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炙烤著柏油路,林軟軟踮著腳將“水果軟糖”的木牌擺正,玻璃瓶里的草莓味、青提味軟糖在陽光下折射出彩虹光暈。隔壁攤位的林小滿正對著手機直播,指尖翻飛展示新做的極光美甲:“家人們看這個貓眼效果!今天來做美甲一律送小鉆包......”
夜幕降臨,這條街變得越來越熱鬧,來來往往的人群, 還摻雜著各種小吃的香味。
林軟軟的攤位漸漸圍滿了人。穿碎花裙的小姑娘舉著零錢踮腳:“姐姐,我要草莓味的!”林軟軟笑著遞過系著蕾絲的紙袋。
梅雨季來得猝不及防。擺攤的第四天傍晚,林軟軟和林小滿剛把東西擺好。
沒有幾分鐘的功夫,天越來越暗。烏云壓得極低,風也越來越大,林軟軟意識到了要下大暴雨,慌忙將軟糖往密封箱里塞。
“快走!”林小滿手忙腳亂地收美甲工具,暴雨傾盆而下時,兩人躲進便利店屋檐下,渾身濕透像落湯雞。
“林輝住的頂樓,這么大的雨會不會又漏水了......”林軟軟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突然想起那間墻皮剝落的出租屋。去年夏天去借筆記時,她曾看見雨水順著墻角蜿蜒成河,林輝用臉盆接著漏下來的水,還笑著說“這是天然白噪音”。
“他爸媽最近吵得更兇了?!绷中M抱緊美甲箱,睫毛上掛著水珠,聲音發(fā)顫:“聽說他爸爸要搬到外地工作,媽媽收拾行李的時候把他的獎杯都摔了......夫妻兩個誰都不愿意要他,他確實挺可憐的,本來就有抑郁癥,他媽強勢得像座冰山,換誰都受不了。”
林軟軟陷入沉默,記憶如潮水漫過心頭。高一初見時,林輝會把筆記整整齊齊地分享給同學,課間操時還會笑著模仿班主任的口頭禪。可隨著課業(yè)加重,他的成績年級前十浮動到了前一百。
他的狀態(tài)也越來越不好,某次月考失利后,不知誰傳起了“他有抑郁癥”的流言。那些曾經(jīng)遞零食的手,變成了背后的指指點點;善意的玩笑,化作“玻璃心”的嘲諷。
最刺痛的畫面突然清晰——那天林輝紅著眼眶躲在操場角落,他媽媽卻在眾目睽睽下扯著他的校服領子:“裝什么矯情!考這點分還有臉哭?我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沒用的東西!”耳光聲混著林輝的抽氣聲,將少年最后的自尊碾碎在水泥地上。
“這次高考......”林軟軟攥緊濕透的衣角,指甲掐進掌心,“他媽媽在考場外說過考不好她就再也不認這個兒子了,他爸爸連送考都沒來?!庇挈c砸在便利店棚頂,仿佛無數(shù)嘆息。她望著雨幕深處,突然轉(zhuǎn)身沖向雨中,“小滿,我們必須再去一次,他不能就這么爛在那個漏雨的房間里,我們是他唯一的朋友了,不能再不管了?!?/p>
雨幕中,兩人撐著便利店送的破舊雨傘,重新走向那條青苔遍布的巷子。林軟軟懷里揣著新烤的蔓越莓餅干,祈禱木門后的人能消消氣,看開點,重新振作起來。
暴雨在鐵皮屋頂上敲出碎玉般的聲響,林軟軟推開木門時,撲面而來的不再是刺鼻的煙味,而是令人窒息的死寂。林輝蜷縮在床腳,坐在已經(jīng)濕了的地上,背對著門口,身上蓋著褪色的校服外套,像具失去靈魂的軀殼。地板上散落的啤酒罐被整齊碼成兩排,撕碎的筆記拼貼在墻面,組成歪歪扭扭的"敗"字。
"我們......"林小滿的聲音卡在喉嚨里。眼前的林輝比上次更瘦了,肩胛骨在單薄的襯衫下凸起,像折斷的翅膀。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怒吼,只是緩緩轉(zhuǎn)過頭,眼底空洞得像口枯井,連鏡片上的水霧都凝著灰敗的光。
林軟軟把裝著蔓越莓餅干的鐵盒放在矮凳上,動作輕得像怕驚碎什么。
她和林小滿默默撿起地上的泡面盒,用濕巾擦去桌上的污漬。當她碰到窗臺干癟的仙人掌時,聽見身后傳來極輕的抽氣聲。
那盆仙人掌是高二開學時,林軟軟送給他的,他曾笑著對她說"要和它比比我們誰先開花"。
"他以前最討厭煙味。"林小滿蹲在垃圾桶旁,指尖捏著半截煙蒂,聲音發(fā)顫:"高三模考壓力最大的時候,他連咖啡都不喝......"
林軟軟的目光落在床頭柜的藥瓶上。白色標簽被指腹摩挲得模糊,她認出那是抗抑郁藥物的包裝。上次來還沒有這些,而現(xiàn)在,藥瓶旁散落著幾顆銀色藥片,像撒在灰燼里的星子。
三人在沉默中度過漫長的暴雨午后。林輝始終維持著蜷縮的姿勢,只有偶爾顫抖的肩背泄露他并非睡著。當林軟軟把漏水的臉盆移到床邊時,他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朽木,沒有一點生氣:"你們走吧。"
那不是憤怒的驅(qū)趕,而是某種瀕臨破碎的懇求。林軟軟看見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正死死攥著塊褪色的布料——是校服上撕下的領口,那里曾別著年級第一的徽章。
離開時,雨勢漸小。巷口的積水倒映著灰沉的天空,林小滿突然抓住林軟軟的手:"他狀態(tài)不對,一萬個不對!軟軟,怎么辦,我害怕......"
暮色漫過巷尾時,林軟軟回頭望向那扇緊閉的木門。雨水順著剝落的漆皮蜿蜒而下,像無數(shù)行無聲的淚。
她想起剛才收拾時,在床墊下發(fā)現(xiàn)的筆記本——最后一頁用紅筆反復寫著"對不起",墨跡透紙背,在潮濕的空氣里暈成暗紅的血痂。
"我們得找他父母談談。"林軟軟攥緊手機,屏幕上是搜索欄里"青少年抑郁癥干預"的詞條,"或者找心理醫(yī)生,再這樣下去......"
"沒用的,他媽媽把他的藥都扔了。"林小滿的聲音帶著哭腔,"說他裝病博同情,還說考砸了就去死,別浪費糧食......"林小滿眼睛通紅,最終還是忍不住哭泣。
蟬鳴在雨后的夜晚重新響起,卻透著前所未有的悲涼。林軟軟望著遠處云層里若隱若現(xiàn)的月,那里透下的微光映在積水上,碎成千萬片。
她知道,再不動手,他們的朋友就要跟著那些碎片,一起沉入不見底的黑暗了。
下了好幾天的雨,空氣中都濕漉漉的,終于這天天好了一點,姐妹倆再次出攤。
七月的夜市在梅雨季的濕氣和炎熱的溫度下被浸泡的黏膩,烤魷魚的滋滋聲混著攤主的吆喝聲,在霓虹燈影里蒸騰。
林軟軟蹲下身調(diào)整軟糖攤,奶白色正肩短袖滑落肩頭,酒紅色短褲下的膝蓋碰到桌腿,給她嚇了一跳。
她剛把最后一罐芒果軟糖擺好,就聽見斜對面?zhèn)鱽砟咀辣慌捻懙膼烅憽?/p>
“聽見沒有?八百三十六!少一分都別想走!”
聲音來自一個穿黑背心的壯漢,花臂紋身從袖口蔓延到脖頸,圓滾滾的肚子把背心撐得發(fā)亮。他身邊站著個燙著泡面頭的女人,正用鑲鉆手指劃拉著什么,眼影在燈光下泛著廉價的珠光。而林天和朋友被堵在攤位前。
林軟軟跑過去撥開圍觀人群,她看見一個琥珀色眼睛的男生——林天,正被花臂壯漢堵在攤位前。壯漢鐵塔般的身軀投下陰影,油亮的額頭滲著汗:"轉(zhuǎn)賬記錄?老子根本沒收到!"他身旁的女人翹著二郎腿刷手機,紅唇撇出刻薄的弧度:"現(xiàn)在的小年輕,專會玩這些騙錢把戲。"
林天攥著手機的指節(jié)發(fā)白,屏幕上明晃晃顯示著836元的支付成功界面。他的朋友漲紅著臉爭辯:"你們這破珠子,成本撐死五十!"女人冷笑一聲:"不識貨就別瞎逼逼,緬甸老坑的料子,小屁孩懂什么?"
"叔叔阿姨,他們一看就是學生。"林軟軟突然擠進人群,手機錄音鍵悄然亮起,她伸手將他緊握著手機的手抬起,給他看支付成功的界面:"這位同學確實付過錢,您看這時間、金額都對得上。而且......"她拿過桌面上串著廉價塑料珠的手串舉起,大聲說:"這種染色玻璃珠,淘寶批發(fā)價十塊三十顆,您賣八百多?"
圍觀群眾發(fā)出嘩然。壯漢面色漲紫,正要發(fā)作,林軟軟緊接著道:"要不我們叫工商局的人來鑒定一下?或者直接報警?"話音未落,人群里突然沖出個精瘦青年,直撲擺滿珠子的桌臺。
千鈞一發(fā)之際,林天側(cè)身攔截,手臂重重撞在桌角。嘩啦啦的碎裂聲里,他堪堪穩(wěn)住傾倒的托盤,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蓄意破壞現(xiàn)場,這性質(zhì)可就更嚴重了。"林軟軟盯著壯漢微微發(fā)顫的瞳孔,轉(zhuǎn)頭對圍觀者說,"大家?guī)臀覀冏鰝€證,他們這是強買強賣。"
"就是!太欺負人了!"
"報警!必須報警!"
“人高馬大的怎么能欺負幾個孩子呢?”
“就這破珠子2元超市5塊錢一串兒都算你貴的了,怎么敢要800的?”
“真是喪良心啊,真敢要啊。”
此起彼伏的聲援中,女人終于放下手機,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哎呀誤會!既然這個弟弟付錢了,那你們就走吧。都是誤會,都是誤會,和氣生財嘛?!?/p>
"既然收到錢了,"林軟軟指尖懸在報警界面,"那這八百多是不是該退一半?不然我現(xiàn)在就......"
聽到這話女人的笑僵在臉上,再也維持不住虛假的笑容。
"三百!拿走!"女人摔出三張百元鈔,美甲在燈光下劃出陰冷的光。林天默默收起手機,林軟軟眼疾手快將錢拿到手里:“就這點嗎?看來還是得報警處理呀。”
“小姑娘都是在這里賣東西的,你別太較真,小心沒地方后悔?!?/p>
林軟軟最不怕的就是威脅,腦瓜子一轉(zhuǎn)嘴角微微勾起,不急不躁的說道:“后悔?這條街是我爸手下的,你如果惹到我了是誰后悔好像還不一定呢。”
女孩兒臉上掛著甜美的笑容,眼里卻滲著絲絲冷意。
女人眼底劃過一絲猶豫,又從包里抽出了三張重重的拍在桌上:“大家都是掙點小錢養(yǎng)家糊口,小姑娘別太過分?!?/p>
林軟軟沒有注意到旁邊的林天眼里盡是欣賞和感激。
林軟軟笑著拿過錢:“對嘛,和氣生財嘛。”
轉(zhuǎn)頭望去,四五個顧客正圍著擺滿玻璃瓶的攤位指指點點,林小滿有點忙不過來,最前頭的姑娘晃著手機:"小紅書刷到的!聽說每顆都是手工做的!"林軟軟朝林天抱歉地笑了笑:"等我兩分鐘!"便踩著帆布鞋小跑回去,長發(fā)在身后甩出利落的弧度。
她一邊給顧客介紹口味,一邊快手打包:"水蜜桃味是季節(jié)限定,芒果加了海鹽更清爽……"余光瞥見林天的朋友捧著大袋軟糖走向公交站,還不忘回頭比大拇指。
等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已經(jīng)是二十分鐘后。
林軟軟攥著疊得整齊的現(xiàn)金追出去,再也不見人影。
回家的時候遠遠看見林天坐在超市門口的靠椅上,正在查看手背的擦傷。
她跑到他面前,彎腰喘著氣把錢塞進他掌心:"你的錢還沒拿呢,你怎么走了?"
林天垂眸望著蹲在地上大喘氣的她,看著她泛著紅暈的臉頰,喉結(jié)動了動:"其實不用……"
"這可是六百?。?林軟軟直起腰,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光,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他。
林天不再說話。
"下次再被坑,記得叫我!我可比工商局電話好使多了,那個人看著有點不好惹,如果后期他再找你麻煩你可以找我!只要天氣不是很惡劣,我基本都在那里擺攤。"
林天嘴角不自覺上揚,摩挲著手里的錢,伸手接過錢時,指尖擦過她微涼的手時的那個觸感讓他心亂。
“謝謝你?!?/p>
“不用謝,舉手之勞,天不早了,我先回家了?!?/p>
等林天再次抬頭,林軟軟已經(jīng)轉(zhuǎn)身跑開,風掀起她的淡粉色外套露出里面的白T恤下擺,遠遠傳來清脆的喊聲:"走啦!如果有緣下次再見的話,希望你能請我喝奶茶!"
夜晚的路燈將林天的影子拉得老長,他攥著還帶著林軟軟體溫的五百元現(xiàn)金。
手臂擦傷處的刺痛突然變得清晰,可掌心殘留的溫度,卻比傷口的灼熱更令人心悸。
他低頭盯著鞋尖,漫無目的地在巷子里踱步。夜晚的喧囂逐漸遠去,腦海里卻不斷回放林軟軟擋在他身前的模樣——她仰著下巴與壯漢對峙時,發(fā)梢淡淡的山茶花香味和那被風吹得鼓起的白色T恤,活像只炸毛的小貓。
還有最后塞錢時,她眼睛里跳動的光,比攤位上那些廉價珠子折射的光暈明亮千倍。
拐進居民樓時,林天把錢夾進??吹摹冻鞘械陌准毎防?。樓道感應燈忽明忽暗,書頁間露出的百元鈔邊緣微微卷起,像某種隱秘的記號。他下意識摸了摸手臂的擦傷,突然想起林軟軟說"下次再被坑,記得叫我!我可比工商局電話好使多了"時,尾音上揚的俏皮腔調(diào)。
窗外飄來細雨,打在防盜窗上沙沙作響。林天翻開日記本,鋼筆尖懸在空白頁許久,終于落下字跡:"遇到會發(fā)光的人了。原來有人對峙時會把腰板挺得筆直,有人在被威脅時也能笑得像盛夏的太陽。"
夜深,雨又開始下,他靠在窗邊,想起白天被圍堵時的狼狽。明明自己除了杜堯沒有什么知心的朋友,習慣了用沉默應對麻煩,可林軟軟出現(xiàn)的瞬間,那些無處安放的慌亂,竟也多了幾分安心。原來被人無條件護著的感覺是這樣的。
《城市里的白細胞》有一句話:世界曾把你調(diào)成靜音模式,但總有人會穿過喧囂,為你按下播放鍵,讓寂靜的宇宙響起屬于你的主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