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遷兄弟，” 王倫壓低聲音，眼中閃爍著近乎貪婪的光芒，“咱們的轉(zhuǎn)機，就在這滄州柴進身上！”
幾日后，當王倫和杜遷站在柴家莊園那恢弘的朱漆大門前時，饒是心中早有準備，也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呼吸一窒。
高聳的圍墻延綿望不到頭，墻內(nèi)亭臺樓閣的飛檐斗拱在陽光下閃著琉璃般的光澤。兩尊巨大的石獅子蹲踞門前，怒目圓睜，威風凜凜。門楣上高懸一塊巨大的烏木匾額，上書三個鎏金大字——“敕造府”。筆力雄渾，隱隱透著一股皇家氣象。更令人心驚的是，大門兩側(cè)竟站著數(shù)名彪形大漢，雖作莊客打扮，但個個太陽穴高高鼓起，眼神銳利如鷹，腰間鼓鼓囊囊，顯然藏著兵刃。一股無形的肅殺之氣彌漫在空氣中，與這莊園的富貴堂皇形成奇異的反差。
王倫的心猛地一沉。他原以為柴進只是富貴的善人，卻沒想到這府邸竟有如此森嚴氣象。那“敕造府”的匾額，那戒備森嚴的莊客，無不昭示著主人身份的特殊和潛在的巨大能量，也意味著巨大的風險。他下意識地挺了挺早已酸痛的腰背，努力維持著“白衣秀士”那點可憐的體面。杜遷則握緊了肩上的門栓，喉頭滾動了一下，眼神中既有被震懾的驚愕，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這地方，夠勁！
王倫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悸動，上前一步，對著門口一位看似頭目的莊客，拱手作揖，竭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穩(wěn)而略帶清越：“濟州‘白衣秀士’王倫，攜義弟‘摸著天’杜遷，久聞滄州柴大官人‘小旋風’仗義疏財、海納百川之名，特來拜會，望乞通傳?！?/p>
那莊客頭目目光如電，上下打量著二人。王倫雖衣衫襤褸，滿面風塵，但那刻意挺直的脊梁和眼神深處極力掩飾卻仍透出的不甘與執(zhí)拗，以及那“白衣秀士”的自稱，讓他微微挑了挑眉。再看杜遷，魁梧如鐵塔，扛著根粗大門栓，兇悍之氣撲面而來，絕非尋常力夫。他略一沉吟，倒也并未因二人落魄而怠慢，點了點頭：“稍候?！?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進了府門。
等待的時間仿佛格外漫長。杜遷有些不耐煩地挪動著腳步，粗重的呼吸在寂靜中格外清晰。王倫則垂手而立，眼觀鼻，鼻觀心，看似平靜，實則全身的肌肉都緊繃著，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狂跳的聲音。
終于，那莊客頭目快步返回，臉上神色緩和了些許：“大官人有請，二位隨我來?！?/p>
穿過重重庭院，雕梁畫棟，奇花異石，處處彰顯著潑天的富貴與深厚的底蘊。王倫目不斜視，心中卻如翻江倒海，將這每一處景致都狠狠印在心里，化作日后對權(quán)力渴望的燃料。杜遷則忍不住東張西望，眼中滿是驚異，低聲嘟囔：“乖乖，這得多少銀子……”
引至一座軒敞的廳堂前，未及通報，便聽得廳內(nèi)傳出一陣清朗豪邁的大笑：“哈哈哈！貴客登門，柴進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隨著話音，一位年約三十許的男子大步迎出廳門。只見他頭戴一頂紫金冠，身著團花錦緞袍，腰束玉帶，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顧盼之間神采飛揚，自有一股天潢貴胄的雍容氣度，卻又帶著江湖豪俠的爽朗灑脫，正是名震河北山東的“小旋風”柴進！
他目光如電，瞬間便落在王倫和杜遷身上，笑容依舊溫和，眼底卻飛快掠過一絲審視的精芒。
“不敢當大官人親迎，落魄之人王倫（杜遷），拜見大官人！” 王倫拉著還有些發(fā)懵的杜遷，深深一揖到底，姿態(tài)放得極低。
“二位不必多禮，快快請進！” 柴進笑容可掬，親自將二人讓進花廳。
廳內(nèi)陳設更是極盡奢華，古玩玉器琳瑯滿目。分賓主落座，自有俏麗侍女奉上香茗。王倫只覺一股溫潤的暖意包裹全身，連日來的饑寒疲憊似乎都減輕了不少。他端起那薄如蟬翼、溫潤如玉的茶盞，看著里面碧綠的茶湯，嗅著那沁人心脾的幽香，心中百感交集。這就是人上人的滋味么？他小心翼翼地啜飲一口，清冽甘醇，是他從未嘗過的滋味。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試圖在這富貴溫柔鄉(xiāng)里找回一絲讀書人的體面。
“二位風塵仆仆，遠道而來，不知有何見教？” 柴進開門見山，語氣溫和，眼神卻帶著洞悉人心的力量，在王倫身上停留得更久些。他注意到王倫雖然落魄，但指節(jié)修長，帶著常年握筆的薄繭，眼神深處更有一種被現(xiàn)實反復捶打后仍未完全熄滅的、近乎偏執(zhí)的光芒。而杜遷，則純粹是一塊未經(jīng)雕琢的兇悍璞玉，力量感撲面而來。
王倫放下茶盞，深吸一口氣，知道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了。他站起身，再次對著柴進深深一揖，聲音帶著刻意壓抑的悲憤和一種孤注一擲的激昂：
“大官人容稟！在下王倫，本是濟州一介寒儒，也曾十年寒窗，志在報國。奈何……”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刻骨的怨毒，“奈何科場黑暗，有司無目！更兼世態(tài)炎涼，人情如紙！屢試不第，家道中落，更遭惡霸欺凌，官府不問！天地之大，竟無我王倫立錐之地！” 他猛地抬起頭，直視柴進，眼中血絲密布，閃爍著一種瘋狂的光芒，“幸得結(jié)識杜遷兄弟，一身肝膽，亦為奸人所迫，流落江湖！我二人被逼無奈，已決意效法古之豪杰，另尋生路！”
他上前一步，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欲效法古之豪杰，尋一處險要，結(jié)寨聚義！已選定濟州八百里水泊梁山！那里港汊縱橫，蘆葦接天，易守難攻，足可存身！然……”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帶著悲愴與懇求，“初創(chuàng)艱難，我二人形單影只，囊空如洗，實乃赤手空拳！久聞大官人乃當世孟嘗，胸懷四海，義薄云天！更兼乃前朝貴胄，身負丹書鐵券，朝廷亦敬三分！今日冒死前來，斗膽懇請大官人，看在天下受屈志士、蒙冤豪杰的份上，略施援手！助我等在那梁山之上，開一片容身之地，也為天下受屈之人，留一條生路！此恩此德，王倫、杜遷，必銘感五內(nèi)，永世不忘！他日但有驅(qū)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番話說得聲情并茂，七分真，三分演。真在滿腔怨毒與絕望，演在刻意拔高立意，將落草之舉粉飾為“為天下受屈之人留生路”。他更敏銳地點出了柴進身份中最敏感也最可利用的部分——前朝貴胄，丹書鐵券！暗示柴進對朝廷的微妙態(tài)度，或許正是他們可以倚仗的靠山。
花廳內(nèi)一時寂靜無聲，只聞銅獸香爐中裊裊青煙升騰的細微聲響。柴進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他靠在紫檀木雕花的椅背上，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光滑的扶手，發(fā)出清脆而有節(jié)奏的“篤篤”聲。那雙朗星般的眸子，此刻深邃如寒潭，目光在王倫那張因激動和緊張而微微扭曲的臉上來回逡巡，仿佛要穿透皮囊，看清他骨子里的每一分算計與每一寸怨毒。
王倫保持著躬身的姿態(tài)，冷汗卻已悄然浸濕了襤褸內(nèi)衫的背心。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柴進目光的重量，那目光里沒有鄙夷，沒有同情，只有冰冷的審視和一絲……玩味？像猛獸在掂量爪下獵物的成色。杜遷站在一旁，渾身肌肉繃緊，握著門栓的手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像一頭隨時準備暴起傷人的困獸，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低吼。廳堂角落侍立的幾個莊客，手已悄然按上了腰間的刀柄，空氣瞬間繃緊，彌漫開無形的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