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霜林·險途·與無聲之跡
冰冷的晨風(fēng)卷著稀薄的霧氣,撲打在林薇臉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卻也讓她因失血和劇痛而昏沉的頭腦清醒了幾分。她緊抱著懷中滾燙如炭的荊生,每一步踏在濕滑泥濘、布滿斷枝落葉的山徑上,都如同踩在刀尖。左肩的傷口在每一次顛簸中撕裂般劇痛,鮮血不斷滲出,浸濕了包裹的布條,又迅速被冷風(fēng)吹得冰涼黏膩。
前方,趙獵戶高大的背影如同移動的山巒,步伐沉穩(wěn)有力,手中硬木投槍既是開路的杖,也是警惕的武器。他選擇的路線似乎比來時更陡峭直接,時而在嶙峋的巖石間攀援,時而緊貼著濕漉漉的崖壁側(cè)身而過。少年虎頭緊隨其后,動作敏捷,手中獵弓半張,銳利的目光不斷掃視著兩側(cè)霧氣彌漫的密林。獵犬黑虎則如同無聲的幽靈,時而竄到前方探路,時而停留在岔口低嗚示意,時而又回到隊伍尾部,警惕地豎起耳朵,捕捉著林間任何一絲異響。
深秋的山林褪去了繁茂,顯露出嶙峋的骨架。霜染的紅葉黃葉掛在枝頭,在灰白的霧氣中顯得格外凄艷??葜M斜,如同鬼魅伸出的手臂。腳下是厚厚的、被雨水泡軟的落葉層,踩上去深一腳淺一腳,發(fā)出“噗嗤噗嗤”的悶響。溪澗的水流因前夜的暴雨而變得湍急渾濁,撞擊著巖石,發(fā)出沉悶的轟鳴。
“跟緊!踩著俺的腳印!別往兩邊看!” 趙獵戶頭也不回地低喝,聲音在寂靜的山谷中顯得格外清晰。他的腳印在濕泥上清晰可見,每一步都踏在最穩(wěn)固的位置。
林薇咬著牙,強(qiáng)迫自己麻木的腿腳跟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肩傷,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荊生那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的呼吸。孩子的身體沉重得仿佛要將她壓垮,但阿禾最后的眼神和趙獵戶那句“草婆子能救”如同最后的繩索,死死拽著她,不讓她倒下。
突然,前方探路的黑虎停在一處被山洪沖得只剩下半邊、濕滑腐朽的獨木橋前,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嗚嚕”聲,顯得異常警惕。橋下是渾濁湍急、打著旋渦的溪澗。
趙獵戶停下腳步,蹲下身仔細(xì)查看橋面和水流。“橋朽了,水太急。繞不過去,只能硬過!” 他站起身,將投槍遞給虎頭,“虎頭,你先過!穩(wěn)住下盤,手腳并用!過去了接住娃!大姐,你跟著俺!”
虎頭深吸一口氣,將獵弓背好,接過父親的投槍作為平衡桿,小心翼翼地踏上那搖搖欲墜的朽木。橋身在他腳下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濕滑的木面幾乎讓他滑倒。他穩(wěn)住心神,一步一步,如同走鋼絲般,艱難地挪到了對岸。
“大姐,把娃給虎頭!” 趙獵戶沉聲道,同時伸出粗糙有力的大手,緊緊抓住了林薇未受傷的右臂,“別往下看!踩穩(wěn)!跟著俺的力道!”
林薇將懷中滾燙的荊生小心遞向?qū)Π兜幕㈩^。少年奮力接過,緊緊抱住。趙獵戶則如同磐石般穩(wěn)住林薇,幾乎是半拖半架地帶著她,一步一滑地踏上了腐朽的橋面。橋身在兩人重量下劇烈晃動,朽木斷裂的聲音清晰可聞!冰冷的溪風(fēng)卷著水汽撲面而來,腳下的深淵咆哮著。林薇死死抓住趙獵戶的手臂,指甲幾乎嵌進(jìn)他的皮肉,心臟提到了嗓子眼。
短短幾步,如同跨越生死鴻溝。當(dāng)林薇的腳踏上對岸堅實的土地時,雙腿一軟,幾乎癱倒,被趙獵戶一把扶住。他迅速接過虎頭懷里的荊生,探了探鼻息,眉頭緊鎖:“氣息更弱了!快走!”
第二節(jié):崖草·痕消·與一線之懸
隊伍繼續(xù)在愈發(fā)陡峭崎嶇的山林中穿行。霧氣漸散,陽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云層,在濕冷的林間投下斑駁的光影,卻無法帶來多少暖意。荊生的狀況如同林薇肩頭的傷,持續(xù)惡化。途中,孩子小小的身體突然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幼貓哀鳴般的嗚咽,隨即又陷入更深的沉寂,呼吸微弱得幾乎斷絕。
“荊生!” 林薇的心瞬間沉到谷底,不顧一切地?fù)涞节w獵戶身邊。
趙獵戶臉色鐵青,迅速停下腳步,將荊生小心放在一塊相對干燥、鋪著厚厚落葉的巖石上。他再次探脈、翻看瞳孔,眼神凝重得如同化不開的墨?!安恍校〉炔坏交卮辶?!這口氣……快散了!” 他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四周陡峭的崖壁和嶙峋的怪石,最終鎖定在一處背風(fēng)向陽、被薄薄霜花覆蓋的黑色巖縫上。
“天不絕人!” 趙獵戶眼中爆發(fā)出希望的光芒,“這里有‘石爪蘭’(卷柏的俗稱,耐旱耐寒,深秋常青,民間有強(qiáng)心吊命之效)!吊命的寶貝!虎頭,看好四周!大姐,護(hù)住娃!”
話音未落,他已解下腰間繩索,一端飛快系在附近一棵粗壯的老松樹干上,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間。他走到那處陡峭的巖縫下方,抬頭看了看那幾叢在霜痕中頑強(qiáng)挺立、深綠蜷曲如爪的“石爪蘭”。
“爹!小心!” 虎頭緊張地喊道,握緊了手中的獵弓。巖壁濕滑,布滿青苔和霜花。
趙獵戶沒說話,只是深吸一口氣,將粗糙的手掌在獸皮衣上用力擦了擦,抓住巖壁上凸起的棱角,腳蹬著濕滑的縫隙,開始向上攀爬!他的動作帶著獵戶特有的力量和技巧,但濕滑的巖石和肩頭(之前救虎頭可能用力)的隱痛讓他攀得異常艱難。碎石和冰霜簌簌落下,看得林薇和虎頭心驚膽戰(zhàn)。
終于,他夠到了那幾叢珍貴的“石爪蘭”。他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割下最大、最青翠的幾叢,塞進(jìn)懷里。然后,他穩(wěn)住身體,一點點、極其謹(jǐn)慎地順著繩索滑了下來,落地時,額頭已布滿汗珠,后背的獸皮衣也被汗水浸濕了一片。
顧不上喘息,趙獵戶立刻走到荊生身邊,抓起一把“石爪蘭”,塞進(jìn)嘴里用力咀嚼!苦澀的汁液彌漫開來,他眉頭都沒皺一下。嚼成糊狀后,他小心地掰開荊生緊咬的牙關(guān),將混合著唾液的墨綠色藥糊一點點喂了進(jìn)去。
林薇跪在荊生身邊,緊張地注視著他蒼白的嘴唇,心如擂鼓。她顫抖的手無意識地?fù)徇^孩子裸露的左臂,那里有一道在荊棘叢中劃破、之前敷過車前草渣的細(xì)小傷口。她的指尖猛地一頓!
傷口處……原本明顯的紅腫,竟然消退了七八分!只剩下淺淺一道粉痕!與其他傷口(如肩頭、小腿)的惡化趨勢截然不同!這太反常了!她腦中瞬間閃過之前給荊生敷藥時的混亂場景——她似乎……似乎把粘在車前草葉子上、那幾粒被泡軟的麥粒(包括那顆帶霉點的)也一起搗爛了……難道……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讓她渾身一震!但眼前荊生瀕死的狀態(tài)和趙獵戶專注的救治,讓她無暇深思。
“咽下去!娃兒,咽下去!” 趙獵戶低沉而急切的呼喚,將她的注意力瞬間拉回。他粗糙的手指輕輕按摩著荊生的咽喉。或許是藥糊的刺激,或許是那一聲聲帶著山石般力量的呼喚,荊生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微弱的吞咽聲!
緊接著,那微弱到幾乎斷絕的氣息,竟奇跡般地拉長了一絲!雖然依舊微弱滾燙,但不再是那種令人窒息的瀕死之感!
趙獵戶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布滿汗水和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fù)的凝重?!俺闪恕@口氣……暫時吊住了!能頂?shù)讲萜抛邮稚狭?!快走!?他一把抱起荊生,動作比之前更加急切。
林薇看著荊生那微弱但確實存在的呼吸,又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手臂上那道異常愈合的小傷口,心中翻騰著巨大的驚疑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她強(qiáng)撐著站起來,跟上趙獵戶的步伐。
第三節(jié):遠(yuǎn)村·重托·與陌路之始
山路似乎永無止境。疲憊和傷痛啃噬著林薇僅存的體力。每一次邁步都像是最后一步。荊生在趙獵戶懷中,如同一個滾燙而脆弱的小火爐,氣息雖然微弱,卻頑強(qiáng)地持續(xù)著,仿佛印證著“石爪蘭”吊命的神效。
日頭西斜,將深秋山林的影子拉得老長。當(dāng)翻過一道陡峭的山梁時,前方豁然開朗。
一片相對平緩的山坳展現(xiàn)在眼前。幾十戶依山而建的木石房屋錯落其間,屋頂覆蓋著厚厚的茅草或石板。屋舍間點綴著幾片小小的、金黃色的梯田,里面是尚未收割完畢的粟米(小米),在夕陽下泛著溫暖的光澤。幾縷灰白色的炊煙從煙囪中裊裊升起,融入暮色漸合的淡紫色天空。雞鳴犬吠之聲隱約傳來,帶著塵世的煙火氣息。
老溝村。
然而,這寧靜的畫面下,卻透著一絲不同尋常的緊張。村口那條唯一的、通往外界的小徑旁,赫然用新砍下的、帶著尖刺的荊棘灌木設(shè)置了簡陋的路障!幾個手持削尖硬木長矛或簡陋獵弓的青壯村民,正警惕地來回逡巡,目光不時掃向山林的方向。
趙獵戶在山梁上停下腳步,望著下方的村落,粗獷的臉上沒有歸家的輕松,反而眉頭緊鎖,眼神凝重。他低頭看了看懷中依舊昏迷、氣息微弱的荊生,又轉(zhuǎn)頭看向身邊搖搖欲墜、臉色慘白如紙的林薇。
“到了。”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山巖般的厚重感,“前頭就是老溝村。”
林薇望著那陌生、戒備的村落,感受著懷中荊生滾燙的體溫和肩頭撕裂般的疼痛,心中涌起復(fù)雜的情緒——希望、恐懼、茫然交織。
趙獵戶的目光牢牢鎖住林薇,眼神銳利而鄭重:“大姐,村里人……怕事。山外頭不太平,風(fēng)聲緊。你和娃兒的事,俺趙大會去跟草婆子分說,跟老族長分說!” 他頓了頓,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承諾,“進(jìn)了村,莫多言,莫亂看,跟緊俺!應(yīng)了你救這娃,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草婆子就有法子把他從閻王爺手里拽回來!俺趙大說話,砸地上一個坑!”
“砸地上一個坑……” 這樸實而充滿力量的承諾,像一股暖流,注入了林薇冰冷絕望的心田。她看著趙獵戶堅毅的眼神,看著他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卻寫滿擔(dān)當(dāng)?shù)哪?,一路上的驚惶、無助、劇痛仿佛找到了暫時的依靠。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干裂的嘴唇翕動著,用盡全身力氣擠出嘶啞卻清晰的聲音:
“謝……謝趙叔(現(xiàn)代人稱呼,趙大沒有在意)。荊生……就……就全拜托您了!” 她將懷中滾燙的生命,將阿禾以命相托的重?fù)?dān),將所有的希望與信任,在這一刻,鄭重地托付給了眼前這位萍水相逢的山中獵戶。
趙獵戶深深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他緊了緊抱著荊生的手臂,挺直了寬闊的脊梁,如同即將踏入戰(zhàn)場的將軍。
“走!” 他低喝一聲,率先邁開大步,沿著陡峭的山坡,向那戒備森嚴(yán)的村口走去?;㈩^緊隨其后,黑虎機(jī)警地跟在少年腳邊。林薇深吸一口氣,壓下肩頭鉆心的痛楚和內(nèi)心的忐忑,拄著那根短投槍,一步一踉蹌地跟了上去,踏入了這未知的、通往最后一絲生機(jī)的陌路之途。
夕陽的余暉將他們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山路上,如同三道沉默而堅韌的剪影,投向那荊棘環(huán)繞、炊煙繚繞的山村。
第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