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霧鎖·巖棲·與不速之客
冰冷的薄霧如同濕冷的鬼手,纏繞著林薇的腳踝,每一次踉蹌都耗盡她從骨髓里榨出的最后一絲力氣。荊生滾燙的身體沉重地壓在她臂彎,每一次顛簸都牽動左肩撕裂般的劇痛,冷汗混著晨霧的濕氣浸透了她襤褸的后背。前方,趙獵戶高大的背影在濃霧中若隱若現(xiàn),像一座沉默移動的山巒。他手中的青岡木投槍穩(wěn)穩(wěn)前指,步伐沉穩(wěn)有力,每一步踏在濕滑的山徑上,都精準(zhǔn)地留下一個可供踩踏的泥印。更前方,獵犬黑虎的身影如一道無聲的黑色閃電,時而竄入霧中不見,時而在前方的巖石或樹影下短暫現(xiàn)身,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指引方向的“嗚嚕”聲。
林薇咬緊牙關(guān),強迫自己麻木的腿腳跟上那泥印。視線因疼痛和疲憊而模糊,只有袖中骨匕冰冷的觸感和懷中那灼人的熱度,是支撐她不斷邁步的唯一真實。天邊的魚肚白在濃霧的阻隔下,只透出一點慘淡的灰光,無法驅(qū)散山林的陰冷與未知。
不知跋涉了多久,腳下的路開始變得陡峭崎嶇。霧氣似乎也淡了些許,能隱約看到前方聳立著一塊巨大的、形似鷹隼俯沖啄食的黑色巨巖,猙獰地刺破灰白的天空。巨巖下方,緊貼著巖壁,有一個低矮、不起眼的輪廓——幾根粗大的原木歪斜地支撐著,頂上覆蓋著厚厚的苔蘚和藤蔓,幾乎與巖壁融為一體。
“到了!”趙獵戶的聲音在前方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解脫。他加快腳步,率先走到那低矮的木棚(與其說是小屋,更像一個依巖而建的簡陋窩棚)前。黑虎早已蹲在入口處,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趙獵戶沒有立刻進去。他放下投槍,側(cè)耳凝神聽了聽棚內(nèi)動靜,又仔細查看了入口處濕泥上的痕跡。確認無異后,他才彎腰,撥開垂掛的厚厚藤蔓,鉆了進去。片刻后,里面?zhèn)鞒鰩茁暢翋灥那脫艉臀矬w移動聲。
“進來!輕點!” 他的聲音從棚內(nèi)傳出。
林薇抱著荊生,幾乎是滾爬著挪到入口。彎腰鉆進去的瞬間,一股混合著陳舊木料、干草、獸皮和淡淡煙灰的復(fù)雜氣味撲面而來。棚內(nèi)空間狹小低矮,趙獵戶高大的身軀在里面顯得局促。借著從入口藤蔓縫隙和巖石縫隙透進來的微光,林薇勉強看清了內(nèi)部:一角堆著干草和幾張硝制粗糙的獸皮;另一角是用石頭壘砌的簡易火塘,里面殘留著冰冷的灰燼;火塘邊散落著幾塊燧石、一個破陶罐、幾根粗細不一的繩索和一些曬干的蘑菇;角落里,甚至還靠著兩把用堅韌藤條和硬木彎成的簡陋獵弓,以及一小捆削好的箭桿,箭頭是磨尖的燧石。
這里顯然是一個獵戶常用的臨時庇護所,簡陋,卻充滿了生存的痕跡。
趙獵戶已迅速在干草堆上鋪開一張相對完整的鹿皮?!胺磐迌?!” 他言簡意賅,同時從角落的破陶罐里倒出些水在掌心,快速搓洗著沾滿泥污的手。
林薇小心翼翼地將荊生放在柔軟的鹿皮上。孩子依舊昏迷,小臉燒得通紅,呼吸微弱而急促,幾滴趙獵戶喂下的柴胡藥水似乎只是杯水車薪。安置好荊生,林薇再也支撐不住,靠著冰冷的巖壁滑坐在地,左肩的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包扎的布條下又滲出新的暗紅。
趙獵戶沒看她,自顧自地在火塘里重新生火。他動作麻利地堆起干燥的松針和小木屑,幾下敲擊燧石,火星濺落,橘紅的火苗很快跳躍起來,驅(qū)散了棚內(nèi)的陰冷和濕氣,也帶來了一絲久違的暖意。他將破陶罐架在火塘上,添了些水,又抓了一把干蘑菇扔進去,最后,小心翼翼地掰了半塊硬得像石頭的烙餅丟入罐中。
食物的氣味開始彌漫。林薇空癟的胃袋不受控制地痙攣起來,發(fā)出響亮的鳴叫。她窘迫地低下頭。
趙獵戶仿佛沒聽見,只是用一根樹枝攪動著罐子里逐漸翻滾的渾濁湯水?;鸸馓S在他溝壑縱橫、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映照出一種深沉的憂慮。
第二節(jié):湯·問·與走失的少年
湯在陶罐里翻滾,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響,簡陋的小棚里彌漫著蘑菇和谷物混合的、算不上好聞但足以勾起最原始食欲的氣息。暖意漸漸驅(qū)散了滲入骨髓的寒氣和濕氣。
趙獵戶用木枝攪動著湯水,目光卻沉沉地落在依舊昏迷不醒、小臉通紅的荊生身上。孩子微弱的呼吸在寂靜中格外揪心。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幾根干草,眉頭擰成一個解不開的疙瘩。
“柴胡根……壓不住這邪火?!彼统恋穆曇舸蚱屏顺聊瑤е绞愕哪?,“娃兒這燒,來得太兇,像是……”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沾了不該沾的東西,驚了魂?!?/p>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巫祝那怨毒的詛咒——“瘟神禍種”——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她的心臟。她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膝,指甲幾乎要摳進手臂的皮肉里,袖中的骨匕冰涼地貼著皮膚。
趙獵戶抬起眼,銳利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長時間地審視著林薇。從她襤褸染血的衣衫,到蒼白如鬼的臉色,再到左肩那透出暗紅、包扎潦草的傷口,最后落回她緊抿的唇和眼中深不見底的恐懼與戒備。
“大姐,” 他開口,聲音依舊粗糲,卻少了幾分之前的命令式,多了些探究,“打哪來?野谷?” 他報出了一個讓林薇渾身血液幾乎凍結(jié)的地名!那是他們逃出的、被巫祝掌控的村子!他怎么會知道?
林薇的瞳孔驟然收縮,身體瞬間繃緊如鐵,袖中的骨匕幾乎要滑出!他是巫祝的人?!陷阱?!
趙獵戶似乎看穿了她的驚懼,擺了擺手,語氣帶著一絲山民洞察世事的了然:“別慌。俺不是野谷的人。那地方……邪性。前些日子就有生人從那邊逃出來,在山里亂撞,驚了獸群。俺們老溝村離得不算遠,多少能聞到點風(fēng)聲。” 他拿起木勺,舀了點渾濁的湯,吹了吹,自己先喝了一口,似乎在證明無毒,然后將破陶罐往林薇的方向推了推,“墊墊。死不了。”
他的動作和解釋,稍稍緩解了林薇瀕臨爆發(fā)的驚懼。她依舊沒動那罐湯,只是死死盯著趙獵戶,嘶啞地問:“……你……你怎么知道野谷?”
“血腥味太重。”趙獵戶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林薇身上幾乎凝固發(fā)黑的血跡,“山風(fēng)一吹,老遠就能聞到。還有……”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荊生,“娃兒這身衣裳的針腳,是野谷那邊婆娘的手法。俺婆娘以前就是從野谷嫁過來的?!?一個意想不到卻又極其合理的細節(jié)!
林薇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懈了一絲,但戒備依舊。她看著趙獵戶將陶罐又往自己這邊推了推,那食物的氣味如同魔鬼的誘惑。她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最終還是伸出顫抖的手,捧起那溫?zé)岬奶展?。顧不得燙,她貪婪地喝了一口那渾濁微苦的湯水,滾燙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陣虛弱的暖意,也讓她空癟的胃袋劇烈地抽搐起來。
趙獵戶看著她狼狽吞咽的樣子,沒再追問野谷的事,只是用木棍撥弄著火塘里的柴火,讓火焰更旺一些。棚內(nèi)一時只剩下柴火的噼啪、林薇吞咽湯水的聲音和荊生微弱的呼吸。
忽然,趙獵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頭,銳利的目光投向入口垂掛的藤蔓,又快速掃視了一下棚內(nèi)角落,臉色驟然變得極其難看。
“虎頭呢?!”他低吼出聲,聲音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怒和恐慌,“那小子!老子讓他先回鷹嘴巖等著的!他人呢?!”
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軀幾乎頂?shù)脚镯?,幾步?jīng)_到入口,一把掀開藤蔓,對著外面濃霧彌漫的山林,用盡全身力氣嘶吼,那聲音如同受傷的猛獸,在山谷間回蕩:
“虎頭——!你個兔崽子!給老子滾出來——!”
回應(yīng)他的,只有山谷空洞的回音,和更遠處,一聲被驚起的、悠長而冰冷的狼嚎。
林薇捧著陶罐的手僵在半空,殘留的湯水順著罐壁滑落。一股比晨霧更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她剛剛升起一絲暖意的心臟。獵戶的兒子……走散了?在這充滿野獸和未知追兵的深山里?
鷹嘴巖下短暫的庇護,瞬間被新的、更深的陰影籠罩。
第十二章 完