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的深秋，夜色濃稠如墨。一場毫無征兆的暴雨，如同天幕被撕裂了巨大的口子，將積蓄了整日的陰郁與寒意化作傾盆而下的冰冷洪流，狠狠砸向這座不夜之城。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狂暴地敲擊著萬物，發(fā)出震耳欲聾、令人心悸的鼓點聲，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淹沒在無休止的喧囂與濕冷之中。
程知勉剛剛從“迷迭香”俱樂部那充斥著電子樂轟鳴、酒精氣息和曖昧燈光的喧囂漩渦中抽身而出。拒絕了身邊那位穿著惹火紅裙、眼神勾魂攝魄的女伴“順路送你”的邀請，他帶著一身混雜的煙酒氣和被刻意挑起的、無處安放的躁意，獨自坐進了他那輛線條凌厲的阿斯頓馬丁DB11駕駛座。引擎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咆哮，融入雨夜的車河。
車內(nèi)，高級音響流淌著慵懶的藍調(diào)，卻絲毫無法撫平他心頭的煩悶。他今晚喝了不少，混合著威士忌、香檳和龍舌蘭的液體在胃里翻騰，雖然憑借強大的意志力保持著神志的清醒，但視野卻像是隔著一層不斷被雨水沖刷的毛玻璃。雨刮器在擋風(fēng)玻璃上瘋狂地左右搖擺，發(fā)出單調(diào)而急促的“唰唰”聲，拼盡全力也只能短暫地撕開厚重的雨簾，露出窗外被雨水扭曲得光怪陸離的世界。霓虹招牌在積水中碎裂成無數(shù)晃動的色塊，街燈的光暈被拉長、模糊，如同印象派畫家筆下狂亂的筆觸。整個世界仿佛被浸泡在冰冷、混亂、失真的水底。
車子在濕滑如鏡的路面上行駛，每一次加速或剎車都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漂浮感。雨聲、音樂聲、引擎聲混雜在一起，沖擊著程知勉緊繃的神經(jīng)。在一個需要右轉(zhuǎn)的路口，他下意識地打方向，輪胎似乎失去了與路面的咬合力，發(fā)出短暫而尖銳的“嗤啦”聲，車身猛地向左側(cè)滑移了半尺！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懸停！程知勉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他幾乎是憑著本能，一腳死死踩下剎車！車身在巨大的慣性下劇烈地晃動了一下，輪胎摩擦著濕漉漉的路面，發(fā)出沉悶的呻吟，最終險險地停在白線前，距離旁邊一輛同樣緊急剎車的出租車只有不到半米的距離！
冷汗，瞬間從程知勉的后背和額角滲出，冰涼的粘膩感緊貼著昂貴的真皮座椅和襯衫布料。剛才那一瞬間的失控感，像一只冰冷的、無形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帶來了久違的、幾乎被遺忘的恐懼——對失控本身的恐懼。酒意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嚇徹底驅(qū)散，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心悸和一種被冰冷雨水浸透骨髓的…“徹骨的孤獨”。
“操！” 他煩躁地、近乎發(fā)泄地狠狠拍了一下方向盤，昂貴的真皮發(fā)出沉悶的響聲。窗外的暴雨依舊肆虐，如同天河的閘門被徹底打開，無情地沖刷著這個冰冷而混亂的世界。這喧鬧的、令人窒息的雨夜，第一次讓他感到如此“不安”，如此“難以忍受”，仿佛整個世界都在與他為敵。
以往這種時候… 以往這種鬼天氣、這種狼狽的時刻…
記憶的閘門被這冰冷的恐懼和孤獨猛地撞開。以往，他要么是慵懶地窩在副駕駛座上，裹著柔軟的毯子昏昏欲睡，偶爾被顛簸驚醒，也只是不滿地嘟囔幾句“開穩(wěn)點啊”；要么就是大爺似的坐在寬敞的后座，一邊刷著手機，一邊嫌棄地抱怨著“這破天氣”、“堵死了”。而駕駛座上，“永遠”有一個沉穩(wěn)如磐石的身影。那個身影仿佛天生就能隔絕一切風(fēng)雨，那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總能牢牢掌控著方向盤，精準(zhǔn)地避開每一個水坑，沉穩(wěn)地碾過濕滑的路面，將所有的混亂、危險和不安都隔絕在冰冷的車窗之外，只為他留出一個干燥、溫暖、絕對安全的移動堡壘。
那份被妥帖保護、無需費神的安全感，如同呼吸般自然，自然到他幾乎從未真正意識到它的存在，直到此刻——直到他獨自一人，暴露在這冰冷的、失控的、充滿敵意的雨夜之中。
幾乎是“本能”的，一種深植于骨髓的、超越理智的渴求，驅(qū)使著他。他摸出手機，屏幕在昏暗的車內(nèi)亮起刺眼的光。指尖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微顫，在通訊錄里快速滑動。無數(shù)個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飛速掠過，最終，如同被磁石吸引，精準(zhǔn)地、毫不猶豫地停留在了那個最頂端、標(biāo)注著特殊符號的名字上——“宋延舟”。
沒有一絲猶豫，指尖重重按了下去。
電話幾乎是“瞬間”就被接通了。快得超出了正常的等待鈴聲。
“知勉？” 宋延舟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低沉、清晰，帶著一種深夜特有的磁性。背景是極其安靜的、規(guī)律的雨點敲打玻璃窗的聲音（顯然是書房的落地窗），以及隱約的、紙張翻動的細微沙沙聲。他似乎還在工作，沉浸在一個有序而安靜的世界里。
這熟悉的聲音，如同一股暖流，瞬間穿透了冰冷的雨幕和混亂的思緒，精準(zhǔn)地擊中程知勉緊繃的神經(jīng)。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那些平日里掛在嘴邊的、帶著炫耀或抱怨的華麗辭藻消失得無影無蹤。最終，他只擠出了幾個字，聲音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被雨聲和殘余的驚嚇浸染過的“微啞”和“軟糯”：
“喂，宋延舟…” 他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夾雜著車內(nèi)皮革和雨水的味道涌入肺腑，“雨太大了…路好滑…”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孩子般的、毫不掩飾的委屈和茫然，“我…有點看不清路了?！?他沒有說“來接我”，但這抱怨的語氣里，每一個音節(jié)都浸透著“全然的依賴”和“赤裸裸的示弱”。仿佛一只在暴風(fēng)雨中迷失方向、淋濕了羽毛的雛鳥，終于找到了可以發(fā)出求救信號的巢穴。
電話那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背景里那規(guī)律的、令人心安的雨點敲窗聲，以及程知勉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在聽筒里交織。這兩秒鐘的沉默，對程知勉而言，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他無意識地攥緊了手機，指關(guān)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心臟在胸腔里不安地擂動。一種莫名的恐慌悄然滋生——他會不會覺得煩？會不會拒絕？
然而，宋延舟的聲音再次響起，平穩(wěn)、清晰、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安定力量”，瞬間撫平了他所有的躁動和不安：
“位置發(fā)我。” 指令簡潔，不容置疑?！翱窟呁＼?，雙閃打開，別動?！?他頓了頓，聲音里是絕對的掌控和承諾，“等我。”
沒有多余的詢問，沒有一句廢話，只有清晰的指令和那份“不容置疑的安心感”。這短短幾個字，像一道堅固的堤壩，瞬間攔住了程知勉心頭洶涌的恐慌洪流。
“嗯?！?程知勉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聲音里帶著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順從和依賴。他迅速將定位發(fā)了過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操控著還有些打滑的車子，靠向路邊。當(dāng)雙閃燈那橘黃色的、規(guī)律的閃爍光芒亮起時，他緊繃的身體終于徹底松懈下來，重重地靠回椅背，長長地、帶著一絲顫抖地呼出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dān)。
等待的時間似乎被雨聲拉長了。程知勉靠在座椅上，聽著窗外密集的雨點聲和車內(nèi)暖氣低沉的嗡鳴。視線透過模糊的車窗，望著外面被雨水沖刷得支離破碎的世界。一種奇異的、前所未有的“寧靜感”，如同溫?zé)岬娜?，開始從心底那個剛剛被恐懼和孤獨撕開的縫隙中，悄然涌出，緩慢地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不再需要強撐著精神去對抗?jié)窕穆访妗⒛：囊暰€和內(nèi)心的恐慌。他只需要等待。等待那個能將他從這片冰冷混亂中帶離的身影。
二十分鐘后（在程知勉的感覺里卻像過了很久），兩道穿透力極強的氙氣大燈光束，如同兩柄劈開雨幕的利劍，穿透層層雨簾，由遠及近。一輛線條沉穩(wěn)大氣的黑色奔馳GLS450，如同蟄伏的鋼鐵巨獸，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阿斯頓馬丁旁邊，濺起一片水花。
車門打開，宋延舟撐著一把寬大的黑色雨傘，快步走了過來。他穿著一件深色的防雨風(fēng)衣，肩頭和褲腳已經(jīng)被密集的雨點打濕，深色的布料在路燈下泛著水光。他臉上沒有絲毫急躁或埋怨，只有一如既往的、令人心安的“沉穩(wěn)”。雨滴順著傘沿不斷滴落，在他腳邊濺起細小的水花。他敲了敲程知勉的車窗。
程知勉連忙解鎖車門。宋延舟拉開車門，帶著一身微涼的、混合著雨水的清新氣息和令人安心的、屬于他自己的沉穩(wěn)味道，坐進了駕駛座。車內(nèi)狹小的空間瞬間被他的氣息填滿，驅(qū)散了程知勉獨自一人時的冰冷和空洞。
“去后面坐好?！?宋延舟接過方向盤，語氣自然得像是在處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如同吩咐他明天記得帶文件一樣平常。沒有一句責(zé)備，沒有一句詢問。
“哦。” 程知勉應(yīng)了一聲，聲音里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意外的溫順。他解開安全帶，動作有些笨拙地從駕駛座爬到了后座。當(dāng)他在寬敞舒適的后排真皮座椅上坐定，系好安全帶時，一種更深的、幾乎讓他喟嘆出聲的“安全感”將他徹底包裹。
車子重新啟動，引擎發(fā)出低沉而悅耳的嗡鳴。在宋延舟的操控下，這輛龐然大物如同擁有了生命，沉穩(wěn)而精準(zhǔn)地穿行在狂暴的雨幕之中。車身穩(wěn)得出奇，即使駛過積水路段，也只是傳來輕微的、被充分過濾的震動。車內(nèi)暖氣開得很足，隔絕了外界的冰冷和喧囂，只剩下悠揚的古典樂在低低流淌（宋延舟上車后隨手切換了頻道）。
程知勉靠在舒適寬大的座椅上，側(cè)過頭，看著車窗外模糊倒退的雨夜街景——扭曲的霓虹、匆匆的行人、被雨水沖刷得锃亮的車輛尾燈…一切都像是隔著一層流動的水幕，遙遠而失真。他的目光，最終不由自主地、牢牢地鎖定了前方駕駛座上那個專注開車的側(cè)影。
后視鏡里，能看到宋延舟輪廓分明的下頜線，挺直的鼻梁，和那雙深邃如寒潭、此刻正凝視著前方雨路的眼睛。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專注、銳利，如同黑夜中的燈塔，穿透重重迷霧，精準(zhǔn)地指引著方向。他握在方向盤上的手，指節(jié)分明，動作沉穩(wěn)而流暢，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令人心折的力量感。
一種奇異的、前所未有的“寧靜與安心感”，如同最醇厚溫暖的酒液，緩緩地、徹底地包裹了程知勉。他不再需要強撐精神去對抗任何東西。他可以徹底放松下來，卸下所有在名利場上披掛的盔甲，卸下那份強裝的玩世不恭，甚至卸下那點被酒精麻痹的躁動。身體里緊繃的弦一根根松弛下來，連日來積累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上，眼皮變得異常沉重。
在意識沉入黑暗前，他模糊地想，如同囈語：
“似乎…有宋延舟在的地方，連這能將世界撕碎的、惱人的暴雨夜，也變得不再冰冷，不再可怖，甚至…帶上了一種奇異的、令人沉迷的安寧?！?/p>
這份源自靈魂深處的、被妥帖守護的“安心感”，比最烈的酒精帶來的麻痹，比最瘋狂的派對帶來的刺激，都更讓他沉醉，更讓他心甘情愿地沉淪。心防上那道因恐懼和孤獨而悄然裂開的縫隙，此刻正被這份沉甸甸的安心感無聲地浸潤、擴大，透進了從未有過的、溫暖而堅實的光芒。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但他知道，他貪戀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