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秋霜來得猝不及防,一夜之間,百工堂的青瓦上覆了層白霜,像撒了把碎鹽。
裴琰正在調試新造的開礦鑿,這玩意兒比尋常鐵鑿多了三道血槽,嵌著從括蒼山采的硫磺晶,
鑿起石頭來事半功倍。忽聽街面?zhèn)鱽磴~鑼響,
緊接著是小吏尖細的吆喝:“魚公公令——即日起禁私造火藥,違者斬!配方由內監(jiān)專掌,
民間不得私藏片紙!”魯爾正往熔爐里添炭,聞言鐵鉗“當啷”砸在地上,
火星濺在他護腕的銅環(huán)上:“狗賊!剛占了鍛坊還不夠,連火藥也要搶!
”突厥漢子左臂的箭疤在火光下泛著暗紅,那是當年在幽州為掩護裴琰留下的,“少郎,
咱們跟他拼了!”裴琰按住他的胳膊,指尖已沁出冷汗。他望著墻角那罐提純后的硫磺,
昨夜剛和王伯試過,按“硝七硫二炭一”的比例配的藥,
能炸開半塊青石——這配方要是被魚朝恩得去,不知要造多少殺器。“拼不得。
”裴琰聲音壓得極低,往門外瞥了眼,幾個穿黑衣的內監(jiān)正挨家挨戶搜查,
手里的鎖鏈拖在地上,發(fā)出“嘩啦”的響,“他要的是配方,
不是咱們的命——至少現在不是?!蓖醪E著背從后堂出來,手里捧著個油布包,
打開竟是半卷泛黃的紙,上面畫著火藥的提純法子。“老奴早防著這手,
”老人咳嗽著將紙往爐里塞,“當年裴先生就說,火藥這東西,記在腦子里才穩(wěn)妥。
”火苗舔舐著紙頁,將“硫磺提純法”四個字吞得干干凈凈。裴琰忽然道:“魯爾,
取紙筆來。”他伏案疾書,將配方拆成兩部分。
前半部分寫著“開礦火藥”:硝石八兩、硫磺一兩、炭末一兩,注著“僅能裂石,
不可傷人”;后半部分則是“軍用”的關鍵配比,被他揉成紙團,塞進袖中。“王伯,
你帶著前半卷去內監(jiān)府?!迸徵鼘⒓埦磉f給老人,“就說這是咱們能找到的所有配方。
”王伯接過紙卷,手抖得厲害:“那后半部分……”“記在這兒。
”裴琰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又看了眼魯爾,“還有這兒?!濒敔栆汇叮S即明白過來,
胸膛猛地一挺:“少郎放心!俺這腦子雖笨,記配方準沒錯!”他忽然解下腰間的銀環(huán),
往火里一扔,待燒得發(fā)紅,用鐵鉗夾起在臂上燙了個“火”字,“這疤在,配方就在!
”裴琰望著那冒煙的疤痕,忽然想起當年在睢陽,魯爾為護他被叛軍射穿左臂,
也是這般毫不猶豫。他抓起桌上的鐵鑿,在自己掌心劃了道血痕,
將血滴在“軍用配方”的紙團上:“這配方沾了血,更難磨滅?!闭f著,
百工堂的門被踹開了。為首的內監(jiān)是魚朝恩的心腹劉遷,三角眼掃過爐膛的灰燼,
忽然冷笑:“裴少郎藏得好緊——咱家奉魚公公令,特來討火藥的配方。
”裴琰將那卷“開礦火藥”往前推了推:“劉公公請看,只有這個?!眲⑦w拿起紙卷,
指尖在“硫磺一兩”處捻了捻,忽然將紙往桌上一拍:“裴少郎當咱家是傻子?
這配方炸不開石頭,更別提炸人了!”他揮了揮手,身后的小宦官立刻上前翻箱倒柜,
鐵鏈撞在鐵砧上,發(fā)出刺耳的響。魯爾的手已按在腰間的短刀上,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裴琰卻不動聲色,看著小宦官們將硫磺罐、硝石袋翻出來,甚至連墻角的煤渣都篩了一遍,
終究沒找到半個“軍用”字樣?!翱磥硎窃奂叶嘈牧?。
”劉遷皮笑肉不笑地將“開礦配方”揣進袖中,目光在魯爾臂上的新疤掃過,
“魯爾兄弟這是……新添的彩頭?”“干活燙的?!濒敔栠肿煲恍?,露出白牙,
疤痕在火光下像條扭曲的蛇,“公公要是喜歡,俺也給您燙一個?”劉遷臉色一沉,
甩袖而去:“裴少郎好自為之——魚公公說了,要是配方少一個字,這百工堂的人,
一個個都得去陪王法!”門被帶上的瞬間,
魯爾猛地將短刀拍在桌上:“這狗賊定是起了疑心!”裴琰望著掌心的血痕,
忽然道:“他疑心才好?!彼麑⒛羌垐F扔進嘴里,用力咽了下去,“從今天起,
配方在咱們肚里,比什么都安全?!蓖醪谂钥粗鋈焕蠝I縱橫:“裴先生當年總說,
手藝是活的,人在,技就在。老奴今日才算真明白?!蹦荷M百工堂時,
內監(jiān)府的告示已貼滿長安街頭。“私制火藥者,全家處斬”的朱字刺得人眼疼,
幾個想偷偷開礦的窯工被綁在西市的柱子上,胸前掛著“私藏硫磺”的木牌,臉都白了。
裴琰站在街角,看著百姓們對著告示竊竊私語,忽然對魯爾道:“明天起,
教大家用‘開礦火藥’炸山取石?!薄坝媚瞧婆浞??”魯爾不解,“炸不開大石頭啊。
”“炸不開才好?!迸徵鴥缺O(jiān)府的方向,朱紅的燈籠又亮了,
“魚朝恩要的是能殺人的火藥,咱們就給他看只能開山的——讓他覺得,這配方在咱們手里,
和廢柴沒兩樣?!濒敔柕蔫F鉗在手里轉了個圈,忽然笑了:“少郎這招,比藏著掖著聰明!
”夜深時,百工堂的爐火依舊旺著。裴琰將“軍用配方”的關鍵比例一遍遍地教給魯爾,
從硝石的提純火候到硫磺的研磨細度,連炭末要燒到“白如霜”都細細叮囑。魯爾聽得認真,
每記一個數字,就往臂上的疤痕按一下,仿佛要將那些數字刻進骨頭里?!坝涀。?/p>
”裴琰最后道,“不到萬不得已,這配方絕不能現世。”魯爾重重點頭,忽然想起什么,
從懷里掏出塊烤得焦黃的麥餅:“少郎,墊墊肚子。這是王伯偷偷烤的,說吃了能記牢事兒。
”餅香混著硫磺的刺鼻味,奇異地讓人安心。裴琰咬了口餅,
忽然覺得這味道比任何珍饈都踏實——因為他知道,只要這兩個記得配方的人還在,
魚朝恩就永遠拿不走真正的火藥之術。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兩人身上,
像給這無聲的約定鍍了層銀。遠處的內監(jiān)府傳來隱約的絲竹聲,魚朝恩大概正在慶功,
卻不知他搶去的不過是半卷廢方,真正的利器,早已藏進了兩個工匠的血肉里。
魯爾臂上的“火”字疤痕在晨露中泛著淡紅,像枚未愈的烙印。他蹲在百工堂的熔爐旁,
將硝石粉按“八兩”的比例稱好,指尖沾著的白粉末簌簌落在炭灰里?!吧倮?,
按這方子配的藥,真能炸開城外的青石礦?”裴琰正用鏨子在藥罐上刻紋路,
聞言頭也不抬:“加三成草木灰。”他敲下一塊礦渣扔進罐里,“既能讓石渣散得勻些,
又能瞞過內監(jiān)的眼?!蓖醪酥柽M來,盆沿沾著些硫磺漬?!袄吓珓倧奈魇谢貋?,
”老人往爐里添了塊柴,“劉遷帶著人在查各家藥鋪,
連硫磺軟膏都要登記——這是要把火藥的路子全堵死?!痹捯粑绰洌T外傳來車輪轱轆聲。
幾個窯工推著輛板車進來,車上裝著塊磨盤大的青石,石面平整得像被刀削過?!芭嵯壬?,
”領頭的窯工抹著汗,“這石頭硬得很,用鑿子鑿了三天,才下來這么塊。
”裴琰讓人將青石抬到后院空地,又取來按“民用配方”配好的藥包。藥包用麻布裹著,
里面摻了不少碎石,看起來比尋?;鹚幋至拥枚唷t敔柾€上澆了點桐油,
笑道:“這要是炸不開,俺就用狼牙棒給它開瓢!”看熱鬧的百姓圍了里三層外三層,
連隔壁坊的孩童都扒著籬笆張望。劉遷派來的眼線混在人群里,三角眼死死盯著藥包,
手里的算盤打得噼啪響——魚朝恩早料到裴琰會藏私,特意讓人盯著“開礦火藥”的實效。
引線被點燃時,“滋滋”的火星在晨風中扭動。裴琰讓人撤到十丈外,自己卻站在青石旁,
手里攥著塊濕布。魯爾拽了他三次,他都沒動:“得看清楚石紋崩裂的方向。
”“轟隆”一聲悶響,煙塵騰起丈許高。待灰霧散了,眾人看清青石裂成了七八塊,
最大的一塊竟被崩出丈遠,落在籬笆外的菜地里。窯工們頓時歡呼起來,
領頭的摸著裂開的石面,喜道:“比鑿子快十倍!就是……力道好像差了點。
”裴琰望著那些帶著鈍痕的碎石,故意皺起眉:“看來還得再調調配方。
”他轉身對眼線笑道,“勞煩回稟劉公公,這方子雖能開山,卻比不得內監(jiān)府的秘法,
還望公公指點?!毖劬€哼了聲,轉身就走。魯爾望著他的背影,
鐵鉗在手里捏得咯咯響:“這狗東西定是去報信,說咱們的火藥不中用?!薄耙木褪沁@個。
”裴琰往藥渣里撒了把硫磺粉,“魚朝恩越瞧不上,咱們越安全?!彼鋈粔旱吐曇?,
“今夜三更,去城南廢窯——教你真正的配比?!币股窠四拿扌?,
沉沉壓在長安的屋頂上。裴琰和魯爾借著月色摸到廢窯,窯壁上還留著當年燒磚的煙火痕。
魯爾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里面是偷偷藏的硫磺晶和提純硝石,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坝浐茫?/p>
”裴琰用樹枝在地上劃,“硝石七兩、硫磺二兩、炭末一兩——這是底子。
”他往硫磺堆里添了點碾碎的雄黃,“加這個,爆炸時煙是黃的,能當信號。
”魯爾跟著比劃,突厥漢子的手指粗笨,卻把比例記得分毫不差。
“那民用方子為啥加草木灰?”“草木灰能熄火星,”裴琰踢散地上的字跡,
“就像給猛虎套了韁繩?!彼鋈蛔テ饓K硫磺晶,在魯爾臂上的疤痕處蹭了蹭,“這配方,
得比這疤還疼,才能記一輩子。”魯爾咧嘴一笑,抓起硫磺往自己掌心按,晶塊劃破皮膚,
滲出血珠也不在意:“俺娘說,突厥人的傷疤是勇士的勛章。這配方,就是俺的勛章。
”兩人從廢窯出來時,見百工堂方向亮著燈籠。王伯正踮著腳在門口張望,見他們回來,
連忙遞上碗熱湯:“老奴熬了姜湯,驅驅寒?!崩先送敔柋凵掀沉搜郏鋈粐@道,
“當年裴先生教老奴打鐵,說‘手藝要藏在心里,不是藏在柜里’,今日才算懂了。
”次日清晨,內監(jiān)府果然派人來了。這次來的是個小宦官,捧著卷黃紙,
說是魚朝恩“賞賜”的火藥配方?!棒~公公說,”小宦官尖聲道,“看你們開礦辛苦,
特賜‘改良方’——硝石九兩、硫磺半兩、炭末一兩半,保準比你們的方子好用!
”裴琰接過黃紙,見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顯然是胡亂寫的。他故意裝作感激涕零的樣子,
讓人取來藥料試配。按這方子造出的藥包點燃后,只冒了股青煙,連塊瓦片都沒炸開。
“這……這是咋回事?”小宦官臉都白了?!霸S是咱們手藝不到家。”裴琰故作懊惱,
將黃紙小心收好,“還請公公回稟魚公公,容咱們再練練。”小宦官灰溜溜地走后,
魯爾笑得直不起腰:“這狗賊自己都不懂火藥,還敢賜方子!”裴琰卻望著那張黃紙,
忽然皺起眉:“他是在試探咱們?!彼麑ⅫS紙扔進爐里,“要是咱們戳穿這方子是假的,
他就知道咱們藏了真配方。”王伯在旁點頭:“老奴聽說,城西有個藥鋪掌柜,
就因為說魚公公的方子不對,被抓去打了三十大板?!苯酉聛淼娜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