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的冷氣混著威士忌的醇香漫過鼻尖,葉棠蹲在吧臺后清點酒杯,指尖劃過玻璃杯壁時,又一次想起了通告欄的那張照片。
“葉棠,發(fā)什么愣呢?”同事推了推她的胳膊,“新來的這批杯子要消毒?!?/p>
她“啊”了一聲回過神,消毒柜的藍光映在臉上,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完成的活。
“歡迎光臨7%?!?/p>
門口的風(fēng)鈴叮當(dāng)作響,一群半大的少年涌進來,喧鬧聲幾乎要掀翻屋頂。葉棠的目光直直落在那個穿黑色連帽衫的身影上。承生遠正側(cè)頭聽盛澤說話,帽檐壓得很低,露出的下頜線繃得很緊,像是憋著股沒處撒的勁兒。
他身邊的梁雯穿著白色連衣裙,和周遭的氛圍格格不入,手里緊緊攥著個帆布包,包上別著的“三好學(xué)生”徽章閃著光。葉棠認得那個包,下午在圖書館門口見過,當(dāng)時梁雯正拿著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皺著眉跟同學(xué)說“承生遠那種人,根本不配進重點班”。
“躲什么呢?”同事笑著戳她的背,“那桌不是你同學(xué)嗎?”
葉棠慌忙往酒架后面縮,膝蓋撞到鐵架發(fā)出輕響。她從酒瓶的縫隙里偷看,見承生遠正低頭開啤酒,拇指抵住瓶蓋輕輕一撬,“?!钡囊宦曒p響,泡沫順著瓶口漫出來,沾在他手背上。他毫不在意地抬手抹了把,指腹蹭過手腕時,露出一小片青色的血管。
“呦,阿遠哥帶小嫂子來視察?。俊庇腥伺闹雷悠鸷?。
承生遠沒抬頭,只是把開好的啤酒往那人面前一推,瓶底磕在桌上發(fā)出悶響。葉棠數(shù)著他手腕上的青筋,忽然想起上周在籃球場,他投進三分球后,也是這樣抬手抹了把汗,陽光落在他濕漉漉的發(fā)梢上,像撒了把碎金。
“今天盛澤請客,我來蹭飯?!彼_口時,聲音里帶著點剛運動完的啞。
“對對對,我家墨涵第一次來,你們都收斂點。”盛澤摟著穿藍白校服的女生,往她嘴里塞了顆草莓。墨涵的臉?biāo)查g紅透,把臉埋在盛澤肩膀上,露出的耳朵尖粉得像桃花瓣。
“承生遠,你就帶我來這種地方?”梁雯的聲音突然像根冰錐扎進來,“烏煙瘴氣的,果然是差生聚集地。”
盛澤手里的草莓“啪嗒”掉在桌上,周圍的喧鬧聲戛然而止。葉棠看見承生遠握著酒瓶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跳。
“嫌臟就滾?!彼а蹠r,眼神冷得像淬了冰,“沒人求你跟來?!?/p>
梁雯的臉唰地白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她大概沒見過承生遠這樣的眼神,像被惹毛的狼崽,渾身都帶著刺。
“雯姐,別生氣啊,”盛澤趕緊打圓場,往梁雯手里塞了杯果汁,“阿遠他喝了點酒,說話沖?!?/p>
梁雯捏著杯子的手指泛白,果汁在杯壁上晃出漣漪。她瞥了眼承生遠,見他根本沒看自己,正仰頭灌酒,喉結(jié)上下滾動。
她看得太入神,直到他忽然轉(zhuǎn)頭,視線像精準(zhǔn)的箭,“嗖”地射進她眼里。
那一瞬間,整個酒吧的喧囂都退遠了。葉棠只看見他瞳孔里映出的自己——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工作服,頭發(fā)亂糟糟的,手上還沾著點沒擦干凈的泡沫。他的眼睛是卻又是極深的黑,像夏夜的星空,又像深不見底的潭水,她甚至能數(shù)清他眼尾的幾根睫毛。
他忽然勾起嘴角,露出點似笑非笑的弧度,饒有興趣的看著不遠處的女孩。
葉棠像被燙到般猛地后退,后背撞在酒架上,一排玻璃杯“哐當(dāng)”作響。
當(dāng)她手忙腳亂地轉(zhuǎn)身去扶住搖搖欲墜的架子,生了一身冷汗,這要是碎了,怕是把自己賣了都還不起。
葉棠不敢再想別的,走進更衣室后,后背抵著門滑坐在地。她抬手摸自己的臉,燙得能煎雞蛋,真是越慌越出事,能不能爭口氣啊。
更衣室的鏡子蒙著層水汽,她看見自己微紅的眼眶。
卡座那邊,承生遠把手里的酒瓶扔進垃圾桶,指尖還殘留著玻璃的涼意。盛澤湊過來,撞了撞他的胳膊:“看什么呢?魂都飛了?!?/p>
“沒什么?!彼栈啬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喉嚨里火燒火燎的,心里卻更煩躁。
“阿遠,我不是故意的?!绷忽┑穆曇粲置俺鰜?,帶著點委屈,“我只是覺得那種地方不適合我們……”
“閉嘴。”承生遠把酒杯重重磕在桌上,“要待就待,不待滾?!?/p>
梁雯的臉一陣青一陣白,捏著衣角的手指抖個不停。她想不通,明明上周在操場,他還幫她撿起了掉落的筆記本,當(dāng)時陽光落在他睫毛上,她甚至覺得他眼里有溫柔。可現(xiàn)在,他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塊礙事的石頭。
“老大,雯姐都快哭了?!庇腥诵÷晞瘛?/p>
承生遠沒理,從煙盒里抽出根煙,剛要點燃,又想起什么似的塞了回去。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視線不由自主地飄向吧臺,空蕩蕩的,哪還有那個女孩的身影。
“盛澤,八號桌再加幾瓶啤酒?!彼麚P聲說,眼睛卻盯著更衣室的方向。
“得嘞?!笔尚ξ貞?yīng)著,路過梁雯時,故意撞了下她的胳膊,“雯姐,要不你先回去?這兒吵,不適合你學(xué)習(xí)?!?/p>
梁雯咬著唇?jīng)]說話,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瞥見承生遠根本沒看她,正低頭把玩著手機,屏幕亮著,不知道在看什么。其實她沒看見,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懸了半天,最終只是按滅了屏幕。
葉棠在更衣室蹲了很久,直到店長的聲音在外面響起,才連忙站起來,又對著鏡子理了理頭發(fā),把額前的碎發(fā)都別到耳后,露出光潔的額頭。
“葉棠,八號桌催了!”店長在外面喊,“你再不出來我扣你工資了!”
“來了來了!”她深吸一口氣,拉開門時,差點撞上正要進來的同事。
“你臉怎么這么紅?”同事關(guān)切地問,“真不舒服???”
“沒事,有點熱?!比~棠扯了扯領(lǐng)口,目光不自覺地往卡座那邊瞟。承生遠正側(cè)頭聽人說話,側(cè)臉的線條在燈光下明明滅滅,嘴角似乎帶著點笑意,那笑意卻沒到眼底。
“八號桌的酒?!钡觊L把托盤塞到她手里,“快點,別讓客人等急了?!?/p>
葉棠的手指在托盤上抖了抖,啤酒瓶的冰涼透過指尖傳過來,讓她稍微冷靜了點。她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一步一步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離卡座還有三米遠時,聽見盛澤在笑:“阿遠我跟你說啊……”
“真有意思?!背猩h的聲音傳來,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調(diào)笑。
葉棠咬著唇繼續(xù)往前走,把托盤放在桌上,將酒一個個拿下來。
忽然,伸出一只大手幫她拿下來些,她認得,這是承生遠的手,思索間,指尖不小心蹭到了他的手背,涼涼的,很適合夏天。
她慌忙收回手,掌心全是汗,“您慢用?!?/p>
轉(zhuǎn)身要走時,手腕忽然被輕輕攥住了。他的指尖很燙,帶著點啤酒的涼意,攥得不算緊,卻讓她渾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
葉棠僵在原地,周圍的喧鬧聲、碰杯聲都消失了,她只聽見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還有他極輕的一聲嘆息,像落在心湖上的羽毛。
“不給個開瓶器,怎么喝呀。”承生遠好笑的看著她,似乎起了故意捉弄的壞心思。
“好的,您稍等?!?/p>
將找到的開瓶器塞進他手中后,葉棠就去忙自己的工作了。
盛澤嗅到了一絲意味不明的感覺,“遠哥?”
承生遠沒理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視線卻越過人群,落在吧臺后那個忙碌的身影上。女孩正低頭擦杯子,側(cè)臉在燈光下顯得很柔和,發(fā)尾偶爾掃過肩膀,像只振翅的蝶。
“阿遠,我們什么時候走?。俊绷忽┑穆曇舸驍嗔怂乃季w。
承生遠皺了皺眉,第一次覺得她的聲音這么刺耳:“你想走就自己走?!?/p>
梁雯的眼圈紅了,咬著唇站起來:“承生遠,你別后悔?!?/p>
“慢走不送?!彼B眼皮都沒抬一下。
看著梁雯氣沖沖離開的背影,盛澤吹了聲口哨:“終于把這尊大佛送走了。哎,阿遠,你老實說,是不是看上剛才那服務(wù)員了?”
承生遠沒說話,指尖在杯沿上輕輕劃著圈,目光里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他想起女孩眼尾那顆淚痣,在燈光下閃了一下,跟自己的一模一樣,這種感覺很是奇妙。
葉棠擦著杯子,指尖一遍遍劃過杯子的邊緣,此時,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是同桌發(fā)來的消息:“葉棠,明天美術(shù)課要交的畫你畫完了嗎?”
她低頭看著手機屏幕,忽然笑了。她一直沒敢畫他的眼睛。但現(xiàn)在,她好像知道該怎么畫了——就像浸在深水里的黑曜石,藏著整片銀河。
希望,不會有人看出來,這是承生遠。
酒吧的霓虹還在旋轉(zhuǎn),冰桶里的冰塊漸漸融化,承生遠看著吧臺后那個低頭微笑的女孩,忽然覺得今晚的酒,好像比平時甜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