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星河為證的熾熱與誓言，仿佛還在指尖殘留著余溫，程知勉身上那股混合著昂貴香氛與山野清冽的氣息，也似乎還縈繞在鼻尖。日子像被浸在了最醇厚的蜜糖里，流淌著令人目眩神迷的甜。程知勉依舊是那個明艷張揚、活力四射的程二公子，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團(tuán)熊熊燃燒的火焰，將宋延舟原本陰郁沉靜的世界映照得亮如白晝。他依舊高調(diào)地出入各種場合，帶著他那標(biāo)志性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將程家小少爺?shù)陌响柩堇[得淋漓盡致，而這份跋扈背后，那七分對宋延舟的依賴與篤定，也隨著關(guān)系的親密而愈發(fā)明顯。
宋延舟享受著這份熾熱，如同飛蛾渴望光明。他依舊是他最堅實的后盾，不動聲色地為他處理著各種“小麻煩”，在他惹是生非后精準(zhǔn)地兜底，在他突發(fā)奇想的浪漫邀約（比如凌晨三點突然想吃城東那家需要排隊兩小時的生煎包）時，縱容地放下一切陪他瘋。程知勉的每一次歡笑，每一次依賴地蹭進(jìn)他懷里，每一次軟糯地喊“延舟哥哥”，都像甘泉注入他干涸的心田，讓他覺得所有的付出與守護(hù)都值得。
然而，在這份濃稠得化不開的幸福之下，如同最精美的絲綢下悄然爬行的一只毒蛛，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正無聲地在宋延舟的心底滋生、蔓延。
最初的征兆，微小得幾乎可以忽略。是一次在簽署一份重要合同時，他握著那支價值不菲的鋼筆，指尖突然傳來一陣細(xì)微的、不受控制的顫抖。筆尖在昂貴的紙張上留下一個突兀的墨點，破壞了原本流暢的簽名。他蹙眉，不動聲色地穩(wěn)住手，將文件簽完遞給助理。助理并未察覺異樣，他卻盯著那個墨點，心湖被投入了一顆不安的石子。他歸咎于前一晚陪程知勉在私人影院通宵看老電影的疲憊。
接著，是清晨醒來時，一種奇異的、不像是睡姿不當(dāng)引起的僵硬感。手臂抬起時，肩關(guān)節(jié)仿佛生了銹，帶著一種沉滯的阻力，需要刻意活動幾下才能恢復(fù)往常的靈活。更讓他心頭一緊的是，一次在健身房進(jìn)行他習(xí)以為常的重量訓(xùn)練時，左臂肱二頭肌在某個發(fā)力點，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短暫的、尖銳的刺痛，迫使他不得不立刻放下了啞鈴。這不是肌肉拉傷的酸痛，而是一種更深層、更陌生的無力感。
這些細(xì)微的異常，如同深夜里書房那盞閱讀燈下飄忽不定的陰影，在他平靜的表象下，激起一圈圈越來越難以忽視的漣漪。一種源自本能的、對未知的恐懼悄然攥緊了他的心臟。他開始在程知勉熟睡后，在深夜的書房里，獨自面對冰冷的電腦屏幕。搜索框里輸入的關(guān)鍵詞，從“手指顫抖原因”、“晨僵”到更專業(yè)、也更令人心驚肉跳的術(shù)語。屏幕的光映著他輪廓分明的臉，此刻卻顯得異常蒼白和凝重。那些跳出來的醫(yī)學(xué)解釋、可能的預(yù)后、緩慢進(jìn)展的病程描述……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jìn)他的神經(jīng)。尤其是看到某些罕見神經(jīng)退行性疾病的相關(guān)描述時，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平均生存期……進(jìn)行性肌無力……生活無法自理……” 這些冰冷的詞匯在他腦海中反復(fù)盤旋，交織成一張令人絕望的巨網(wǎng)。他猛地合上筆記本，仿佛要隔絕那些可怕的猜想。寂靜的書房里，只有他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和墻上掛鐘滴答的走秒聲。他靠在寬大的皮椅里，手指用力按壓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試圖驅(qū)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目光下意識地轉(zhuǎn)向書桌一角的相框。那是他們在阿爾卑斯山滑雪時抓拍的瞬間——程知勉像一團(tuán)燃燒的紅色火焰，張揚大笑著，不顧一切地從高坡上沖向他，而他穩(wěn)穩(wěn)張開雙臂，將那個明艷耀眼的人兒緊緊擁入懷中。照片里，程知勉的笑容燦爛得毫無陰霾，眼中是全然信賴的光芒，仿佛只要有他在，天塌下來也無懼。
一種撕裂般的痛楚狠狠攫住了宋延舟。他不敢想象！如果……如果那些冰冷的猜測成真……如果這具身體真的開始背叛他，一點點失去力量，變得笨拙、無力，最終連擁抱他的力氣都沒有……他該如何面對程知勉那雙總是盛滿星辰和愛意的眼睛？如何讓這個如此熱愛生活、如此需要依靠他、如此習(xí)慣了他無所不能的愛人，去承受那份眼睜睜看著他衰敗、看著他尊嚴(yán)一點點被病魔侵蝕的巨大痛苦？程知勉的世界是那樣絢爛、張揚、充滿活力，他就像一只永遠(yuǎn)追逐著光與熱的蝴蝶，怎么能讓他被拖入無邊的黑暗與絕望？
那盞照亮他深夜工作的閱讀燈，發(fā)出柔和而恒定的光暈，此刻卻像一面冰冷的鏡子，映照出他內(nèi)心洶涌的風(fēng)暴。他凝視著那恒定的LED光源，一種前所未有的、具象化的恐懼攫住了他——他感覺自己就像這燈芯，正竭盡全力地燃燒著，釋放著光和熱，溫暖著、照亮著身邊最重要的人。然而，燈芯的燃燒，終究是有極限的。他清晰地感知到，支撐他燃燒的“燃料”，并非無窮無盡。那隱約透出的、關(guān)于“燃盡”的恐懼，不再是第八章山頂誓言中帶著悲壯感的隱喻，而是變成了一個冰冷而現(xiàn)實的、可能迫近的終點。指尖無意識地?fù)崦鶝龅南嗫虿Ａ?，劃過照片上程知勉燦爛的笑臉。他的指腹冰冷，心卻像是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炙烤，煎熬著。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纏繞上他疼痛的心臟，并在他恐懼的澆灌下，瘋狂地生根發(fā)芽：或許……在一切變得不可挽回之前，在程知勉親眼目睹他狼狽衰敗之前……推開他，才是對他最好的保護(hù)？讓程知勉的記憶里，永遠(yuǎn)只保留著他宋延舟健康、強大、無所不能的樣子？讓那團(tuán)火焰永遠(yuǎn)燃燒在自由明亮的天空下，而不是被拖入他這盞可能即將熄滅的燈所籠罩的、灰暗的陰影里？
這個念頭讓他瞬間心如刀絞，痛得幾乎無法呼吸。推開程知勉？那個像小太陽一樣照亮他、依賴他、賴在他懷里撒嬌的愛人？光是想象程知勉臉上可能出現(xiàn)的震驚、受傷、不解，甚至是被背叛的憤怒，就足以讓他痛徹心扉。這簡直是在親手剜掉自己心臟最柔軟、最重要的部分。
然而，另一種更深的恐懼——對拖累愛人、毀滅愛人光芒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一遍遍沖刷著他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如果他的燈盞注定要熄滅，與其讓火焰在絕望的黑暗中一同窒息、痛苦地化為灰燼，不如在光明尚存時，親手將火焰推向更廣闊的晴空。哪怕代價是，他的世界將永墜黑暗。 這份沉重的、帶著自我毀滅意味的“保護(hù)欲”，在恐懼的催化下，變得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頑固。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從混亂的思緒中抽離。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份需要他批復(fù)的、關(guān)于與程氏集團(tuán)深化合作的意向書上。程知勉的名字作為程氏的代表赫然在列。宋延舟的眼神變得幽深復(fù)雜。他拿起鋼筆，這一次，指尖穩(wěn)定得沒有一絲顫抖。他需要更強大的力量，需要為程知勉鋪就更穩(wěn)固的道路，在他還能支撐的時候。他提筆，在文件上簽下剛勁有力的名字，仿佛要用這力道，對抗那未知的、正在逼近的陰影。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簽下的每一筆，都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像是在燃燒自己最后的、最明亮的燈油，只為照亮愛人更遠(yuǎn)的未來。書房里，燈光依舊，卻仿佛籠罩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名為“隱憂”的塵埃。燈芯在燃燒，暗流已在深處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