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猛地睜開眼,怒氣上涌,卻因為虛弱,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
“你……放肆!”
“我放肆?”孫渤笑了,“我覺得你比我還放肆。”
“你當這是什么?小孩子過家家,發(fā)個誓,賭個咒,就完事了?”
“血誓?”孫渤的語氣里滿是嘲諷,“劉邦當年白馬盟誓,‘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結(jié)果呢?姓呂的差點把你老朱家的祖宗基業(yè)給一鍋端了?!?/p>
“你那血誓,別說當著文武百官,你就是當著玉皇大帝的面發(fā),該反他還是得反。”
“那張紙,擦屁股都嫌硬?!?/p>
朱棣被這通粗鄙不堪的話,氣得胸口起伏,臉色漲得通紅。
“你懂什么!”
“我確實不懂你們皇家的彎彎繞繞。”孫渤不以為意地攤了攤手。
“但我懂人性?!?/p>
“你以為,這事兒只是你三個兒子爭家產(chǎn)那么簡單?”
“錯!”
孫渤一根手指戳在了空氣里。
“這不是你家的家事,這是國事。是整個大明朝堂兩大派系的生死斗?!?/p>
朱棣愣住了。
“你忘了,你那大兒子監(jiān)國多少年了?”
“朝堂上,從六部九卿,到下面的小官小吏,有多少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
“楊士奇,楊榮,楊溥,這三位,哪個不是鐵桿的太子黨?”
“這些人,是東宮的根基,是太子爺安身立命的本錢。”
孫渤的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
“你現(xiàn)在,一句話,要把太子廢了,立漢王?!?/p>
“你想過他們的下場嗎?”
“你那二兒子朱高煦是什么德行,你比我清楚。他要是上了臺,第一件事是什么?就是大清洗!把朝堂上所有跟太子沾邊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部換掉,換成他自己的人?!?/p>
“這叫權(quán)力洗牌,懂嗎?”
“對楊士奇他們來說,這不是丟官的問題,這是要命的問題。”
“你讓他們怎么選?是乖乖等著被清算,全家老小一起上菜市口,還是拼死一搏,把你這份所謂的遺詔給按下去,擁立皇太孫登基?”
“你這不是給太子找活路,你這是逼著楊士奇他們,跟你那兩個兒子,真刀真槍地干一場啊?!?/p>
朱棣呆呆地看著孫渤,渾濁的眼睛里,滿是震驚。
他從未從這個角度想過問題。
他一生都在跟蒙古人,跟武將勛貴打交道。對于朝堂上那些文官的心思,他一向不屑一顧。
可孫渤的話,像是一把刀,豁開了他自以為是的安排,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現(xiàn)實。
“那……那該如何?”朱棣的聲音已經(jīng)沒了之前的威嚴,只剩下茫然。
“我怎么知道該如何?!睂O渤兩手一攤,“爛攤子是你自個兒弄出來的。”
“你現(xiàn)在是兩難?!?/p>
“不廢太子,你那兩個兒子手握重兵,就在這榆木川。你前腳咽氣,他們后腳就能打著‘清君側(cè)’的旗號,再來一次奉天靖難。到時候,這幾十萬殘兵就是他們的本錢?!?/p>
“可你要是廢了太子,京城里楊士奇那幫文官集團,絕對不會坐以待斃。”
“你以為你還是那個說一不二的永樂大帝?”
孫渤湊近了些,聲音壓的更低。
“你快死了,老爺子?!?/p>
“人一走,茶就涼。你說的話,有幾個人會聽,那得看誰的拳頭更大?!?/p>
“朕……朕不想再看到手足相殘了……”
朱棣喃喃自語,眼神空洞地望著破爛的帳頂。
孫渤的話,像是無數(shù)根鋼針,扎進了朱棣那顆千瘡百孔的心里。
他以為自己想出的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一個能保住所有兒子性命的法子。
可到頭來,在這個小子嘴里,卻成了點燃天下大亂的導(dǎo)火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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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你以為你那大兒子朱高熾是個病秧子,任人拿捏?”
孫渤嗤笑一聲,毫不客氣地戳破他最后的幻想。
“他現(xiàn)在的權(quán)勢,除了沒你這個皇帝的名頭,比你當年大哥朱標太子,差到哪兒去?”
朱標。
這個名字,讓朱棣的心口猛地一抽。
“你高估了你那兩個能打的兒子,也小瞧了你那個胖兒子?!?/p>
孫渤在帳內(nèi)踱了兩步。
“你讓楊士奇想辦法,說白了,你心里還是向著太子,向著你那好圣孫。”
“你就是下不了那個狠心?!?/p>
“你要是真鐵了心想讓朱高煦上,還用得著跟楊士奇廢話?”
“你現(xiàn)在就下一道旨,在這幾十萬大軍面前,讓他朱高煦黃袍加身,繼承大統(tǒng)?!?/p>
“你看看,誰敢多放一個屁?”
孫渤湊近了,盯著朱棣那雙渾濁的眼睛。
“你不敢?!?/p>
“因為你心里清楚,你那二兒子是個什么貨色。你怕他上位之后,把你這江山折騰得稀巴爛?!?/p>
“更怕他,容不下他大哥,容不下瞻基。”
朱棣的嘴唇哆嗦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朕……是怕他們兄弟鬩墻,再來一次奉天靖難?!?/p>
“朕死之后,高煦和高燧手里握著兵權(quán),他們要是不服,這榆木川的幾十萬大軍,就是他們手里的刀?!?/p>
“到時候,遭殃的還是大明的百姓?!?/p>
“喲,想得還挺美?!?/p>
孫渤翻了個白眼。
“還第二次奉天靖難?”
“你當大明是鐵打的,經(jīng)得起你們老朱家這么三代雄主連著折騰?”
“你爹朱元璋是開國雄主,殺得人頭滾滾?!?/p>
“你,是靖難雄主,從南京殺到北京?!?/p>
“朱瞻基要是再學(xué)你,來個平叛雄主,那大明朝的老百姓還活不活了?”
孫渤一屁股坐回胡床上。
“這會兒,大明最需要的,不是一個跟你一樣能打的皇帝。”
“而是一個能讓天下人喘口氣的皇帝。”
“你那大兒子朱高熾,就是最好的人選。”
“他胖,他仁厚,他知道體恤百姓,他更懂得怎么用那些文官去治理國家。”
“他上去,就是給一路狂奔的大明,踩一腳剎車,好好休養(yǎng)生息,回回血。”
朱棣怔怔地看著他,良久沒有說話。
帳篷里的氣氛,從劍拔弩張,變得有些微妙。
“朕信了?!?/p>
朱棣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
“朕信你是從幾百年后來的了?!?/p>
“從那天,你說有大風起的時候,朕就信了?!?/p>
孫渤挑了下眉毛,沒接話。
“既然你早就信了,為何不聽我的?”
孫渤反問,“明知道這趟北伐是賠本買賣,是來送人頭的。為什么還要一條道走到黑?”
“為什么非要在這榆木-川,耗死自己?”
這是孫渤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這個老頭,明明已經(jīng)感知到了危險,卻還是固執(zhí)地往前沖。
朱棣的臉上,露出了苦澀的笑意。
那不是一個皇帝的笑,而是一個被命運綁架的老人的笑。
“因為,朕是皇帝。”
“朕是永樂大帝?!?/p>
“朕可以死,但不能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