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翌日郊外兩位千金的尸首就在郊外被獵戶發(fā)現(xiàn)，又正值下元節(jié)來臨，惡鬼纏身的說法一夜間名盛京城。
此事本是封建迷信，不料過兩日便傳到了圣上耳邊。
于是天子下旨，今年下元節(jié)隆重操辦，請神像，拜神明，恭求民間安樂。
十月中旬，秋醺暮雨。
謝念初體寒，衣服穿得厚，就算如此，每每出門賀崢還是會吩咐多帶一件大氅。
今晚下元祈福會，花燈如晝，流人如織。
謝念初錦緞羅紗衣加身，一雙淺色繡花鞋自裙擺下露出個尖尖，云鬢間玉簪碧綠，盡顯華貴。
街邊賣銀簪的小攤，吆喝糖葫蘆的老頭兒，還有提著一欄籃花燈的女童，處處都是繁榮。
初到街頭處，臺上火光變化，銅鑼鏘鼓聲起，那人便尖著嗓叫嚷：“接下來一首《牡丹亭》，由瀾月樓主贈予謝家姑娘！”
聽至提名，謝念初抬眸看向臺上幕后出來的戲子，耳邊的喧嘩都隨之遠去。
眾人皆知，此戲是愛情的代表作，能在下元節(jié)展演，分明是向蒼天祈愿那人的美滿幸福。
臺上戲咿呀呀地唱著，臺下謝念初眼神失焦，心中多不是滋味。
年歲尚小的時候，她被陳嬤嬤關(guān)在柴房幾近餓死，好不容易逃到街上后第一次聽到的戲曲就是《牡丹亭》。
彼時她年幼尚覺此戲充滿對愛情的向往，為何再聽卻又有幾分惆悵？
“小姐覺得，這戲曲如何？”身后的賀崢為她披上大氅，沉聲問道。
她目視前方，思慮半會兒才答：“佳人不在，難聽?！?/p>
話落，賀崢那張素來冰冷的臉上又添寒意，手中系結(jié)的動作也不自覺用勁。
大氅的金帶逐漸靠近少女雪白的脖頸，直至勒入肉中。
他精心請來的戲班子唱情戲，又在這等佳節(jié)上演，她卻說難聽？
“咳咳，賀崢，勒痛了！”
謝念初方才感到疼痛回神，小臉神色不悅轉(zhuǎn)頭對上他陰翳的雙眸。
賀崢手一顫，迅速將金帶上的結(jié)解開：“抱歉小姐，方才失了神?！?/p>
頸間一圈微微泛紅的印子格外顯眼，謝念初剛想責怪幾句卻被一道尖銳的女聲打斷。
“哎呀呀，這么大的戲曲，瀾月樓主想必是大費周折呢！”
謝之遙身著粉羅裙，烏黑的發(fā)髻上簪上兩朵極其鮮艷的牡丹花，妝容也是比以往更要浮夸。
賀崢重新為謝念初打好結(jié)，嘴角上勾，溫聲而道：“佳人來了?！?/p>
臺上劇情正演得激烈，臺下謝之遙捂嘴輕笑：“瀾月樓主可是有心了，不過，姐姐有什么資格在此聽曲呢？”
一盞暖和的手爐從賀崢袖子里拿出，輕輕放到那人的手中：“二小姐，夜晚漸涼，勿要感染風寒?！?/p>
兩人一唱一和，恰似一對峭壁佳人，好不甜蜜。
謝念初沒有回話，反是甩袖子離開了此處。
最后，曲終，人亦散。
天子請的神像在城南一塊，因此人群熙熙攘攘都往那邊流去。
水官帝君神像端莊肅立，手持玉簡，傾聽世間疾苦，解萬家哀愁。
謝念初也領(lǐng)過三炷高香，排在人群后等待祈福。
凡是跪在神像前的人都三叩首，雙手合十虔心禱告，一言一行皆是對未來的憧憬。
巍峨神像下，三支高香飄煙，謝念初跪在蒲團上思慮許久。
她沒有掛念的人和事，也沒有苦訴和遺憾，偏偏是這種連祈愿都不知道說什么的人最可哀。
良久，她才叩首，頭上奢華的步搖搖晃，只聽那道清脆的女聲：“神明在上，信女禱告，愿愛我之人永樂長安?！?/p>
三香從少女纖細的手中掙脫，緩緩投入火爐中，最后燃成灰燼將心愿帶到神明耳邊。
拜完神佛，城中清水河里花燈無數(shù)，宛如萬里銀河星辰點點。
賀崢素來不信這些封建，只靠在橋邊一處陰暗的地方等待謝念初拜完。
偏逢此時，一道身影闖入他視線，那人遞過一盞河燈：“賀哥哥，你也寫一盞吧?！?/p>
賀崢垂眸看向謝之遙手中粉色的河燈，佳容不悅，嘴角扯起冷意。
他是從小在血腥里長大的人，莫說神佛幫他如愿，就連以后陰曹地府都不一定收這樣的殺戮之魂。
鬼知道他身上背了多少冤魂債？
他本想拒絕，可轉(zhuǎn)念想到什么后，接過那盞河燈，諷刺一笑：“好，我寫?！?/p>
天燈下，桌案邊兩人彎身寫下各自的心愿。
“爹爹安康，多富多財。”
謝之遙寫得很認真，嘴里還不停叨叨著愿望的由來。
賀崢玩弄著手中的筆，思索片刻潦草寫下幾筆后就將其折好貼在河燈里。
清水河邊，他彎腰將河燈緩緩放入水中，看著它緩緩流去遠方。
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話，他的愿望也不難實現(xiàn)。
河燈沿著邊上飄飄蕩蕩，不過數(shù)十里遠就被一只白皙的小手撈起。
那人打開中間的信紙，閃爍著的雙眼瞬間黯淡，目光復雜。
只見那紙上就寫著一行筆鋒飄逸的楷字：“唯求她愛我。”
謝念初冷笑一聲，又將河燈放回水里，信紙則被撕成了碎片。
她往年每次都會邀請賀崢一起祈愿，但他始終冷臉拒絕，只說：“無能的人才會信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p>
不曾想，他如今也是為一人甘愿向神明低頭，收起鋒芒后不求安穩(wěn)度日，只求讓那人能愛他。
這大概，是滿城心愿中，最卑微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