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社的工作間彌漫著油墨、紙張和廉價咖啡混合的氣息。日光燈管發(fā)出恒定而冰冷的白光,照亮一排排擁擠的格子間,也照亮空氣中漂浮的細小塵埃。蘇晚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城市千篇一律的水泥森林輪廓,灰蒙蒙的,缺乏生氣。
她的工作臺面被各種繪本草圖、分鏡腳本和編輯批注的彩色便簽紙覆蓋。手邊的馬克筆色彩斑斕,畫出的卻大多是線條簡單、表情夸張的小動物和夢幻城堡。日復一日。最初的興奮早已被瑣碎和重復磨平。她像流水線上的一個零件,精準地復制著市場需要的“童趣”和“溫暖”。偶爾在午休時翻看自己塞在抽屜最底層的速寫本,那些狂放的雨幕線條、模糊卻充滿力量的奔跑背影,甚至那張只畫了一只手的、帶著傷痕的小紙片,都像是來自另一個遙遠時空的遺跡,陌生得讓她心頭發(fā)澀。
“蘇晚,這本《快樂小羊咩咩》的插圖上色稿下班前能交嗎?明天排版要用?!贝髦诳蜓坨R、語速飛快的組長敲了敲她的隔板,打斷了她短暫的出神。
“好的,組長,沒問題?!碧K晚立刻收回目光,拿起馬克筆,熟練地給一只咧著嘴大笑的卡通綿羊的卷毛涂上粉藍色。
下班高峰期的地鐵像巨大的沙丁魚罐頭。蘇晚被擠在車廂角落,鼻尖充斥著汗味、香水味和食物混雜的氣息。她疲憊地閉上眼睛,耳機里流淌著舒緩的鋼琴曲,試圖隔絕外界的嘈雜。城市的霓虹燈透過車窗在她臉上投下快速流動的光斑,明滅不定。
回到租住的公寓,開門是熟悉的、帶著一絲陳舊家具味道的安靜。這是一個比畢業(yè)時那個漏水小單間稍大一點的一居室,依舊簡單,但至少有了獨立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墻壁是寡淡的米白色,唯一鮮亮的色彩是她自己畫的一幅小小的向日葵油畫,掛在玄關的墻上,努力地向著并不存在的陽光。
她換上柔軟的舊T恤,打開冰箱,拿出簡單的食材準備晚餐。鍋里的水咕嘟咕嘟冒著泡,蒸汽氤氳了廚房的玻璃窗。手機屏幕在料理臺上亮了一下,是林曉曉發(fā)來的消息,一張她在南方海邊穿著吊帶裙、笑容燦爛的照片,配文:“姐妹!陽光沙灘比甲方香一萬倍!啥時候來找我浪?”
蘇晚看著照片里好友恣意的笑容,又看看自己鍋里翻滾的速凍餃子,扯了扯嘴角,回了一個“羨慕”的表情包。她舀起一個餃子,吹了吹熱氣,咬了一口。面皮有點厚,餡料的味道寡淡。她慢慢地咀嚼著,望著窗外城市漸次亮起的萬家燈火,一種沉沉的、名為“生活”的疲憊感,像無形的蛛網,悄然將她包裹。
日子就在這種平淡的、帶著點麻木的節(jié)奏中流淌。直到一個周五的下午。
手機在桌上震動,屏幕顯示一個陌生的本地座機號碼。蘇晚以為是推銷電話,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
“您好,請問是蘇晚女士嗎?”電話那頭是一個溫和有禮的女聲。
“我是,您哪位?”
“蘇女士您好,這里是‘青墨畫廊’。我們收到您之前投遞的作品集,對其中幾幅作品很感興趣。請問您最近有時間方便來畫廊面談一下嗎?”
蘇晚握著手機的手指瞬間收緊,指關節(jié)微微發(fā)白。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扒嗄嬂取保磕鞘茿市頗有聲望、專注于發(fā)掘新銳藝術家的地方!她幾個月前抱著極其渺茫的希望投了作品集,之后就石沉大海,她早已不抱任何期待。
“青墨……畫廊?”她重復了一遍,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生怕是自己聽錯了名字。
“是的,蘇女士。我是畫廊的助理,姓陳。您看下周二下午三點左右方便嗎?”對方的聲音依舊溫和而專業(yè)。
巨大的驚喜像一股溫熱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沖散了連日來的沉悶和疲憊。蘇晚的心臟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動起來?!胺奖愕?!周二下午三點,沒問題!謝謝!”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但尾音還是泄露了一絲激動。
“好的。稍后我會把畫廊地址和具體聯系人信息短信發(fā)給您。期待與您見面?!?/p>
電話掛斷。蘇晚還保持著握手機的姿勢,愣了好幾秒,直到同事投來疑惑的目光,她才猛地回過神。一股久違的、帶著熱度的活力從心底涌出,瞬間點燃了她的眼睛。她看著電腦屏幕上那只粉藍色的傻笑綿羊,第一次覺得,這重復的工作似乎也沒那么難以忍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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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蘇晚是在一種混合著興奮、緊張和隱隱不安的情緒中度過的。她翻出自己壓箱底、最正式的一套米白色通勤套裝,熨燙得一絲不茍。對著鏡子練習得體的微笑和自我介紹,甚至把畫廊的網站翻了個底朝天,研究他們的風格和簽約藝術家的作品。
周二下午,她提前半小時就到了“青墨畫廊”所在的區(qū)域。這是一片由老廠房改造的藝術區(qū),紅磚墻,高大的落地窗,隨處可見充滿設計感的雕塑和涂鴉墻,空氣中飄蕩著若有若無的咖啡香和藝術涂料的氣息。與出版社所在的寫字樓區(qū)域截然不同,這里連空氣都顯得更自由、更……有呼吸感。
“青墨畫廊”占據了其中一棟改造建筑的一整層。巨大的玻璃門擦得锃亮,映出蘇晚略顯緊張的身影。她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一股清涼的、帶著松木和高級紙張氣息的空氣撲面而來。內部空間開闊而富有格調,挑高的天花板,淺灰色的水泥地面光潔如鏡。柔和而精準的射燈聚焦在一幅幅風格各異的畫作上,營造出靜謐而專注的氛圍。穿著簡約得體的工作人員步履輕緩,低聲交談。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透著一股專業(yè)而疏離的高雅。
蘇晚報上名字,前臺一位妝容精致的女孩微笑著將她引到一間安靜的會客室。“請稍等,陳助理馬上過來?!?/p>
會客室不大,布置得簡潔舒適。一面墻是整面的落地玻璃,可以看到外面藝術區(qū)蔥郁的綠化和錯落的建筑。蘇晚在柔軟的灰色沙發(fā)上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膝蓋上挎包的帶子。心跳依舊有些快。
門被輕輕推開。進來的是一位看起來三十多歲、氣質干練的女性,穿著剪裁合體的深藍色套裝,笑容親切卻不失分寸。
“蘇小姐?您好,我是陳薇,之前跟您電話聯系過?!彼斐鍪帧?/p>
“陳助理您好!”蘇晚連忙起身,與她握手。對方的手干燥而有力。
“請坐?!标愞痹谒龑γ孀?,開門見山,“蘇小姐的作品集我們仔細看過了,特別是那組以城市雨景為題材的抽象系列,筆觸和情緒的表達都非常有張力,很有個人特色?!?/p>
蘇晚的心跳漏了一拍。那組雨景,正是她畢業(yè)前后那段迷茫壓抑時期宣泄的產物,充滿了狂放甚至暴戾的筆觸,與她現在畫的溫順綿羊天差地別。
“謝謝您的肯定。”她努力保持鎮(zhèn)定。
“我們畫廊一直很關注具有獨特視角和情感爆發(fā)力的新銳藝術家?!标愞崩^續(xù)說道,語氣認真,“您的基礎非常扎實,尤其是素描功底。那幾張人物速寫,雖然不多,但捕捉動態(tài)和神韻的能力很突出?!彼D了頓,目光帶著專業(yè)的審視,“我們目前有一個針對潛力藝術家的‘新星計劃’,提供包括作品展示、專業(yè)指導和市場推廣在內的支持。不知道蘇小姐是否有興趣深入了解?”
巨大的驚喜如同煙花在蘇晚腦海中炸開。新星計劃!這簡直是做夢都不敢想的機會!她強壓住內心的激動,用力點頭:“當然有興趣!非常感謝畫廊能給我這個機會!”
“太好了。”陳薇露出一個更真誠的笑容,“‘新星計劃’的最終確定需要經過我們藝術總監(jiān)和投資方的共同評估。今天請您過來,除了初步溝通,也是想當面看看您更多的作品,特別是……嗯,一些更具代表性的、能體現您個人思考和創(chuàng)作脈絡的作品?!彼哪抗饴湓谔K晚隨身攜帶的、那個略顯陳舊的帆布挎包上。
蘇晚的心猛地一沉。更多的作品?更具代表性?她包里只有一些零散的、為繪本畫的草圖和幾張不成系列的小幅練習。那組被稱贊的雨景抽象畫,只是她情緒宣泄的產物,根本不成體系,也從未想過展示。至于素描……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挎包的帶子。那個硬殼素描本,被她深埋在家中的抽屜最底層,像封存了一段不愿觸碰的記憶。那里面的東西,太過私人,太過……混亂。
“我……我這次帶來的主要是近期的一些練習稿和繪本草圖……”蘇晚的聲音有些發(fā)干,帶著明顯的窘迫,“之前的作品……手稿比較多,整理得不是很系統(tǒng)……”她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在升溫。
陳薇看著她,眼神依舊溫和,但那份專業(yè)的審視并未褪去?!皼]關系,理解。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一個積累的過程?!彼掍h一轉,“這樣吧,蘇小姐,如果您方便的話,能不能盡快整理一些您認為最能代表您現階段思考和風格的畫作,包括那組雨景的完整稿,以及……嗯,一些人物素描的原稿?我們希望能更全面地評估您的潛力。下周,我們會安排一次正式的評估會,屆時我們的藝術總監(jiān)和主要的投資方代表都會到場?!?/p>
投資方代表……評估會……蘇晚的心跳得更快了,是緊張,也是壓力。她知道自己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哪怕這意味著要重新面對那些被她刻意封存的、帶著強烈情緒的畫作,甚至……那個素描本。
“好的,沒問題!”她迎上陳薇的目光,語氣堅定下來,“我會盡快整理好送過來?!?/p>
陳薇滿意地點點頭,又和她聊了一些關于創(chuàng)作理念的細節(jié)問題。談話結束時,蘇晚感覺后背都微微滲出了一層薄汗。走出那間清涼舒適的會客室,外面畫廊展廳里那些安靜懸掛的藝術品,在她眼中似乎都帶上了一種無聲的、期待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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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那個小小的公寓,蘇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沖到書桌前,拉開了那個塞滿雜物的抽屜。她撥開各種畫紙、顏料管和舊雜志,手指急切地探向最深處,終于觸到了那個硬質的、帶著熟悉觸感的封面。
她把那個久未翻開的硬殼素描本拿了出來。封面上蒙著一層細細的灰塵。她輕輕拂去灰塵,手指有些發(fā)顫。這個本子,像一個塵封的潘多拉魔盒,里面鎖著她整個大學時代最隱秘的心事和混亂的掙扎。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要積蓄足夠的勇氣,才緩緩地翻開了封面。
紙張?zhí)赜械?、混合著石墨和歲月的氣息撲面而來。映入眼簾的,不再是那些安全的風景。一頁頁,全是她刻意回避的過往:暴雨中被風撕扯的樹枝,玻璃上瘋狂流淌的水痕,在雨幕中奔跑的、充滿力量感的模糊背影……筆觸狂放、粗糲,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宣泄感,劃破紙面的力度清晰可見。
她快速地翻過這些令人心悸的雨景,指尖帶著一種灼熱的麻木。終于,她翻到了那一頁。
是她當年在圖書館等待時,憑著記憶描摹的那只手。一只骨節(jié)分明、修長有力的左手。寥寥數筆,卻異常精準地捕捉到了手背的線條和那一小塊代表傷痕的暗色區(qū)域,還有拇指指腹輕輕搭在傷痕邊緣的細微動態(tài)。紙張邊緣還殘留著她當年想撕掉又最終放棄時留下的褶皺痕跡。
目光停留在那只手上,蘇晚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籃球場沉悶的撞擊聲,圖書館門口他無意識摩挲傷處的忍耐姿態(tài),暴雨中他決然奔跑的身影……這些畫面不受控制地洶涌而來,沖擊著她刻意維持的平靜。
她猛地合上素描本,胸口劇烈起伏。不行。這些太私人了,充滿了她無法解釋也無法示人的情緒痕跡。她不能把這些拿給畫廊看,不能拿到那個嚴肅的評估會上。
她把素描本推到一邊,頹然地靠在椅背上。窗外,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她需要“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她需要證明自己的“潛力”和“思考”。
目光落在墻上那幅小小的向日葵上。那是她搬進這個公寓時畫的,試圖給自己一點溫暖的色彩。金黃色的花瓣,努力向著畫框上方伸展。畫得并不算多好,筆觸甚至有些稚嫩,但至少……干凈,溫暖,沒有那些混亂的過去。
一個念頭,帶著點孤注一擲的意味,在她腦海中成型。她猛地坐直身體,拉開另一個抽屜,翻找出一疊空白的油畫布框。就畫向日葵!畫一組!畫那種在貧瘠土壤里也拼命向著光亮生長的、帶著原始生命力的向日葵!用厚涂法,用濃烈大膽的色彩,去表達那種掙扎和希望!這或許能行!
她立刻行動起來,裁布,繃框,調色。明亮的檸檬黃、中黃、橘黃、深赭石、橄欖綠……顏料在調色板上堆疊、混合。她摒棄了繪本插畫的細膩甜美,拿起寬大的油畫刀,將濃稠的、未經調勻的顏料直接刮上畫布!色彩碰撞、堆疊,形成粗獷的肌理。她畫得很快,很用力,仿佛要將心中積壓的所有對光亮的渴望、對突破的焦灼,都傾注在那些扭曲卻又倔強挺立的花盤和莖葉上。
一連幾天,除了上班,她所有的精力都撲在這幾幅向日葵上。小小的公寓彌漫著刺鼻的松節(jié)油和亞麻籽油的味道。畫布上,金黃色的花盤在深色背景的映襯下,像一團團燃燒的火焰,帶著一種粗糲而蓬勃的生命力。
周五晚上,最后一幅也完成了。蘇晚站在幾幅并排靠在墻邊的畫作前,手指上沾滿了干涸的顏料。畫中的向日葵扭曲、掙扎,卻都頑強地昂著頭,色彩濃烈得幾乎要灼傷眼睛。她看著它們,疲憊的眼底終于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這或許……就是她此刻最想表達、也最能代表她的東西。
她小心翼翼地將幾幅畫作打包好,又挑了幾張相對完整、技法也過關的雨景抽象畫稿。至于那個素描本……她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只從里面小心翼翼地撕下了那張畫著左手的速寫。她把它夾在一疊干凈的素描紙中間。這只是一張習作,她對自己說,一張關于光影和結構的研究,與任何私人情緒無關。
周六一早,她帶著整理好的作品,再次來到了“青墨畫廊”。陳薇接待了她,看到那幾幅色彩濃烈、風格粗獷的向日葵油畫時,眼中明顯掠過一絲驚訝,隨即是濃厚的興趣。她仔細地翻看了每一幅畫,包括那幾張雨景稿和夾在中間的速寫手稿,沒有多問什么。
“很有沖擊力,蘇小姐?!标愞痹u價道,目光在向日葵燃燒般的色彩上流連,“風格和您之前投遞的作品集里的雨景有延續(xù)性,但又展現出不同的思考維度。這很好。”她收好所有的畫作和稿紙,“下周三下午兩點,還是這里,正式評估會。請務必準時。”
“好的,謝謝陳助理!”蘇晚的心落回實處,同時又因為即將到來的考驗而繃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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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等待變得格外漫長。蘇晚在出版社畫著粉藍色的綿羊,心思卻早已飛到了“青墨畫廊”那間安靜的會客室。她反復揣測藝術總監(jiān)會是什么樣的人,投資方代表又會如何評價她那幾幅孤注一擲的向日葵。那張混在其中的左手速寫,偶爾會跳進她的腦海,帶來一絲莫名的不安。
周三終于到了。蘇晚比約定時間提前了二十分鐘到達畫廊。她今天特意穿了那套米白色套裝,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束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站在光潔如鏡的電梯里,看著鏡面中自己略顯蒼白的臉,她做了幾次深呼吸。
陳薇已經在門口等她,笑容依舊得體,但蘇晚敏銳地察覺到她今天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疤K小姐,請跟我來??偙O(jiān)和投資方的代表已經在會議室了?!?/p>
蘇晚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點點頭,跟著陳薇穿過安靜的展廳。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地面上,發(fā)出清脆的回響,在空曠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里面是一張簡潔的長桌,靠窗的位置坐著兩個人。一位是頭發(fā)花白、戴著金絲邊眼鏡、氣質儒雅的老者,正低頭翻看著手邊的資料。另一位,背對著門口,身形挺拔,穿著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裝,肩線平直利落。他微微側著頭,似乎在看窗外藝術區(qū)的風景,只能看到一個線條冷硬的下頜輪廓和一絲不茍的鬢角。
“李總監(jiān),江總,這位就是蘇晚蘇小姐?!标愞钡穆曇舸蚱屏耸覂鹊陌察o。
背對著門口的身影聞聲轉了過來。
時間,在那一瞬間被無限拉長、凝固。
空氣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聲音。
蘇晚臉上的血色在剎那間褪得一干二凈。她所有的鎮(zhèn)定、所有的準備、所有在電梯里反復練習的得體微笑,都在看清那張臉的瞬間,灰飛煙滅。
那張臉,比她記憶中更加成熟,輪廓也更加深刻。曾經少年氣的沉靜,沉淀為一種內斂而強大的氣場。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緊抿的薄唇,還有那習慣性微微蹙起的眉心……每一處線條都無比清晰,無比熟悉,卻又帶著一種跨越了漫長時光和現實鴻溝的、令人心悸的陌生感。
江嶼。
他平靜地看著她,目光像深秋的潭水,沉靜無波,沒有任何驚訝或波瀾,仿佛只是在確認一個意料之中的事實。
“蘇小姐,這位是我們畫廊的藝術總監(jiān),李維明先生。”陳薇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她指向那位儒雅的老者。老者抬起頭,對蘇晚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這位,”陳薇的聲音頓了一下,似乎也察覺到蘇晚瞬間的失態(tài),但職業(yè)素養(yǎng)讓她迅速恢復如常,“是‘啟宸資本’的江嶼江總,也是我們‘新星計劃’的主要投資方代表?!?/p>
啟宸資本……江總……
這些陌生的頭銜像冰冷的石塊,砸在蘇晚混亂的腦海。他不是經濟學院的嗎?他怎么會是……畫廊的投資方?無數個問號在她腦中瘋狂炸開,但她的身體卻僵硬得像一塊石頭,只能憑著本能,對著李總監(jiān)的方向,極其艱難地、僵硬地扯動了一下嘴角,試圖彎出一個弧度,卻比哭還難看。
“李總監(jiān)……您好……”她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幾乎發(fā)不出聲。
李總監(jiān)似乎沒太在意她的失態(tài),笑著點點頭:“蘇小姐請坐。你的作品我和江總剛才都看過了,很有特點。”
蘇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會議桌前、拉開椅子坐下的。她的動作僵硬而遲緩,仿佛提線木偶。她能感覺到那道沉靜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帶著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壓力,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死死地盯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緊緊交握在一起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帆布包被她放在腳邊,里面似乎還殘留著那個素描本的氣息。
“蘇小姐的向日葵系列,色彩運用非常大膽,情緒表達也很強烈。”李總監(jiān)的聲音溫和地響起,打破了僵局,他拿起桌上的一份資料,“這種原始的生命力,在當下程式化的創(chuàng)作氛圍里,確實很打動人?!?/p>
蘇晚強迫自己抬起頭,看向李總監(jiān),努力集中精神。她需要抓住這個機會,不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徹底擊垮?!爸x謝李總監(jiān)……我……我想表達的就是那種……在困境中也要尋找光亮的掙扎感……”她的聲音依舊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李總監(jiān)點點頭,又轉向那幾張雨景抽象稿:“這組早期的雨景,筆觸更加狂放不羈,情緒也更……嗯,更激烈一些。能談談這兩組作品之間的關聯和你創(chuàng)作思路的轉變嗎?”
蘇晚的心猛地一沉。雨景……那是她最不愿觸碰的、充滿混亂情緒的時期。她張了張嘴,感覺喉嚨發(fā)緊,大腦一片空白。她該怎么解釋?解釋那場淋透她的暴雨?解釋那些無處宣泄的迷茫和痛苦?不,她不能。
就在她語塞,窘迫得臉頰發(fā)燙時,一個低沉平穩(wěn)的聲音插了進來,是江嶼。
“情緒的宣泄和沉淀,是創(chuàng)作中常見的兩種狀態(tài)?!彼穆曇舨桓撸瑓s帶著一種沉穩(wěn)的力量感,清晰地回蕩在會議室里。他沒有看蘇晚,目光落在那些雨景稿上,語氣平靜得像在分析一份商業(yè)報告,“早期的宣泄需要強烈的形式感承載,后期的沉淀則需要找到更內斂、更具象征性的表達出口。蘇小姐的向日葵,可以看作是對早期激烈情緒的一種轉化和升華,用更具體的物象承載了類似的掙扎內核。這種轉變本身,就體現了創(chuàng)作者思考的深入?!?/p>
他精準地點評,邏輯清晰,用詞專業(yè),仿佛只是在客觀分析一組數據。蘇晚愕然地看向他。他怎么會……這么理解她的畫?他怎么會懂那些她無法言說的掙扎?
李總監(jiān)顯然很認同江嶼的觀點,笑著點頭:“江總說得對。藝術創(chuàng)作,最終還是要回歸到對生命體驗的提煉和表達。蘇小姐的作品,在這點上很有潛力。”
話題似乎被江嶼不著痕跡地引向了更專業(yè)和安全的領域。蘇晚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了一點點,但心依舊懸在半空。她小心翼翼地回答著李總監(jiān)后續(xù)關于技法和創(chuàng)作方向的問題,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一些,但眼角的余光始終無法控制地瞥向江嶼的方向。
他大部分時間都安靜地聽著,偶爾在李總監(jiān)詢問時,才會簡潔地補充一兩句專業(yè)而精準的看法。他的目光大部分時間落在那些畫作或資料上,偶爾也會平靜地掃過蘇晚,那眼神依舊深不見底,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流露,仿佛他們真的只是初次見面的、純粹的評估者與被評估者。
終于,李總監(jiān)合上了資料夾,看向江嶼:“江總,您看?”
江嶼的目光從畫作上抬起,落在蘇晚臉上。那目光平靜而直接,讓蘇晚的心跳再次失控。
“蘇小姐的基礎扎實,作品也展現出了獨特的視角和表達潛力?!彼穆曇羝椒€(wěn)無波,聽不出喜怒,“‘新星計劃’的初衷,就是發(fā)掘并支持這樣的創(chuàng)作者?!彼nD了一下,那短暫的停頓卻讓蘇晚屏住了呼吸。
“我認為,蘇晚小姐符合計劃的要求?!彼逦叵铝私Y論,目光轉向李總監(jiān),“具體簽約的細節(jié),就由畫廊這邊和蘇小姐詳談吧?!?/p>
巨大的、不敢置信的狂喜瞬間淹沒了蘇晚!她通過了!她真的得到了這個機會!她看著李總監(jiān)贊許的笑容,看著陳薇鼓勵的眼神,巨大的沖擊讓她甚至忘了去看江嶼此刻的表情。
“太好了!”李總監(jiān)站起身,笑著向蘇晚伸出手,“恭喜你,蘇小姐!歡迎加入‘青墨’的新星計劃!希望未來能看到你更多精彩的作品!”
蘇晚連忙起身,慌亂地伸出手和李總監(jiān)相握。她的手心冰涼,還帶著汗?jié)??!爸x謝李總監(jiān)!謝謝畫廊!我一定努力!”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
“具體的合同條款和推廣方案,陳助理會跟你詳細溝通。”李總監(jiān)又轉向江嶼,“江總,那我們就……”
“你們先談?!苯瓗Z也站起身,動作從容。他拿起放在桌角的、一個看起來頗為考究的深棕色皮質公文包,目光再次落在蘇晚身上,那眼神依舊沉靜,卻似乎比剛才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深意。“蘇小姐,”他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蘇晚耳中,“期待你后續(xù)的發(fā)展。”
說完,他對李總監(jiān)和陳薇微微頷首,便邁開長腿,徑直走向會議室門口。他的背影挺拔,步伐沉穩(wěn)有力,西裝褲的線條筆直流暢,很快消失在門外。
蘇晚站在原地,看著那扇關上的門,手里還殘留著李總監(jiān)握過的溫度。巨大的喜悅和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茫然在她心中交織。他走了。沒有多看她一眼,沒有一句多余的話,就像七年前那個清晨在舊公寓的樓道里,留下“順利”兩個字后,便擦肩而過。
陳薇已經開始和她講解合同的大致框架。蘇晚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聽著那些關于版權、分成比例、展覽安排的專業(yè)條款,但思緒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門外,飄向那個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身影。
他怎么會在這里?他怎么會是投資方?他剛才……是在幫她解圍嗎?那句關于情緒宣泄和沉淀的精準點評,是巧合,還是……?
無數的疑問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而那個塵封的素描本,還有里面那張被撕下的、畫著他左手的速寫,此刻仿佛在帆布包的深處,散發(fā)出灼人的熱度。
會議結束,簽完初步意向書出來時,天色已近黃昏。蘇晚抱著裝有合同副本的文件袋,站在畫廊門口。夕陽的金輝給紅磚墻鍍上了一層暖色。她望著藝術區(qū)人來人往的街道,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都像一場不真實的夢。
她拿出手機,指尖在屏幕上滑動,無意識地翻找著。最終,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個沉寂了七年、早已被她歸入“過去”的通訊錄分組里。
那個名字,靜靜地躺在那里。
江嶼。
指尖懸在那個名字上方,微微顫抖。重逢來得猝不及防,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卻遠比她想象中更加洶涌和復雜。她該說什么?一句遲來的感謝?為七年前那幾條毛巾和盆?還是為剛才他看似無意的解圍?
最終,她只是默默收起了手機。晚風吹拂著她額前的碎發(fā)。她抱著那份沉甸甸的文件袋,慢慢匯入下班的人流。城市的霓虹燈漸次亮起,在她眼底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那個名字帶來的震動,如同這城市的脈搏,在她心底深處,清晰而有力地搏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