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粘稠冰冷,而是燃燒著。靈魂深處那片被撕裂的空洞,不再是虛無,而是灌滿了滾燙的巖漿,灼燒著每一寸意識。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肩膀撕裂般的劇痛,也攪動著那靈魂熔爐中沸騰的憤怒與恥辱。
我再次睜開眼。
沒有初次蘇醒時的茫然與眩暈。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清醒,以及一種被燒灼到極致的、冰冷的疲憊。
溶洞的光線似乎更暗了。空氣里彌漫的草藥味、血腥味和絕望的氣息,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苦澀。青墨趴在我床邊睡著了,臉上還帶著淚痕和污跡,呼吸沉重。蘇挽云不在。
我試著動了動手指,一陣尖銳的刺痛從肩膀蔓延開。但更清晰的是掌心傳來的觸感——那張冰冷、粗糙、沉重如鐵的“田契”,依舊被我死死攥在手中,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僵硬發(fā)白。血手印的位置,仿佛烙印般灼燙。
野狼溝的尸山血海,府兵冰冷的刀鋒,蘇挽云浴血的身影,那些用身體阻擋死亡、最終倒在血泊中的灰衣男女……還有崔煥那張在火光中獰笑的、冷酷的臉!一切如同燒紅的烙鐵,反復烙印在腦海深處!
“嗬……”一聲壓抑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從我喉嚨里擠出。不是呻吟,是靈魂熔爐中烈焰翻騰的余燼。
這聲微弱的動靜驚醒了青墨。他猛地抬起頭,紅腫的眼睛里先是茫然,隨即爆發(fā)出巨大的驚喜:“公子!您……您又醒了!太好了!”他手忙腳亂地想去端水。
“陳墨……”我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鐵銹味,“陳墨……在哪?”
青墨的動作頓住了,臉上的驚喜迅速被憂慮取代:“陳……陳先生他……他一直在整理東西,幾乎沒合眼……在……在那邊……”他怯怯地指向溶洞一個稍微僻靜的角落。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椟S搖曳的火光邊緣,陳墨那清瘦佝僂的身影蜷縮在一塊相對平整的大石旁。他面前攤開著幾本厚厚的、邊緣磨損的冊子,還有一堆散亂的、寫滿字跡的紙張。他低著頭,手中的炭筆在紙上飛快地劃動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鸸庥痴罩n白憔悴、布滿血絲的臉,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嘴唇干裂起皮。那專注的姿態(tài),仿佛要將整個靈魂都榨干,注入那堆冰冷的紙張和數(shù)字之中。
他旁邊放著一個粗陶碗,里面的東西早已冷透凝固,顯然一口未動。
“扶我……過去?!蔽业穆曇舨蝗葜靡?,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冷硬。
青墨嚇了一跳:“公子!您的傷!蘇姑娘交代了要靜養(yǎng)……”
“扶我過去!”我猛地加重了語氣,牽扯到肩膀的傷口,劇痛讓我眼前一黑,冷汗瞬間浸透額發(fā),但我咬緊牙關,死死盯著陳墨的方向。
青墨不敢再違拗,含著淚,小心翼翼地攙扶起我。每挪動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牽扯著全身的筋骨。冷汗順著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但我攥著那張血契的手,卻更加用力,仿佛那是我此刻唯一的支點。
短短十幾步的距離,如同跋涉了千里。當我終于踉蹌著走到陳墨身邊,幾乎是脫力地跌坐在他對面的另一塊石頭上時,青墨嚇得臉都白了。
陳墨被驚動,猛地抬起頭。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布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疲憊得仿佛隨時會熄滅,但在看到我的瞬間,那深潭底部卻驟然亮起一絲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芒。
“大……大人?”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您……您怎么起來了?您的傷……”
“你在……算什么?”我打斷他,目光落在他面前攤開的冊子和紙張上。聲音依舊嘶啞,卻異常平靜,平靜得像暴風雨前的死寂海面。
陳墨順著我的目光看向那些冊子和紙張,疲憊的臉上瞬間涌起一股深沉的悲憤和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力量,才用炭筆指向其中一本攤開的、封面印著“河洛府玄宸陵營造物料總錄(匠作大監(jiān)司)”的厚冊子。
“算賬!”他吐出兩個字,聲音不大,卻像淬了冰的刀鋒,“算崔煥、算匠作大監(jiān)、算這承運王朝的……血債賬!”
他枯瘦的手指用力點著冊子上一行行密密麻麻的館閣體小楷:
“大人請看!這是匠作大監(jiān)上報尚書省、工部核準的,去歲冬至今春,采運‘玄宸陵’神道石料的開支!”
“神道主石料,取自北邙山‘臥虎澗’,因其石質堅韌,色如玄墨,號‘玄虎石’。冊載:征發(fā)民夫一萬二千人,耗時三個月,采巨石八百方。”
“耗銀幾何?”我盯著那冰冷的數(shù)字。
“冊載:民夫工食、采石工具損耗、運輸輜重、監(jiān)工吏員薪俸、打通沿途關節(jié)……共計耗銀……八萬七千六百四十二兩!”陳墨的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
八萬七千余兩!一道神道的石料!我心中冷笑,光祿寺一道“金齏玉鲙”不過千兩,已覺奢靡無度!這八萬兩,是多少戶農稅?是多少饑民一年的口糧?!
“實情呢?”我的聲音冷得像冰。
陳墨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旁邊那堆散亂的紙張中,飛快地抽出幾張。那紙張質地粗糙,字跡潦草扭曲,顯然是倉促記錄,上面還沾著泥點和暗紅的印記——是血跡!
“這是下官……還有白蓮教的兄弟,冒險從幾個被折磨致死的采石場小頭目家中搜出的私賬!還有從北邙山附近村落幸存老石匠口中逼問出的實情!”陳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控訴的悲憤:
“臥虎澗采石場,實征民夫一萬八千人!非三個月,是整整五個月!寒冬臘月,大雪封山,未曾停歇一日!”
“采石八百方?玄虎石質地堅韌,開采艱難,去冬嚴寒,石脆易崩,實際開采……不足五百方!且多為次品、碎石!”
“工食?每日兩頓摻沙野菜稀粥!監(jiān)工鞭笞如雨,病餓凍死者,日以數(shù)十計!尸骸……就地填入采石坑,或棄于山澗喂狼!”
“打通關節(jié)?層層盤剝!工部、匠作大監(jiān)、河洛府衙、乃至沿途關卡胥吏……如蛆附骨!真正用于采運的銀錢,十不足三!”
不足五百方的次品碎石!耗費民夫一萬八千!五個月!尸骨填坑!耗銀八萬七千余兩!其中七成以上,落入層層蛀蟲的私囊!
冰冷的數(shù)字,此刻變成了燒紅的鋼針,一根根扎進我的心臟!這哪里是采石?這是用人命和民脂民膏,澆筑崔煥和匠作大監(jiān)們的金山銀山!是在為那帝王的陰宅,挖掘埋葬萬千生靈的墓坑!
“還有!”陳墨眼中燃燒著火焰,又抽出一張紙,上面畫著簡陋的地圖,標注著一些地名和數(shù)字,“崔煥以‘吉壤’之名圈占的數(shù)萬頃良田!其中三成,確為陵寢占地。余下七成,盡數(shù)落入崔氏及其爪牙名下!這些田地,如今或被崔氏親族耕種,或轉租佃農,收取高額租賦!更有甚者,強逼原主為奴,耕種自家故土!”
他枯瘦的手指狠狠戳在地圖上一個標記——“野狼溝安置點”!
“所謂‘安置’,實為驅趕!被圈占土地之民,稍有怨言或行動遲緩者,輕則鞭笞,重則……大人,您親眼所見!那野狼溝中累累白骨,斷肢殘軀,便是‘安置’!崔煥上報朝廷,稱撥付‘安置銀’十萬兩!實則……分文未至!十萬雪花銀,盡入其私庫!”
“十萬兩……”我喃喃重復,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那老婦人懷中餓死的孩子青灰色的臉,那漢子背上滲血的鞭痕,那被惡奴踢死、噴血詛咒的老者……十萬條人命,也抵不過這十萬兩雪花銀在崔煥眼中的分量!
陳墨的胸膛劇烈起伏,他猛地又從最底下抽出一本冊子——那是他之前給我看過的、記錄著河洛府慘狀的藍皮賬簿!他嘩啦啦翻到其中一頁,手指顫抖著點向一行觸目驚心的記錄:
“河洛府常平倉!大司農寺賬冊載明,存糧二十萬石!年前雪災,撥付賑濟五萬石!”
“實情!”陳墨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尖銳,“倉廒空虛!十不存一!大人,我們親眼所見!那五萬石‘賑濟糧’?根本未曾出天啟城!已被戶部(大司農寺)、少府寺與內侍監(jiān)曹謹忠勾結,挪作他用!或倒賣,或充作皇家別苑修造之費!那五萬石糧食的調撥批文,是假的!是徹頭徹尾的謊言!河洛數(shù)十萬饑民翹首以盼的救命糧,是畫在紙上的大餅!是催命的符咒!”
假的!五萬石賑濟糧是假的!二十萬石常平倉存糧是假的!那夜常平倉流民暴動,瘋狂沖擊后看到的空倉和沙土,那絕望引發(fā)的慘烈人相食……根源竟在此!是遠在天啟城、那些端坐于三省九卿高位上的袞袞諸公,用朱筆批下的一個假字,便決定了河洛道上萬千生靈的存亡!
“嗬……嗬嗬……”喉嚨里再次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低吼。不是憤怒,而是憤怒到了極致后的冰冷麻木。胸腔里那熔爐的火焰,似乎不再灼熱,而是凝固成了冰冷的、沉重的、足以壓垮一切的寒鐵!一張張臉在我眼前飛速閃過:父親陸衍那沉靜如淵、規(guī)劃我錦繡前程的目光;瓊林宴上曹謹忠那張掛著溫和笑意、吐出骯臟交易的圓臉;崔煥在馬上冷酷指揮焚村的獰笑;匠作大監(jiān)腦滿腸肥、滿口工期預算的嘴臉……
原來如此!
原來這“承運”的天,從根子上就是爛的!
這“三省九卿”的煌煌廟堂,不過是一座巨大的、用民脂民膏和累累白骨堆砌的墳墓!里面盤踞的,盡是些敲骨吸髓、以萬民血肉為食的蛆蟲!
而我陸臨淵,竟曾是這蛆蟲巢穴中,被精心喂養(yǎng)、期待羽化的一只!
一股巨大的惡心感翻涌而上,混合著無邊的恥辱和自厭!我猛地攥緊了手中的血契,那冰冷的紙張邊緣幾乎要割破掌心!野狼溝農婦丈夫的血手印,仿佛透過紙張,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
“還有嗎?”我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如同暴風雨中心最死寂的一點。目光落在陳墨那堆散亂的紙張和冊子上,如同看著一堆等待點燃的、足以焚毀一切的干柴!
陳墨被我眼中那冰冷的、毫無波瀾的火焰所懾,呼吸一窒。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從紙張最底層,極其小心地抽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帶著明顯官府印記的公文紙。他的手指因緊張而微微顫抖。
“這……這是下官……用……用盡手段,從刺史府一個被崔煥逼死的倉大使小妾那里……得來的?!彼穆曇魤旱脴O低,帶著巨大的風險,“是……是崔煥與匠作大監(jiān)、還有……還有京中某位貴人,關于‘玄宸陵’地宮‘鎮(zhèn)陵寶’的分贓……密約抄件!”
他緩緩展開那張紙。上面是極其工整、卻透著陰冷氣息的館閣體。內容極其隱晦,用了大量代稱和暗語,但核心意思清晰得令人發(fā)指:將從陵工經費中,虛報截留白銀三十萬兩!其中十五萬兩用于采買“鎮(zhèn)陵寶”(實際價值不足五萬),余下十五萬兩,由崔煥、匠作大監(jiān)及“京中貴人”按四三三分成!
“京中貴人……”我盯著那四個字,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能指使崔煥這等封疆大吏,能參與瓜分三十萬兩陵工巨款的“貴人”,會是誰?父親陸衍?戶部尚書(大司農寺卿),掌管天下錢糧!曹謹忠?司禮監(jiān)掌印,內廷巨擘!甚至……更高?!
這已經不是貪墨!這是蛀空帝陵!是動搖國本!是真正的滔天大罪!而這罪行的參與者,很可能就包括那個為我規(guī)劃著“錦繡前程”的父親!
“證據(jù)……”我的聲音干澀,“僅憑這些……不夠?!?/p>
陳墨當然明白。他臉上露出苦澀和深重的無力感:“下官……知道。這些私賬、口供、抄件……在官面上,形同廢紙!崔煥可以有一萬種方法否認、銷毀、甚至反咬一口!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拿到匠作大監(jiān)司內部、蓋有工部和匠作大監(jiān)官印的原始底檔!或者……拿到崔煥府中那本真正的、記錄他所有灰色收入和賄賂往來的‘私密賬’!”陳墨眼中閃過一絲孤注一擲的瘋狂,“那才是鐵證!才能捅破這天!”
匠作大監(jiān)司的底檔?崔煥的私密賬?
這無異于虎口拔牙!龍?zhí)度≈椋?/p>
崔煥府邸戒備森嚴,匠作大監(jiān)司更是皇陵營造核心重地,守衛(wèi)如林!我們這幾個殘兵敗將,如何能得手?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悄然纏繞上來。但這一次,它未能凍結我心中那凝固的寒鐵。反而像投入熔爐的薪柴,讓那冰冷的火焰燃燒得更加幽暗、更加致命!
“算清楚了嗎?”我忽然問,聲音依舊平靜,目光掃過陳墨面前所有的冊子和紙張。
陳墨一愣,隨即用力點頭:“大人所指的‘賬’,下官……已竭盡所能,算清了!每一筆血,每一塊肉,每一根骨頭!都在這上面!”他枯瘦的手指劃過那堆染血的紙。
“好。”我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試圖從石頭上撐起身體。劇痛如同潮水般襲來,眼前陣陣發(fā)黑,冷汗瞬間濕透后背。青墨驚呼著要扶我,被我抬手制止。
我咬著牙,用那只未受傷的手臂,死死撐住冰冷的巖石邊緣。每一次用力,肩膀的傷口都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仿佛有鋼刀在攪動。但我只是悶哼一聲,額角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滾落,卻硬生生地、一點一點地將自己從石頭上撐了起來!
身體劇烈地搖晃著,如同狂風中的殘燭。但我站住了!盡管雙腿顫抖,盡管隨時可能倒下,但我終究是憑著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站在了這地底的黑暗與苦難之中!站在了這堆控訴著滔天罪行的血證之前!
溶洞內,不知何時變得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這搖搖欲墜、卻異常挺直的身影上。那些傷員的呻吟停止了,婦人們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連角落里的嬰兒都停止了啼哭??諝夥路鹉?,只有我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聲,在巨大的空間里回蕩。
我無視那些目光,也無視身體的劇痛和虛弱。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陳墨面前那堆散亂卻重逾千鈞的紙頁和冊子。光祿寺的奢靡,皇陵的耗費,土地的兼并,賑災糧的謊言,野狼溝的屠殺,陵工巨款的貪墨……一筆筆,一樁樁,如同最精準的算籌,在我心中那冰冷的熔爐里碰撞、疊加!
最終,所有的數(shù)字、所有的血淚、所有的罪惡,都匯聚成一個清晰無比、冰冷到令人窒息的結論——
這承運的天,爛透了!
這九卿的官,殺盡了!
這清河崔氏,該滅了!
一股混合著毀滅與決絕的氣息,從我挺直的脊背中散發(fā)出來。我緩緩抬起那只緊攥著血契的手,盡管它因劇痛和脫力而顫抖不休。我將那張浸透農婦丈夫血淚的紙,緩緩按在了陳墨面前那堆染血的證據(jù)之上!
冰冷的紙張與冰冷的紙張相觸,發(fā)出輕微的沙響。那暗紅的血手印,覆蓋在那些記錄著同樣暗紅罪行的字跡上,如同一個沉重的封印,一個無聲的控訴!
“賬,算清了。”我的聲音嘶啞、破裂,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玉石俱焚的平靜,如同淬火后冰冷的刀鋒,在這死寂的地底轟然響起,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現(xiàn)在……”
“該……”
“收債了!”
“收債”兩個字落下,仿佛抽空了我最后一絲力氣。眼前猛地一黑,支撐身體的意志瞬間崩潰!身體如同斷了線的木偶,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公子!”
青墨的驚呼和蘇挽云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我身后的手臂,同時接住了我下墜的身體。
意識沉淪前最后的感知,是蘇挽云那雙近在咫尺、映照著冰冷火焰的眸子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還有陳墨那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fā)出孤狼般狠戾與決絕的眼神!
以及,掌心那張冰冷沉重的血契,被我死死攥著,仿佛已經與那堆染血的證據(jù)融為一體,化作了一柄指向腐朽蒼穹的……血色利劍!
收債!
向這腐爛的承運天!
向這吸血的九卿官!
向這滿手血腥的清河崔!
一筆一筆!連本帶利!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