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祈把最后一本專業(yè)書塞進儲物柜時，走廊里已經(jīng)飄著離校的喧囂。窗外的香樟樹影晃得人眼暈，大三的尾聲像被按了快進鍵，嘩啦啦就翻到了最后一頁。她對著柜門玻璃理了理額發(fā)，倒影里的自己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那是熬了三個通宵做的經(jīng)世杯競賽結題報告留下的痕跡，好在結果不錯，一等獎的證書昨天剛被系主任親手遞到她手里，說下學期保研面試時，這會是塊沉甸甸的敲門磚。
“蘇祈！走了沒？”陳佳佳的大嗓門從走廊那頭撞過來，她背著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老遠就揮著手，“林薇都在樓下等十分鐘了！”
蘇祈鎖好柜子轉身，帆布包帶在肩上勒出淺淺的紅痕：“來了。”
樓梯間里撞見抱著一摞書的趙妍，她今天穿了條米白色連衣裙，長發(fā)松松挽著，典型的富家千金模樣?！罢娌坏任依?？”趙妍眨眨眼，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限量版鋼筆，“我爸說下周帶我去瑞士看冰川，本來還想邀你們……”
“去你的冰川吧。”陳佳佳笑著拍了下她胳膊，“我們要去搞錢，跟你這資本家小姐不是一個賽道?！?/p>
蘇祈也笑了笑：“開學帶巧克力就行?！?/p>
趙妍撇撇嘴，視線在蘇祈臉上停留了兩秒：“真不去我家公司實習??？我媽說財務部正好缺個助理，朝九晚五包午餐……”
“不了?！碧K祈低頭系緊鞋帶，聲音輕卻篤定，“我想自己試試?！?/p>
趙妍沒再勸，她知道蘇祈的性子。從大一開始，這個姑娘就沒靠過家里，獎學金、家教費、競賽獎金，硬是把自己的生活費掙得比誰都寬裕。她只是嘆了口氣，塞給蘇祈一小盒防曬霜：“廣州太陽毒，別曬傷了。有事隨時打我電話，別硬扛。”
“蘇祈！再不走趕不上火車了！”陳佳佳的聲音從宿舍門口撞進來，她背著個鼓鼓囊囊的登山包，拉鏈上掛著的毛絨兔子晃得人眼暈，“林薇的行李箱都鎖第三次了！”
宿舍樓下的梧桐樹影里，林薇正踮腳張望。她穿了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帆布鞋鞋邊沾著點泥漬——那是上周幫教授搬資料時蹭的?！凹鸭颜f的那個學長靠譜嗎？”她推了推眼鏡，聲音壓得很低，“我表姐去年暑假被中介騙去流水線，干了半個月一分錢沒拿到。”
“你就是想太多?！标惣鸭雅闹馗ＷC，“張學長可是學生會副主席，上次介紹的家教活兒，人家家長直接多給了一千塊紅包！他說廣州新開的跨境電商園急缺人，包吃包住月薪六千，做得好還有提成，這機會打著燈籠都難找。”
蘇祈低頭看了眼手機，屏幕暗著。距離上次和沈硯吵架已經(jīng)過去兩個月，那晚他渾身酒氣堵在宿舍樓下，襯衫領口被扯得凌亂，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到能蓋住她慌亂的腳步。他后來發(fā)過三條信息，第一條問“醒了嗎”，第二條說“抱歉”，第三條是上周發(fā)來的“暑假有安排嗎”，她都沒回。
不是還在賭氣。是不知道該怎么回。
她至今記得他強吻時的力道，帶著威士忌的辛辣，還有他眼底翻涌的情緒，像深不見底的海。她當時像只受驚的貓，跌跌撞撞跑上樓，連他在身后喊的“周珩根本不配”都沒敢回頭聽。
“想什么呢？車來了！”陳佳佳拽著她的胳膊往公交站跑，林薇拎著行李箱跟在后面，輪子在地上劃出吱呀的聲響。
火車的硬座車廂像個巨大的蒸籠，汗味混著泡面香在悶熱的空氣里發(fā)酵。蘇祈靠窗坐著，玻璃上凝著層薄薄的水汽，她用指尖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又被窗外涌進來的熱風抹掉。
“還有兩小時到廣州。”陳佳佳啃著鹵蛋，手機屏幕亮著和張學長的聊天記錄，“他說已經(jīng)在出站口等著了，還訂了酒店?！?/p>
林薇數(shù)著手里的零錢：“我?guī)Я艘磺K，要是工資真有六千，開學就能給我弟買臺新電腦了。”
蘇祈望著窗外掠過的夜色，偶爾有燈火在黑暗里亮起，像被打翻的星子。她其實不太信天上掉餡餅的事，金融課上教授反復講過“風險與收益成正比”，但陳佳佳說得懇切，林薇眼里的期待又太亮——她自己也確實需要這筆錢，想湊夠報CFA網(wǎng)課的費用。
凌晨四點的廣州東站擠滿了人，拖著行李箱的腳步聲在大廳里回蕩。陳佳佳打了五遍電話才接通，張學長的聲音隔著電流聽著含糊：“我臨時被導師叫去深圳了，你們先去酒店，地址發(fā)你微信了，明天一早有車送你們?nèi)@區(qū)?！?/p>
“他不會騙我們吧？”林薇攥著手機的手指泛白。
“怎么可能？”陳佳佳點開酒店定位，“他爸是我們市教育局的，還能差這點事？”
蘇祈放下行李，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外面是縱橫交錯的街巷，霓虹燈牌在濕漉漉的路面上投下斑斕的影子，空氣里飄著炒河粉的香氣。她深吸了口氣，壓下心底那點莫名的不安：“先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說?！?/p>
第二天一早，她們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電話里催促集合的聲音。
樓下傳來大巴的鳴笛聲，蘇祈拉開窗簾，看到輛印著“XX人力”的白色大巴停在路邊，已經(jīng)有幾個學生模樣的人在排隊上車。她數(shù)了數(shù)，大概十幾個，都拖著行李箱，臉上帶著同樣的茫然。蘇祈和同伴匆匆下樓跟上隊伍，車廂里很快坐滿了年輕人。
大巴開了兩個多小時，七拐八繞進了工業(yè)區(qū)。車停在棟掛著“集合點”牌子的平房前，院子里已經(jīng)站了三十多個人，都是學生模樣，來自不同的學校。
“不是說好了是運營助理嗎？怎么變成進廠了？”
“我們坐了十幾個小時火車過來的，你現(xiàn)在說換工作？”
花襯衫男人叼著煙，不耐煩地揮手：“吵什么吵？不想干就滾蛋！現(xiàn)在工作這么好找？六千塊一個月，包吃包住，去哪里找？嫌累？嫌累回家啃老啊！”
陳佳佳的臉瞬間白了，拉著蘇祈的胳膊發(fā)抖：“蘇祈，這……這不對啊……”
蘇祈沒說話，目光掃過院子里的人。大多是跟她們一樣的大學生，拖著行李箱，臉上帶著明顯的學生氣。有個扎馬尾的女生蹲在地上哭，旁邊的男生一邊安慰她，一邊打電話，看表情就知道電話那頭沒什么好結果。
“所有人，身份證拿出來登記！”花襯衫男人突然提高了嗓門，手里晃著個登記表，“登記完上車，去廠里！”
“我們不登記！”蘇祈往前站了一步，聲音清亮，“我們不進廠，麻煩你送我們回去?！?/p>
花襯衫斜眼看她：“回去？誰送你們回去？來的時候車錢油錢不要錢？想走可以，先交兩百塊車費。”
林薇倒吸一口涼氣：“你這是搶錢??！”
“搶錢？”男人嗤笑一聲，“你們以為這是學校呢？出來混，總得懂點規(guī)矩。要么現(xiàn)在交錢走人，要么乖乖進廠干活，干滿一個月，車費全免，工資照發(fā)?！?/p>
周圍響起一片倒抽氣的聲音。蘇祈捏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她終于明白過來，這哪里是什么學長介紹的好工作，分明就是拉人頭的騙局。陳佳佳大概也反應過來了，臉漲得通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對不起……蘇祈，林薇，我真不知道會這樣……”
“沒事?！碧K祈拍了拍她的背，聲音穩(wěn)了穩(wěn)，“先別慌，我們想想辦法?！?/p>
院子外又開進來兩輛大巴，下來更多學生，看樣子是被同一套說辭騙來的。人群里炸開了鍋，有人開始砸旁邊的塑料凳子，有人舉著手機錄像，花襯衫男人見狀，趕緊招呼來幾個穿黑T恤的壯漢，把院門“哐當”一聲鎖上了。
“都給我老實點！”壯漢里領頭的那個吼了一嗓子，“再鬧別怪我們不客氣！”
蘇祈拉著陳佳佳和林薇退到角落里，低聲說：“別硬碰硬，先看看情況?！?/p>
太陽爬到頭頂時，院子里的喧鬧漸漸平息了。大部分學生要么交了錢被放走，要么就像泄了氣的皮球，蹲在地上一言不發(fā)。蘇祈看著那些被壯漢推搡著往大巴上走的學生，突然想起經(jīng)世杯競賽里研究過的勞動力市場報告——每年暑假，都有無數(shù)像她們這樣急于賺錢的大學生，掉進類似的陷阱。
“蘇祈，我們怎么辦啊？”林薇的聲音帶著哭腔，“我身上就帶了一千塊，交了車費就沒剩多少了……”
陳佳佳突然“哇”地一聲哭出來：“都怪我！我就是個傻子！我以為學長是好人……”
蘇祈摟住她們的肩膀，目光落在院墻上的鐵絲網(wǎng)——上面纏著幾圈生銹的鐵絲，看起來不算太高。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里的慌亂：“別哭，我們肯定能出去?！?/p>
就在這時，一輛印著“惠州XX電子廠”的藍色大巴緩緩駛進院子，車門打開的瞬間，一股混合著機油和汗水的味道飄了過來。穿花襯衫的男人拿著擴音器喊：“第一批，上車！到了廠里包吃包住，明天就能開工！”
人群里有人動了動，大概是覺得既來之則安之。蘇祈看著那輛像鐵盒子一樣的大巴，突然想起高三那年，她跟著父母去鄉(xiāng)下外婆家，村口停著輛拉豬的卡車，也是這樣悶熱的天氣，車廂里的生靈們擠在一起，眼神里滿是茫然。
“走。”蘇祈突然拉起她們的手，“跟我來?！?/p>
她帶著陳佳佳和林薇繞到平房后面，這里堆著些廢棄的紙箱和木板。蘇祈踩在紙箱上試了試，深吸一口氣，抓住鐵絲網(wǎng)往上爬。鐵銹蹭得手心發(fā)疼，她咬緊牙關，終于翻到了墻頭上。
“快！”她朝下面伸出手。
陳佳佳嚇得腿都軟了，還是林薇推了她一把，才哆哆嗦嗦地抓住蘇祈的手。就在林薇也快要爬上來時，身后突然傳來吼聲：“你們干什么！”
蘇祈回頭，看見花襯衫男人帶著兩個壯漢沖過來。她心一橫，對下面喊：“快跑！別回頭！”
落地的瞬間，膝蓋重重磕在水泥地上，鉆心的疼。蘇祈顧不上揉，拉起還在發(fā)愣的陳佳佳和林薇就往巷子深處跑。身后的吼聲越來越遠，她們像被追獵的小鹿，在縱橫交錯的工業(yè)區(qū)巷道里狂奔，直到跑不動了，才扶著墻大口喘氣。
陽光刺眼，蘇祈看著身上被鐵絲網(wǎng)劃破的衣服，突然笑出聲來。陳佳佳和林薇愣了愣，也跟著笑，笑著笑著就哭了。
“現(xiàn)在怎么辦??？”林薇抹著眼淚問，“我們連這里是哪里都不知道。”
蘇祈拿出手機，幸好剛才翻墻時沒掉，信號也恢復了一點。她打開地圖定位，發(fā)現(xiàn)這里離惠州市區(qū)還有十幾公里?！跋日覀€地方落腳，”她說著，點開打車軟件，“我們?nèi)ナ袇^(qū)?！?/p>
林薇突然說：“其實……我表姐去年被騙，最后是打12345熱線解決的，她說政府會管這種事?！?/p>
蘇祈眼睛一亮，立刻拿出手機：“對，我們可以報警，還可以聯(lián)系學?！?/p>
出租車在一家連鎖酒店門口停下，蘇祈付了錢，看著陳佳佳和林薇疲憊的臉，突然覺得膝蓋沒那么疼了。她推開酒店玻璃門，冷氣撲面而來，帶著干凈的香氛味。
“先住下來，”她說，“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前臺小姐姐遞來房卡時，多看了她們幾眼——大概是她們狼狽的樣子太顯眼了。進了房間，陳佳佳倒頭就趴在床上，林薇去浴室洗了把臉，出來時眼圈還是紅的。
窗外的霓虹燈次第亮起，把這座陌生的城市照得像片流動的星河。蘇祈知道，這個暑假的賺錢計劃大概是泡湯了，說不定還得倒貼不少錢。但她看著床上已經(jīng)睡著的陳佳佳，看著坐在椅子上慢慢平靜下來的林薇，突然覺得，有些東西，比錢更重要。
比如，在掉進陷阱時，還有力氣爬出來的勇氣。
比如，在狼狽不堪時，身邊還有人可以互相攙扶。
她拿起手機，點開地圖，開始搜索兼職信息。金融系的學霸不會被輕易打倒，就算是在這樣一個始料未及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