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巨大的沖擊混合著遲來了十二年的悲慟與激憤，瞬間沖上頭頂，眼前甚至有一瞬間的發(fā)黑。
“……安家，”容昭的聲音再次響起，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宣告般的份量，“蒙冤十二載，
忠烈蒙塵。父皇親口，追贈令尊安國公，謚號‘忠武’。令兄安懷遠，追封鎮(zhèn)北將軍。
所有牽涉案中，構(gòu)陷忠良者……一個都逃不掉?！卑矅椅洹?zhèn)北將軍……父親！
兄長！那些刻在骨血里的名字，那些背負著污名、在苦寒之地流盡最后一滴血的親人！
那些在掖庭暗無天日中枯萎凋零的女眷！巨大的悲慟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
瞬間淹沒了所有的感官。視線迅速變得模糊，滾燙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
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濃重的鐵銹味，才勉強將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嗚咽死死壓住。
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像秋風中的最后一片落葉。容昭看著我，
看著我強忍的悲慟與劇烈的顫抖。他深琥珀色的眼底，翻涌著復雜的暗流——有沉重，
有憐憫，或許還有一絲……感同身受的痛楚？他沒有再說話。只是向前一步，再一步。然后，
在距離我觸手可及的地方，緩緩地、極其鄭重地，
彎下了他那從未向任何人低過的、屬于勝利者、屬于親王的、甚至屬于未來儲君的脊梁。
他單膝，點地。高大的身影在我面前矮了下去，帶著一身浴血征塵的硝煙與疲憊，
以一種近乎臣服的姿態(tài)，單膝跪在了我的軟榻前。他抬起頭，目光自下而上地仰視著我。
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著我淚眼朦朧、強忍悲慟的模樣。所有的冰冷算計，
所有的帝王心術，所有的權(quán)衡利弊，在這一跪之下，似乎都化為了烏有。
只剩下一種沉重的、帶著血腥氣的、卻無比清晰的——歉意？承諾？
抑或……是某種更深沉的東西？殿內(nèi)一片死寂。窗外勝利的喧囂，仿佛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唯有他沉重的呼吸聲，和我壓抑在喉間的、細碎而絕望的嗚咽。十二年的冤屈，
十二年的血淚，終于在這一刻，隨著他這一跪，隨著那追封的榮耀，
被血與火強行撕開了一道口子?？v然無法換回逝去的生命，
卻終于……等來了一個遲到的交代。滾燙的淚水，終于再也無法抑制，如同斷了線的珠子，
大顆大顆地砸落下來。砸在我緊攥的手背上，
也砸在……他仰視著我的、沾著血污與灰塵的冰冷地面。深秋的寒意一日重過一日。
御花園里，曾經(jīng)絢爛的菊圃早已凋零，只剩下枯黃的枝干在冷風中瑟縮。
幾株耐寒的松柏依舊蒼翠，為這肅殺的季節(jié)增添了幾分沉靜的綠意。
太液池的水面泛著清冷的波光，倒映著鉛灰色的天空。一場初雪剛剛消融不久，
青石小徑上還殘留著些許濕冷的痕跡。容昭披著一件厚厚的玄狐大氅，
坐在池畔一座四面透風的賞雪亭里。他肩上的傷好了大半，但御醫(yī)叮囑仍需靜養(yǎng)，不可受寒。
面前的石桌上，放著一碗剛由宮人呈上來的、熱氣騰騰的湯藥，
黑褐色的藥汁散發(fā)著濃重的苦辛氣息。他微微蹙著眉，看著那碗藥，卻沒有立刻去碰。
深琥珀色的眼眸望著結(jié)了薄冰的池面，目光有些悠遠，
像是在思索著朝堂上那些尚未完全平息的余波，又像是在想著別的什么。
我捧著一個巴掌大的剔紅漆盒，沿著小徑緩緩走來。
朱紅色的宮裝在蕭瑟的園景中顯得格外醒目。走到亭外，守在亭邊的內(nèi)侍無聲地躬身行禮，
退開幾步。踏入亭中，帶進一絲外面的寒氣。容昭聞聲轉(zhuǎn)過頭?？吹绞俏?，
他眉宇間那點慣常的冷峻似乎柔和了些許，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又移向我手中的漆盒。
“怎么過來了？天冷。”他的聲音比藥氣暖不了多少，但那份疏離感卻淡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