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這……這得花多少錢啊……”
她小聲地,幾乎是帶著罪惡感地問。
在她看來,多花魏家一個銅板,都是天大的罪過。
魏成看著她這副卑微到塵埃里的樣子,心中那絲早已被磨滅的悔意又悄悄地冒了個頭。
他想起當年,初見柳氏時,她也是個溫婉動人的江南女子,眉眼間帶著書香門第的清愁,正是這份氣質(zhì)吸引了他。
可這深宅大院,就像一個磨盤,硬生生將她的靈氣和風骨全都磨碎了,只剩下這副唯唯諾諾、膽小如鼠的模樣。
但這點悔意很快就消失了。
他立刻提醒自己,若不是自己當年收留她,她和范鈺早就餓死街頭了,哪還有今天?
自己對她,已是仁至義盡。
他清了清嗓子,將那點不合時宜的憐憫壓下去,換上了一副鄭重的表情。
“錢的事你不用管?!?/p>
他看著柳氏,一字一句地說道,“今天,白大塾師來我們家赴宴,看中了鈺兒的才華,要收他為徒?!?/p>
“什么?”
柳氏猛地抬頭,捧著藥碗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滾燙的藥汁灑在手上都毫無知覺。
她震驚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又看向魏成,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白大塾師……那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一般的人物?。?/p>
自己的鈺兒……能被他看中?
魏成很滿意她的反應,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所以,從今天起,你們娘倆都不用走了。”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施恩的意味,“你好好養(yǎng)病,鈺兒……我會送他去白大塾師那里讀書。以后,他就是我們魏家的希望。”
“撲通”一聲。
柳氏再次跪了下去,這一次,她沒有哭嚎,只是將頭深深地埋在地上,用盡全身的力氣,磕了一個又一個響頭。
“謝老爺大恩!謝老爺大恩大德!妾身……妾身和鈺兒……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您的恩情!”
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的鈺兒。
是她的兒子,用自己的才華,為他們母子倆在這冰冷的魏家,掙來了一線生機,掙來了一份尊嚴。
魏成坦然地受了她的大禮,心中最后一絲愧疚也煙消云散。
他看著這對母子,心中已經(jīng)開始盤算著下一步。
柳氏對“范”這個姓氏的執(zhí)念有多深,他是知道的。
當年她寧愿被家族拋棄,也要保住兒子的姓氏,這份固執(zhí)非同一般。
改姓的事,急不得,必須從長計議。
眼下,最重要的是先穩(wěn)住他們,改善他們的待遇,讓他們對自己感恩戴德,這樣以后再提改姓之事,阻力才會小一些。
他轉(zhuǎn)身對著門外喊道:“來人!”
兩個小廝立刻跑了進來,看到屋里的情景,都有些發(fā)愣。
“去,把西邊那間空的廂房收拾出來,要快!把柳夫人和范公子的東西都搬過去!”
魏成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命令道,“再去找管家支些銀子,添置些新的被褥和炭火,不許怠慢!”
西廂房?那可是給家里來了貴客才住的地方,干凈又敞亮。
兩個小廝面面相覷,心中翻江倒海,但看著魏成陰沉的臉色和旁邊地上哀嚎的劉三,誰也不敢多問一句,連忙點頭哈腰地應下,飛也似地跑去辦事了。
……
夜深了。
柳氏和范鈺已經(jīng)搬進了那間干凈明亮的西廂房。
房間里燃著上好的銀絲炭,暖意融融,再也感覺不到一絲寒氣。
嶄新的棉被松軟而溫暖,散發(fā)著陽光的味道。
桌上還擺著廚房送來的肉粥和幾樣精致的小菜。
這一切,都像是一場不真實的夢。
柳氏靠在床頭,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臉色雖然依舊蒼白,但精神卻好了許多。
她拉著范鈺的手,摩挲著他手背上還未完全消退的紅腫,眼里的淚水又忍不住打轉(zhuǎn)。
“鈺兒,你跟娘說實話,今天在席上,你到底做了什么?”
她猜到這一切的改變都源于自己的兒子。
但她想不通,一個七歲的孩子,能有什么驚天動地的本事。
范鈺看著母親擔憂又期盼的眼神,微微一笑,輕描淡寫地說道:“也沒什么。就是白大塾師考校我,我就照著爹爹以前教我的,寫了幾個字,又背了兩句詩罷了?!?/p>
他沒有說自己是如何不卑不亢地為母親討食,也沒有說自己是如何在眾人面前展現(xiàn)出遠超年齡的沉穩(wěn)和智慧。
說得越多,母親只會越擔心。
可即便是這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也足以讓柳氏激動得渾身顫抖。
“寫字……背詩……”
她喃喃自語,眼淚簌簌地落下,滴在被面上,“好,好啊……這是傳了你爹的衣缽了!你爹他……他泉下有知,也該瞑目了!”
她的丈夫,那個清貧卻滿腹經(jīng)綸的秀才,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兒子能繼承他的學問,光耀門楣。
如今,這個愿望似乎真的要實現(xiàn)了。
一時間,柳氏心中百感交集,既為兒子高興,又想起了亡夫,悲喜交加,泣不成聲。
范鈺伸出小手,輕輕擦去母親臉上的淚水,用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成熟語氣安慰道:
“娘,你別哭了,好好養(yǎng)身體?!?/p>
“以后,有兒子在,一定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p>
這話,范鈺說得斬釘截鐵。
他不是在安慰,而是在宣誓。
上一世,他憑著自己的才華和手腕,從一個孤兒爬到了文學博導,年薪五十多萬的位置。
卻始終孑然一身,沒有體會過親情的滋味。
而這一世,他有了這個愿意為他付出一切的母親。
這份沉甸甸的母愛,是他兩世為人最珍貴的寶物。
他絕不容許任何人再傷害她,欺辱她。
魏成的施舍,他領了,但這只是開始。
他要的,是堂堂正正地站在這世上,讓所有人都敬畏,讓他的母親,能挺直腰桿,享受真正的尊榮。
柳氏聽著兒子擲地有聲的話,漸漸止住了哭泣。
她看著兒子漆黑明亮的眼睛,那里面閃爍著她從未見過的堅定光芒。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將兒子緊緊地摟在懷里。
“好……娘信你……娘的鈺兒,長大了……”
母子二人相擁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