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倫降生在宋神宗元豐七年的暮春，山東濟州府石碣村一戶連院墻都壘不齊整的農(nóng)家里。他呱呱墜地那一夜，窗外正落著細密的冷雨，父親王老四蹲在灶房門口抽著旱煙，煙鍋里的火光明明滅滅，映著他愁苦的皺紋——又多了一張吃飯的嘴。
王倫五歲那年的夏日，舅舅趙文清踏進了王家低矮的門檻。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青布直裰，袖口磨出了毛邊，卻漿洗得干干凈凈，腋下夾著一卷用藍布包裹的書冊。趙文清是鄰村唯一的教書先生，在十里八鄉(xiāng)的莊稼漢眼中，是個能識文斷字、近乎通天的“文曲星”。他俯身看著泥猴般蹲在墻角玩土的小王倫，目光落在孩子因好奇而睜大的眼睛上，那里面沒有尋常農(nóng)家孩子的懵懂混沌，反而帶著一絲不合年齡的沉靜。
“姐夫，這孩子眼神清亮，” 趙文清對王老四說，“讓他跟我識幾個字吧，不求功名，將來會寫個姓名契書，也好過一輩子在土里刨食?！?王老四瞅瞅灶臺邊煮著野菜粥、面黃肌瘦的妻子，又看看那幾畝薄田，最后狠狠嘬了一口煙袋，悶聲道：“中！跟著他舅，總比餓死強?！?/p>
從此，王家那間彌漫著泥土和霉味的破敗堂屋角落，成了小王倫最初的“書齋”。舅舅帶來的舊書卷攤開在粗糙的木桌上，油燈豆大的光暈在字里行間跳躍。舅舅枯瘦的手指在泛黃的紙頁上緩緩移動，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人之初，性本善…” 王倫小小的身子繃得筆直，貪婪地盯著那些神秘的黑點與線條，仿佛那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符咒。窗外是母親喂雞的吆喝聲，是父親荷鋤歸來的沉重腳步，是隔壁二狗子追逐打鬧的嬉笑。那些聲音離他很近，又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壁障。他小小的心里，第一次清晰地劃出了一道界限——墻外是泥土、汗水和雞鳴狗吠，墻內(nèi)，是舅舅口中那個由“子曰詩云”構(gòu)筑的、閃著微光的清貴世界。
舅舅趙文清傾其所有，將那個遙遠世界的光投射到外甥身上。他省下束脩，為王倫買來最便宜的紙筆；他將自己珍藏多年、幾乎翻爛的《論語集注》和《孟子章句》鄭重地交到王倫手中。王倫的聰穎和刻苦讓趙文清欣慰。他很快在同齡的農(nóng)家子弟中脫穎而出，成了石碣村唯一能通篇背誦《千字文》的孩子。每當村中有人需要寫封家書、立張借據(jù)，總會來找“王家的小秀才”。王倫握著筆，挺直腰板，在一雙雙敬畏羨慕的目光中，落筆寫下一個個端正的字。那一刻，他感覺自己不再屬于腳下這片散發(fā)著牛糞氣息的土地，他似乎觸摸到了舅舅口中那個“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門檻邊緣。
十五歲那年，王倫在舅舅的引領(lǐng)下，第一次走出了石碣村，踏入濟州府城參加童子試。州府的繁華景象讓他目眩神迷。寬闊的街道、鱗次櫛比的店鋪、穿著綾羅綢緞的行人，還有那巍峨森嚴、飛檐斗拱的貢院大門，都強烈地沖擊著他的感官。他緊緊攥著舅舅的衣角，手心全是汗，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動?？荚嚹菐滋?，他蜷縮在貢院外最便宜的大車店里，啃著自帶的干糧，聞著隔壁傳來的肉香，心中卻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放榜那日，當他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終于找到“王倫”二字時，巨大的狂喜淹沒了他。他成了石碣村有史以來第一個“童生”！舅舅布滿皺紋的臉上綻放出從未有過的光彩，連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王老四，也破天荒地打了一角濁酒，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逢人便說：“俺家倫兒，中了！”
童生的頭銜像一層薄薄的金粉，暫時掩蓋了王倫農(nóng)家子的底色。然而，當他躊躇滿志地走向更高的臺階——鄉(xiāng)試（考秀才）時，這層金粉便迅速剝落，露出底下冰冷的現(xiàn)實。他寒窗苦讀，將四書五經(jīng)嚼得滾瓜爛熟，然而在濟州府的州學(xué)里，他第一次嘗到了“圈子”的滋味。那些家世稍好的同窗，父兄或是衙門胥吏，或是鄉(xiāng)里富戶，他們談?wù)撝鮽惵勊绰劦臅r文大家，傳閱著他買不起的精刻本集注，甚至能隱隱透露出主考官的某些偏好。王倫試圖融入，卻總被一種無形的隔膜擋在外面。一次課后，他鼓起勇氣向一位衣著光鮮的同窗請教一個經(jīng)義問題，那人瞥了一眼王倫洗得發(fā)白的粗布直裰，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輕蔑：“王兄，此等淺顯之理，令師竟未點透么？” 周圍響起幾聲壓抑的嗤笑。王倫的臉瞬間漲得通紅，血液沖上頭頂，他感到一種比在烈日下鋤地更難堪的灼燒感。他默默坐回自己角落的位置，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原來，書上的圣賢道理，并不能抹平這世間與生俱來的溝壑。他只能埋下頭，將所有的屈辱、不甘和憤怒，都化作更瘋狂的苦讀，熬干了一盞又一盞燈油。
第一次鄉(xiāng)試，名落孫山。王倫把自己關(guān)在舅舅那間堆滿舊書的斗室里，整整三天不吃不喝。趙文清拍著門板，聲音哽咽：“倫兒，開開門！一次失利算不得什么！舅舅當年也考了三次才過啊！” 門內(nèi)死寂一片。王倫瞪著屋頂?shù)拇?，眼前晃動著榜單上那些陌生的名字，耳邊回響著州學(xué)里那些刺耳的嗤笑。他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僅僅靠刻苦，似乎并不足夠。
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滿懷希望地奔赴考場，每一次都在榜單前從焦灼的期待墜入冰冷的深淵。失敗像鈍刀子割肉，一刀刀消磨著他的心志。舅舅趙文清傾盡所有，變賣了家里唯一值錢的老黃牛，又低聲下氣地向昔日同窗借貸，才勉強湊夠王倫第四次趕考的費用。臨行前夜，老人將一包沉甸甸的銅錢塞進王倫手里，干枯的手緊緊握著他：“倫兒，舅舅就這點本事了…你…你爭口氣！” 昏黃的油燈下，舅舅渾濁的眼里閃著近乎哀求的光。王倫喉頭哽咽，一個字也說不出，只覺得那包銅錢燙得他手心發(fā)痛。
第四次，他幾乎耗盡所有心力，文章寫得自認字字珠璣。然而命運再次給了他沉重一擊。他不僅榜上無名，更在歸途的客棧里，無意間聽到鄰桌幾個同樣落榜、卻顯然家境優(yōu)渥的士子酒后的議論。
“這次濟州府取的那幾個，你們可知根底？” 一個微醺的聲音帶著不屑，“張兄，他爹是轉(zhuǎn)運司的倉官；李兄，他舅父在提學(xué)大人府上做清客…嘿，那文章寫得，狗屁不通！可架不住人家門路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