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冷。
仿佛有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從四面八方扎進皮膚,穿透肌肉,貪婪地吸吮著骨髓里最后一絲熱量。
蕭辰的意識,就是被這種無孔不入的寒意給活活凍醒的。
他猛地睜開眼睛,劇烈的喘息撕扯著干涸的喉嚨,帶出一陣嘶啞的咳嗽。映入眼簾的,并非他記憶中項目竣工慶功宴上那盞璀璨的水晶吊燈,也不是醫(yī)院里慘白的天花板。
是木頭。
一段段被煙火熏得發(fā)黑的木質(zhì)房梁,上面掛著幾縷隨風(fēng)輕晃的蛛網(wǎng)。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復(fù)雜的味道——潮濕的霉味、草木燃燒后的煙火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草藥苦澀。
這里是哪里?
他最后的記憶,是項目成功后,大家興奮地將他拋向空中。他看到了同事們歡呼的臉,看到了頭頂那盞巨大的吊燈……然后,一陣強烈的電流穿過身體,世界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觸電……我不是應(yīng)該在醫(yī)院嗎?
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發(fā)現(xiàn)身體虛弱得可怕,四肢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每一次呼吸,胸口都傳來隱隱的刺痛。
“哥,你醒啦?”
一個怯生生的、帶著濃濃鼻音的聲音在床邊響起。
蕭辰僵硬地扭過頭,一張瘦削的小臉闖入他的視野。那是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女孩,面色蠟黃,嘴唇有些干裂。她穿著一件打滿補丁的粗布襖子,袖口短了一大截,露出凍得發(fā)紅的手腕。一雙大眼睛里,此刻正蓄滿了水汽,一半是驚喜,一半是揮之不去的惶恐。
女孩的手里,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豁了口的瓦罐,罐里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
哥?
這個稱呼像一道驚雷,劈開了蕭辰混亂的思緒。他是個獨生子,父母早已退休,哪來的妹妹?
他張了張嘴,想問“你是誰”,但一股不屬于他的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蠻橫地沖進了他的腦海。
紛亂的畫面、陌生的情感、一個十八歲少年短暫而灰暗的人生,瞬間填滿了他的意識。
他叫蕭辰,也叫蕭辰。
父親蕭惟,曾是捧日軍中的一名都頭,因在操演時頂撞了新來的監(jiān)軍,被尋了個由頭革職奪官,還挨了二十軍棍,落下一身病根,從此臥床不起。母親在去年冬天的一場風(fēng)寒中撒手人寰。如今,這間破敗的祖屋里,只剩下病重的父親、十八歲的自己,和眼前這個八歲的妹妹,蕭蕓。
家徒四壁,債臺高筑。
“哥,你都昏睡兩天了,大夫說……說要是再不醒,就……”蕭蕓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滾燙地砸在她自己冰冷的手背上。她趕緊把瓦罐湊到蕭辰嘴邊,“快,喝點米湯,這是蕓兒跟張大娘賒來的米熬的。”
溫?zé)岬拿诇樦韲祷?,?qū)散了些許寒意,也讓蕭辰徹底認清了現(xiàn)實。
這不是夢,也不是什么惡作劇。
他,一個三十歲的國防項目機械工程師,真的來到了另一個人的身體里,來到了另一個時代。
他掙扎著爬下床,不顧蕭蕓的驚呼,跌跌撞撞地沖到門邊,一把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呼——
凜冽的寒風(fēng)裹挾著細碎的雪花,撲面而來。
門外,是一個被白雪薄薄覆蓋的世界。青石板鋪就的狹窄巷弄,兩側(cè)是鱗次櫛比的土木結(jié)構(gòu)房屋,屋檐下掛著凍硬的冰棱。遠處,隱約能看到一座高大的、覆滿白雪的樓閣輪廓,莊嚴而古樸。
街上行人稀少,都裹著厚實的冬衣,行色匆匆。一個挑著擔(dān)子的貨郎走過,口中呵出的白氣瞬間消散在風(fēng)雪里,他那帶著濃重口音的吆喝聲,清晰地傳了過來:
“炊餅……剛出爐的熱炊餅……”
這口音,這街景,這建筑……蕭辰扶著冰冷的門框,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作為一名狂熱的歷史愛好者,他太熟悉這副景象了。這活生生的、煙火氣的景象,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
東京汴梁。
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北宋的都城。
他慢慢蹲下身,抓起一把地上的積雪。雪的冰冷觸感是如此真實,真實到讓他絕望。
他顫抖著問身后的蕭蕓:“蕓兒,告訴哥……今年,是何年份?”
蕭蕓被他反常的舉動嚇到了,怯生生地回答:“宣和七年啊……哥,你真的病糊涂了?快進屋吧,外面冷?!?/p>
宣和七年!
公元1125年。
蕭辰的腦子“嗡”的一聲,仿佛被一柄重錘狠狠砸中。他松開手,雪從指縫間滑落,他癡癡地看著自己的手掌——那是一雙年輕的、指關(guān)節(jié)卻因常年勞作而有些粗大的手。
宣和七年……
作為一名熟讀宋史,尤其對兩宋之交的歷史扼腕嘆息過的工程師,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四個字背后,即將到來的血與火。
一年后,也就是靖康元年(1126年),金兵第一次大舉南下,圍困汴京。
兩年后,靖康二年(1127年),汴京城破?;铡J二帝,連同后妃、皇子、宗戚、百官、工匠、倡優(yōu)等三千余人,如牲畜般被金人擄往北國。
史稱——靖康之恥。
華夏文明自此陸沉,衣冠南渡,半壁江山淪于鐵蹄之下。
一個時代即將落幕,而他,蕭辰,卻在終局之前,一頭撞了進來。
“哥!爹爹他……他又咳血了!”
屋里,蕭蕓的哭喊聲猛地將他從歷史的深淵中拽了出來。
蕭辰一個激靈,連滾帶爬地沖回屋內(nèi)。里間的木板床上,一個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正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弓起身子,都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抹刺目的殷紅,染紅了他嘴角的白布。
“爹!”
身體原主的記憶和情感瞬間涌上心頭,一聲悲呼脫口而出。
這就是他這一世的父親,蕭惟。曾經(jīng)的軍中漢子,如今卻形容枯槁,命懸一線。
“辰……辰兒……”蕭惟艱難地睜開眼,渾濁的目光落在蕭辰身上,“你……你醒了就好……咳咳……為父沒用,護不住你們……”
“爹,您別說話!”蕭辰快步上前,握住父親瘦骨嶙峋的手,那只手冰冷得像一塊石頭。
他能感覺到,父親的生命力,正在飛速流逝。
大夫來看過,說是心肺積郁,又添風(fēng)寒,無力回天,只能用名貴藥材吊著命。
可藥材,拿什么買?
家里最后一點積蓄,早已耗盡。如今連果腹的米,都要靠八歲的妹妹去向鄰里賒借。
歷史的洪流滾滾而來,如同一座無法撼動的萬丈高山,壓得人喘不過氣。而眼下,家庭的絕境,就像腳下一片冰冷的沼澤,已經(jīng)淹到了他的脖子。
國難當(dāng)頭,家道將傾。
蕭辰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工程師的理性和冷靜,已經(jīng)壓倒了所有的惶恐和迷茫。
他不能死,這個家不能散,父親的命要救!
更重要的是,他既然來了,就不想再眼睜睜地看著那場人盡皆知的恥辱,再次上演。
逆天改命?聽起來像個笑話。
但對于一個工程師來說,解決問題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問題已經(jīng)出現(xiàn),無論是關(guān)乎一個民族的宏大敘事,還是關(guān)乎一個家庭的生死存亡。
那么,第一步,就是從這片名為“絕望”的沼澤里,找到那個可以撬動一切的支點。
他的目光,掃過妹妹手中的瓦罐,掃過屋角那半盆用來洗衣的、渾濁的皂角水,最終,落在了自己那雙雖顯粗糙,但卻熟悉無比的工程師的手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這宣和七年的、冰冷而混濁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