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夠?”
朱棣的聲音陡然拔高,像是一頭被挑釁了的雄獅。
他撐著桌案,身體前傾,那身沉重的甲胄因為他的動作而發(fā)出嘩啦的摩擦聲。
“朕自靖難起兵,大小百余戰(zhàn),何曾敗過?”
“朕五次親征漠北,把蒙古人打得滿草原亂竄,連他們的可汗都成了喪家之犬?!?/p>
“朕平定安南,設交趾布政使司,開疆拓土,不遜漢唐?!?/p>
他每說一句,手就在地圖上重重地拍一下,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這還不太夠?”
“你告訴朕,怎么才算夠?”
“跟唐太宗比,你這戰(zhàn)績,確實差了點意思?!睂O渤掏了掏耳朵,一副風輕云淡的樣子。
朱棣的火氣被他這態(tài)度噎在胸口,不上不下。
“朕哪里差了?”
“老爺子,咱論武功,真正能跟李世民掰手腕的,放眼整個大明,也就一個。”
“誰?”
“你爹,太祖高皇帝朱元璋。”
孫渤說出這個名字,整個大帳的空氣都凝固了。
朱棣張了張嘴,那句“他憑什么”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可以不服任何人,但唯獨對他那個從乞丐一路殺到皇帝的父親,他心底里藏著連自已都不愿承認的畏懼。
朱元璋的戰(zhàn)績,是真正的從零開始,一刀一槍,打下了整個天下。
而他朱棣,起兵時,已經(jīng)是手握重兵的燕王。
起點,就不一樣。
“不過你也不用灰心?!睂O渤看他那副憋屈的樣子,話鋒一轉。
“把中國歷史上幾百個皇帝拉一塊兒整個排行榜,你老人家穩(wěn)進前十,妥妥的。”
這話讓朱棣的臉色好看了一點。
前十,這個評價倒也不算低。
“那前五呢?”朱棣下意識地追問。
“前五啊……”孫渤掰著手指頭開始數(shù)。
“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再加上你爹,這五個基本就把名額占滿了?!?/p>
“宋祖?”朱棣的眉頭又皺了起來,“趙匡胤?他也配?”
在朱棣這種馬上皇帝看來,靠著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上位的趙匡胤,武功成色不足。
“他當然配?!睂O渤說,“人家結束了五代十國的亂世,重新統(tǒng)一了中原,光這一條,就功蓋千秋了?!?/p>
“再說了,文治也是很重要的一環(huán)?!?/p>
“秦皇漢武,文采差點意思。”
“唐宗宋祖,風騷還不夠勁?!?/p>
朱棣聽得一愣一愣的。
“你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評價?!?/p>
“不是我評的?!睂O渤擺了擺手,“是我們那兒,有個人寫了首詞,把這些千古一帝都給點評了一遍?!?/p>
“詞?”朱棣來了興趣,“念來聽聽?!?/p>
他自認文采平平,但欣賞水平還是有的。
孫渤清了清嗓子,站起身,踱了兩步,學著古人的樣子,用一種抑揚頓挫的調(diào)子念了起來。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p>
開篇兩句,就讓朱棣精神一振。
大氣。
他征戰(zhàn)北地多年,對這番景象再熟悉不過。
“望長城內(nèi)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p>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p>
朱棣的呼吸都粗重了幾分。
好家伙,這氣魄,簡直要把天都給捅個窟窿。
“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一句轉折,江山如畫,美人如玉,剛柔并濟。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p>
朱棣聽到這里,忍不住擊節(jié)贊嘆:“好!說得好!”
天下英雄,誰不為這壯麗江山而動心?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
孫渤念到這里,看了朱棣一眼。
朱棣默然。
這句,說到他心坎里了,他自己也是文采不行。
“唐宗宋祖,稍遜風騷?!?/p>
朱棣的眉毛揚了起來。
連唐太宗和宋太祖,在這首詞里,也只是“稍遜風騷”?
寫這詞的人,口氣未免也太大了。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p>
這一句,狠狠砸在朱棣的心上。
成吉思汗!
這個名字,對于與蒙古人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朱棣而言,分量太重了。
那是壓在歷代中原王朝頭上的一片烏云。
可在這首詞里,這位草原的征服者,不過是個只懂得彎弓射雕的粗人。
痛快!
朱棣覺得胸中一股郁氣,被這一句詞給沖刷得干干凈凈。
“俱往矣,”孫渤的聲音變得高亢。
“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最后一句念完,大帳之內(nèi),一片死寂。
只剩下朱棣粗重的喘息聲。
他呆坐在胡床上,整個人像是被這首詞給抽走了魂。
過了許久,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沙啞地問:“這……這是誰寫的?”
能寫出這等氣吞山河詞句的人,該是何等的英雄人物?
“一個和我一樣,千年之后才會出現(xiàn)的人物?!睂O渤沒有直接回答。
他重新坐回朱棣身邊,語氣平靜。
“老爺子,你現(xiàn)在明白,唐太宗為什么能排你前面了嗎?”
朱棣沒有說話。
他還在回味那句“稍遜風騷”。
“武功蓋世是一回事,但那種引領一個時代的‘風騷’,是另一回事?!?/p>
“李世民那家伙,文治武功,樣樣頂尖,身邊還聚攏了一大批能臣名將,開創(chuàng)了一個盛世。他本人,就是那個時代最耀眼的星?!?/p>
孫渤指了指自己。
“能寫出剛才那首詞的人,也一樣?!?/p>
“他們這種人,千年才出一個?!?/p>
“你和他比,不丟人?!?/p>
朱棣沉默了良久,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那口氣里,有不甘,有釋然,還有一點英雄識英雄的敬佩。
他揮了揮手,像是趕走一只煩人的蒼蠅。
“行了行了,朕知道了?!?/p>
他嘴上說著不耐煩,可緊繃的身體卻放松了下來。
“那李世民……確實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他嘟囔了一句,聲音很輕,卻清晰地落在了孫渤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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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綿的陰雨總算停了。
久違的太陽掛在天上,把泡在爛泥里的軍營照得一片狼藉。
神機營的炮兵們正喊著號子,合力將那些深陷泥潭的大家伙一寸寸往外拖,炮身上滿是黃褐色的污泥。
大帳之內(nèi),朱棣召集了所有核心將領。
沙盤被重新擺在了正中央,上面密密麻麻地插著代表敵我雙方的小旗。
朱棣一身戎裝,手按著腰間的長劍,整個人透著一股雨過天晴后的銳氣。
他走到沙盤前,用馬鞭的末梢,重重地點在了一個山谷的隘口。
“三峽口?!?/p>
老皇帝的聲音在帳內(nèi)回響。
“傳朕軍令,全軍休整一日,明日拂曉,功擊三峽口?!?/p>
“拿下此地,阿臺那伙人就再無屏障可守,只能在草原上與我軍決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