就是后世提起我朱棣,能豎起一個大拇指,說一聲,這是個有為的君主?!?/p>
“朕不能在晚年,留下一個畏敵怯戰(zhàn),無功而返的污點(diǎn)?!?/p>
“那比殺了朕還難受。”
他的聲音里,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驕傲,和同樣深入骨髓的疲憊。
“所以,死在開疆拓土的路上,對朕來說,是最好的結(jié)局?!?/p>
“史書上會寫,永樂大帝五征漠北,鞠躬盡瘁,死而后已?!?/p>
“后人不會說朕不行,只會惋惜,朕沒能完成最后的心愿?!?/p>
孫渤沉默了。
他想反駁,卻發(fā)現(xiàn)無話可說。
從一個現(xiàn)代人的角度看,這是愚蠢的固執(zhí)。
但從一個帝王的角度看,這或許是他唯一能選擇的,維護(hù)自己尊嚴(yán)的方式。
“行吧?!?/p>
孫渤嘆了口氣。
“死在沖鋒的路上,確實比老了以后,躺在后宮里煉丹吃藥,變得昏聵無能,要體面得多。”
“你這戎馬一生,總好過歷史上那些后期擺爛的皇帝?!?/p>
這句評價,似乎讓朱棣很受用。
他緊繃的臉上,線條柔和了一些。
“只是……可惜了這幾十萬跟著朕出來的兒郎?!?/p>
朱棣的聲音低了下去。
“耗費(fèi)了無數(shù)錢糧,損兵折將,卻一無所獲?!?/p>
“朕,有愧于他們?!?/p>
“他們是為國捐軀?!?/p>
孫渤站起身,重新?lián)芰藫芑鹋枥锏奶炕稹?/p>
“你給的撫恤夠高,他們的家人,會念著你的好?!?/p>
“撫恤給得再高,人死了,就是一筆爛賬?!敝扉Φ穆曇衾锿钢还勺踊倚摹?/p>
“你這出發(fā)點(diǎn)是好的,想給你那幫兒孫打下一片太平江山,讓后人不受草原部落的騷擾,這事兒沒毛病?!?/p>
孫渤把撥火棍往旁邊一扔,發(fā)出一聲脆響。
“可這里頭,是不是也有點(diǎn)兒……好大喜功的成分在?”
朱棣的呼吸一滯。
“你平定安南,修《永樂大典》,派鄭和下西洋,遷都北京,哪一件不是前無古人的大手筆?”
“這五次三番地跑來草原上吹冷風(fēng),是不是也想著,給自個兒的功勞簿上,再添上最輝煌的一筆,最好能把那什么漢武帝都給比下去?”
孫渤的話,像是剝洋蔥,一層層地剝開皇帝威嚴(yán)的外殼,露出了里面最真實、也最不愿示人的人性。
“朕……朕是為了大明江山社稷。”朱棣的辯解,聽上去有些無力。
“拉倒吧?!睂O渤毫不留情,“這仗打下來,就算贏了,也是慘勝。大明虧空了國庫,死了幾萬精銳,換來草原上幾年安生,值不值得,你自己心里沒數(shù)?”
“你就是想贏,想給自己的職業(yè)生涯,畫一個完美的句號?!?/p>
“一個能讓后世史官,吹上天的句號?!?/p>
帳篷里安靜下來,只有朱棣愈發(fā)沉重的喘息。
許久,他才開口,問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朝堂上那些文官,是不是……都盼著高熾登基?”
這個問題,問得小心,問得沒底氣。
像是一個普通的父親,在擔(dān)心自己死后,孩子們會如何評價自己。
“那還用說?”孫渤回答得干脆。
“你那大兒子朱高熾,后世的廟號是‘仁宗’?!?/p>
“一個‘仁’字,就說明了一切。”
朱棣的身體輕微地顫了一下。
“為什么?”他不解,“朕自問對他們不薄。”
“你對他們是不薄,但你和你爹,殺人也太狠了。”孫渤嘆了口氣。
“你爹朱元璋,胡惟庸案,藍(lán)玉案,前前后后殺了多少功臣,多少官員?整個朝堂都快被他洗干凈了?!?/p>
“官員們上朝,都要先跟家里人告?zhèn)€別,生怕這一去,就回不來了?!?/p>
“那幫讀書人,被你爹殺怕了?!?/p>
朱棣沉默了。
“到了你這兒,也沒好到哪兒去?!睂O渤繼續(xù)說,“一個方孝孺,你就滅了他十族?!?/p>
“這手段,比你爹還狠。”
“兩代雄主,兩代殺神。朝堂上那幫文官,骨頭都快被你們老朱家敲斷了?!?/p>
“他們怕啊。他們怕再來一個跟你一樣,說翻臉就翻臉,說殺人就殺人的主?!?/p>
“你那大兒子朱高熾,胖乎乎的,心腸軟,對文官又客氣。對他們來說,這就是救星下凡?!?/p>
“讓他當(dāng)皇帝,大家都能松口氣,不用天天提心吊膽了?!?/p>
這一番話,像是一盆冰水,從朱棣的天靈蓋澆了下來。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靠赫赫戰(zhàn)功,震懾著這群文官。
卻沒想到,在他們心里,自己只是一個不得不服從的,兇神。
“朕這一輩子……原來是這樣?!敝扉Φ穆曇衾铮瑵M是說不出的蕭索和自嘲。
他看著自己枯瘦如柴,微微顫抖的雙手,一生功過,在腦海里翻騰。
“行了,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睂O渤站起身,走到了他的床邊。
他俯下身,用一種朱棣從未聽過的語氣說道。
“老爺子,想不想多活幾年?”
朱棣渾濁的瞳孔,慢慢聚焦在孫渤的臉上。
“跟我走吧?!睂O渤說。
“去我那個世界。”
“你這病,在我那兒,不算什么絕癥?!?/p>
“換幾個零件,做個搭橋,用點(diǎn)特效藥,別說兩年,再活個二十年,活到八九十歲,活蹦亂跳的,問題不大?!?/p>
朱棣徹底僵住了。
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發(fā)不出來。
這個小子,在說什么?
去他的世界?
“朕……這江山……”
“江山是你家的,又不是你一個人的?!睂O渤打斷了他,“你都快死了,還操心這個?”
“你先跟我走,把命續(xù)上。等身體養(yǎng)好了,你想回來,我再把你送回來。”
“到時候,你想看你那好圣孫怎么治理國家也行,想當(dāng)個太上皇指點(diǎn)江山也行,不比你現(xiàn)在躺在這兒等死強(qiáng)?”
這個提議,太過匪夷所思。
比姚廣孝的預(yù)言,比靖難的戰(zhàn)場,比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更加荒誕。
可那句“再活二十年”,卻像是有魔力一般,鉆進(jìn)了他的心里。
他這一生,還有太多事沒做完。
他想看到大明的寶船,走到世界的盡頭。
他想看著他的好圣孫,成長為一個不輸于他的君主。
可他就要死了。
“朕……這身子骨,動不了了?!敝扉φ伊艘粋€理由。
“那都不是事兒?!睂O渤擺了擺手,“我自有辦法。”
朱棣看著孫渤,看著這個來歷不明,滿嘴胡言的小子。
他沒有再拒絕。
他只是說:“此事……以后再議?!?/p>
孫渤笑了。
“行,你老人家先考慮著?!?/p>
他知道,這事兒,有門兒。
皇帝沒有當(dāng)場把他當(dāng)瘋子一樣拖出去砍了,就說明他動心了。
“不過我得提醒你一句?!睂O渤又坐了回去。
“你在這兒考慮人生,你那大孫子和楊士奇,可沒閑著?!?/p>
“你以為楊士奇寫那份讓你用印的奏折,是真的在給你想辦法?”
“他是在拖延時間,也是在給你下套?!?/p>
朱棣的眉頭皺了起來。
“你那好圣孫,比誰都清楚。一旦你廢了太子,立了漢王,他朱瞻基,就是第一個要被清算的人。他那二叔朱高煦,容不下他的?!?/p>
“至于楊士奇,他這輩子最大的政治投資,就是你大兒子朱高熾。太子要是倒了,他這個東宮的首席智囊,下場就是卷鋪蓋滾蛋,運(yùn)氣不好,全家都得跟著倒霉?!?/p>
“他們兩個,一個為了活命,一個為了前程,都不會坐著等死?!?/p>
“你那份所謂的易儲遺詔,只要還沒蓋上玉璽,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張廢紙?!?/p>
朱棣聽著,沒有反駁。
他只是覺得累,前所未有的疲憊。
是身體上的,也是精神上的。
他緩緩地閉上了眼。
帳內(nèi),又恢復(fù)了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