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藏室的白熾燈在頭頂忽明忽暗,灰塵在光束里浮沉成細小的漩渦。我蹲在舊紙箱前,膝蓋硌在水泥地上生疼,卻懶得挪窩。指尖觸到一個冰涼的棱角時,心臟莫名地漏跳了一拍——是那個銹跡斑斑的鐵盒,邊角還粘著半片褪色的宇航員貼紙,他抱著顆歪歪扭扭的星球,像極了我高中時畫在草稿紙上的蠢東西。
打開鐵盒的瞬間,一股陳舊的、混合著紙張和薄荷糖的氣息涌了出來。最上面躺著半塊橡皮,奶白色的膠質已經泛黃,邊角被啃得坑坑洼洼,唯獨側面用鉛筆刻著的“蘇”字還清晰可見。我指尖劃過那道凹痕,突然想起很多年后在南方的一家文具店,看到同款橡皮時,店主說這是“老款,現(xiàn)在沒人用了”。
沒人用了。
就像十七歲那年掉在我腳邊的那塊橡皮,就像那個叫蘇晚的女生。后來我才知道,所有的初遇都是蓄謀已久的偶然,就像橡皮會滾到腳邊,就像她的指尖會碰到我掌心,就像風會把香樟葉吹進窗戶,剛好落在她碼得整整齊齊的課本上。
九月的風確實帶著夏末的余溫,不過在我的記憶里,那風還裹著香樟葉被曬焦的味道,以及講臺上粉筆灰簌簌落下的粉塵味。我當時正單手撐著課桌,把最后一摞練習冊推到講臺邊,額角的汗珠順著下頜線往下滑,滴在洗得發(fā)白的校服領口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江嶼,搭把手!”班長在講臺那邊喊,聲音被教室里的喧囂吞沒了一半。我應了聲,隨手抹了把汗,沒再往窗邊看。那時候蘇晚對我來說,真的只是花名冊上一個清秀的名字,是開學第一天坐在窗邊,把課本碼得整整齊齊的陌生側影。我甚至沒看清她扎的是高馬尾還是低馬尾,只記得她整理書脊時,手指細得像雨后的草莖,透著點蒼白。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大概是在一周后的數(shù)學課上,才第一次真正“看見”她。那天我正在草稿紙上畫星際飛船,畫到舷窗時,老師突然點名讓我回答問題。我慌忙站起來,手肘“咚”一聲撞到桌角,鉛筆盒里的橡皮應聲掉在地上,骨碌碌地往后滾——現(xiàn)在我才明白,那軌跡精準得像被計算過,剛好停在她的腳邊。
我彎腰去撿,指尖卻先觸到了另一層溫度。很軟,帶著點微涼,像剛從井里撈出來的玉石,又像清晨花瓣上未落的露水。我當時腦子“嗡”地一下,所有關于星際飛船的想象都碎成了粉末。抬頭的瞬間,撞進了一雙濕漉漉的眼睛里,像雨后被洗過的黑葡萄,睫毛上似乎還凝著水汽。
她的臉頰紅得厲害,從顴骨蔓延到耳根,像熟透了的水蜜桃,隨時能掐出汁來。她飛快地收回手,把那塊印著卡通小熊的橡皮遞過來,聲音細得像蚊子叫:“給你?!?/p>
我接過橡皮時,確實聞到了她身上的味道。不是香水,是很淡的肥皂香,像剛洗過的白襯衫晾在太陽底下,帶著點洗衣粉和陽光混合的清爽?!爸x謝?!蔽衣犚娮约赫f,聲音有點發(fā)緊,于是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坐回座位。
后排傳來輕微的翻動紙張聲,我沒回頭,卻在畫飛船舷窗時,莫名地把圓形畫成了橢圓。那天下午,我至少有十次把手伸進口袋,指尖摩挲著那塊橡皮的邊緣,想象著剛才觸碰到的柔軟觸感。陳默用胳膊肘捅我:“喂,魂丟了?不就一塊橡皮嗎?”
我瞪了他一眼,把橡皮塞回鉛筆盒最里面,嘴硬道:“關你屁事?!钡覜]說的是,從那天起,后桌的一切都成了我視線的錨點。我開始留意她寫字時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那聲音比老師的講課聲更能讓我平靜;我注意到她翻書時,總是先用指尖捻起書頁的一角,再輕輕翻開;我甚至發(fā)現(xiàn),她解不出數(shù)學題時,會微微蹙起眉頭,眉心形成一個小小的川字,像只委屈的小獸。這些細節(jié)像碎星,起初只是隨意散落,后來卻在我心里匯成了一條模糊的軌跡。
少年的心動是藏不住的,就像草稿紙上寫錯的舷窗,就像口袋里被焐熱的橡皮,就像明明在看黑板,余光卻總能精準地找到她的位置。有次自習課,我假裝找筆,偷偷瞄她的草稿紙。她正在畫花,不是那種復雜的玫瑰,是很簡單的五瓣小花,用鉛筆輕輕勾勒,旁邊還歪歪扭扭地畫了片葉子。我看著那些稚嫩的線條,突然想起自己畫的星際飛船,覺得那些金屬線條生硬得可笑。
她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握筆的手頓了一下,然后飛快地用橡皮擦掉了那朵花。我慌忙收回視線,心臟卻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有點疼,又有點癢。后來我才知道,她擦掉的那朵花旁邊,原本寫著個沒寫完的“江”字,剛起筆就被她慌亂地涂掉了。
那時候的我,還不懂什么叫喜歡,只覺得跟她有關的一切都很有趣。我會故意把橡皮放在桌角,等著它再次“不小心”掉下去;我會在她打水路過時,假裝跟陳默大聲討論籃球,只為看她下意識放慢的腳步;我甚至會在她低頭畫畫時,悄悄調整坐姿,讓自己能在不轉頭的情況下,用眼角余光多看她幾眼。
鐵盒里除了橡皮,還有一疊紙飛機,每架飛機的機翼上都用鉛筆寫著字。我拿起一架,上面寫著:“今天他又把橡皮掉了,還好我離得近?!?字跡娟秀,是蘇晚的。另一架寫著:“他畫的飛船真好看,像會飛進宇宙里?!?我手指撫過那些褪色的字跡,突然想起高三畢業(yè)那天,她在陽臺上放飛紙飛機的背影。那時我要是跑過去,是不是就能抓住其中一架?是不是就能看到機翼上的字?是不是就能在時光把一切都磨成回聲之前,聽懂那些未說出口的話?
我們總以為時間很長,長到可以把喜歡釀成酒,等合適的時機再打開。卻不知道青春是架脆弱的紙飛機,風一吹,就再也追不回來了。陳默后來不止一次地調侃我:“江嶼,你看蘇晚的眼神越來越不對勁了啊,跟狼看小羊似的?!?我每次都踹他一腳,罵他胡說八道,心里卻慌得一批。我害怕被人看穿,害怕那些莫名的心動只是我的錯覺,更害怕一旦說破,連現(xiàn)在這樣遠遠看著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我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偷偷收集關于她的一切。我知道了她喜歡喝純牛奶,每次都會把包裝角撕得整整齊齊;我知道了她打噴嚏前會微微皺起鼻子,像只可愛的小倉鼠;我甚至知道了她鉛筆盒里永遠備著兩塊橡皮,一塊自己用,另一塊,好像就是為了等我“不小心”掉橡皮時,能第一時間遞給我。
現(xiàn)在我手里的這塊橡皮,側面的“蘇”字應該是她刻的。當年我一直以為是哪個調皮的男生干的,還為此生了好幾天的氣,覺得有人亂碰我的東西。直到今天,看著鐵盒里她寫的紙飛機,才恍然大悟——她大概是想讓我記住她吧,用這種最隱秘、最笨拙的方式。就像我把她遞過來的橡皮揣在口袋里焐了整個下午,就像我在草稿紙上畫了無數(shù)次她的側影又擦掉,就像我在籃球賽上故意投偏三分球,只為看到觀眾席上她擔心的表情。
原來所有的“不小心”都是“我愿意”,所有的“巧合”都是另一個人攢了很久的勇氣。只是那時的我們,都太年輕,年輕到不懂如何解讀對方眼里的星光。數(shù)學課那次之后,我和蘇晚之間好像形成了某種默契。我的橡皮依舊會“不小心”掉下去,她也依舊會紅著臉遞給我。每次指尖觸碰的瞬間,我都能感覺到她輕微的顫抖,而我的心跳,也總會漏掉半拍。
有一次,我故意把橡皮掉在她腳邊,卻在她彎腰去撿時,搶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真的很軟,像羽毛拂過掌心,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她手指的僵硬。她猛地抬頭,眼睛睜得圓圓的,像受驚的小鹿,臉頰紅得能滴出血來。
“對、對不起!”她慌忙想抽回手。
“沒事?!蔽覅s鬼使神差地握得更緊了些,能感覺到她掌心的溫度和細微的汗珠?!爸x謝你的橡皮?!?/p>
那一刻,教室里的喧囂仿佛都消失了,我只能聽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她急促的呼吸聲。后來她是怎么把手抽回去的,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天下午,我的手心一直殘留著她的溫度,連草稿紙上畫的飛船,都帶上了溫柔的弧度。
鐵盒的最底下,壓著一張泛黃的紙條,上面是我的字跡,寫著:“蘇晚,我好像有點喜歡你?!?這是高三那年我寫給她的情書,最終卻沒有送出去?,F(xiàn)在看著這行字,突然覺得很可笑,當年覺得比星際航行還難的表白,如今看來,不過是少年心事里最尋常的褶皺。
我把橡皮放回鐵盒,合上蓋子,鐵銹蹭了我一手。儲藏室外傳來妻子喊我吃飯的聲音,溫暖而踏實。我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最后看了一眼那個銹鐵盒。有些喜歡,就像這盒里的橡皮屑,被時光封存在舊物里,偶爾打開,還能聞到當年的味道。雖然遺憾,但也慶幸,畢竟在那個蟬鳴不止的夏天,有個叫蘇晚的女生,曾用一塊橡皮,撞開了我少年時代的宇宙。
而我,也終于在多年以后,聽懂了那些藏在橡皮屑里的,關于初遇的暗戀回聲。青春是一場盛大的回聲,初遇時的那聲“謝謝”,經過漫長的時光,最終變成了心底那句“我喜歡你”。雖然遲到了很多年,但幸好,它從未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